Tuesday, December 24, 2013

改編之視野——《審判》的笑聲


過去幾年的十二月都為卡夫卡寫過文章,今年碰巧是他誕生一百三十周年,再接再厲,淺談《審判》,但主角卻不是卡夫卡。就算沒讀過,都大概對這小說有所聽聞:如果你一朝醒來,發現家中站着一個警察,說你已被逮捕,但你再三追問,仍無法知道罪狀為何、誰人告狀,你將有何反應?不知指控的內容,要證明自己清白就更徒勞。但你還是會盡力的,可能會找辯護律師。一旦進入法律程序,你便需接觸一套更嚴謹也更枯燥的語言,總是活在等待之中,讓冤枉、憤怒、恐懼、絕望,都有足夠時間流轉交迭。

卡夫卡臨死把包括《審判》在內的手稿,交給好友布洛德(Max Brod),託他燒毀。布洛德沒跟從,因他早就讀過《審判》數章,覺得好極,見其尚未完稿,還為各章排序,於卡夫卡死後一年出版。

一九六二年,美國導演奧遜威爾斯(Orson Welles)將《審判》改編成電影。既恭謹,也改易,半分無愧於卡夫卡。電影的首尾莊嚴,中間卻穿插喜鬧跳脫的場景,悲欣交集。論其喜,同為導演的波丹諾維茲(Peter Bogdanovich)在This is Orson Welles一書,即記載了這宗軼事:波氏敬仰威爾斯,但不喜歡其《審判》。威爾斯說,那只因他看不出這電影是多麼有趣,於是一晚特意帶他到巴黎一場《審判》特別放映會,跟他一起重看。場內都是紳士女士,衣冠楚楚。電影開始,黑暗中,威爾斯與波氏邊看邊笑,身旁的人只好不斷示意請他們安靜點。波氏語帶譏諷地說:“Kafka and Welles were Serious Art”;刻意大寫。但太嚴肅,就欣賞不到《審判》的胡鬧了。

更吸引我的卻是電影之悲。在《審判》,威爾斯極擅於為空間營造氣氛,主角廁身的世界像個大迷宮,總是人影幢幢,時而壓迫,時而蒼涼。他從一處移身到另一處的過場段落全都好看,開門關門,便已闖進另一異域,觸目驚心。他初次返回公司的一幕更是精準:數百個人在井然分佈的辦公桌上同時打字,主角便在混成一片的打字聲中穿插過去。我們後來還發現,二樓還有一部大型電腦,似乎主宰整間公司的,正是這座機器。

卡夫卡原著沒提及電腦,這是威爾斯加插的。他把《審判》安放在自己的時代之中,所以電影中其他等待審訊的犯人,都令人想到集中營的畫面:夜裏,一座大雕像,全身被布遮蓋,依稀像張開雙手的耶穌。下面則是一群沒穿上衣、手拿號碼牌的老人,眼神空洞,等候發落。另一幕:巴黎奧塞車站中,被控告的一群人戴着帽子,穿着大衣,站着等待。突然,一個守衛從二樓大聲喝斥。眾人仰望上方,一一脫下帽子。

卡夫卡是猶太人,在捷克成長,用德文寫作,一九二四年因病不能進食,餓死。要是他多活十幾年的話,下場可能會跟他三個妹妹一樣,要不被德軍遞解後消失,要不死在集中營。威爾斯把電腦和集中營的聯想放進《審判》,是藝高人膽大之舉,令電影更添悲涼。但我認為最重要之改易還是結局,因其悲劇意識,令結尾變得悲壯。

先說原著。尾二一章,講主角跟牧師在教堂中的論辯。卡夫卡把已在別處發表的短篇寓言〈法律門前〉(“Before the Law”),放進牧師口中:一個從鄉郊來的人走到法律之門前面,希望內進。門口的守衛說,現在不可。大門敞開,鄉下人只好探身窺看。守衛說,自己雖有權力,卻只是眾多守衛中地位最低的一個,門後有門,守衛將一個比一個高級。鄉下人只能一直等待,中途試過賄賂守衛,守衛都收下,卻說只是免得鄉下人覺得自己做漏了事情,但仍不許他內進。許多年過去,鄉下人老了,視力衰退,臨死前問守衛:為何等了那麼多年,除了自己,並無他人來門前求進?守衛回答:這入口只是為你而設,而我現在便會把它關上了。

主角和牧師對這寓言有不同解讀,譬如被騙的究竟是等待的人還是守衛,以及自由意志等問題,本身就是個關於詮釋的故事。原著最後一章則寫主角之死:夜深,兩個人把主角帶到石礦場,脫去他的衣服,着他躺下,最後一人把刀插進主角心口,他死前說了一句「像隻狗!」,充滿羞恥。

威爾斯改編時,先把〈法律門前〉放在電影開頭,到末段又重出。主角在教堂遇上由威爾斯親身飾演的辯護律師。投影機將寓言的片段打在主角身上,他就成了那等待的人,威爾斯則用低沉的聲線讀出寓言,儼然成了那門口的守衛。主角在這場戲的態度明顯倔強起來,不再奢求幫助,也不甘心成為這荒謬世界的同流者。離開教堂前,牧師見他在暗黑的教堂摸着牆壁尋找出路,便問:“Can you see anything at all?” 這see只是「看見」嗎?抑或是「明白」?主角回答的一句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卻蘊藏深意:“Of course I am responsible.” 他究竟是為甚麼負責?是為那暗黑嗎?是為世界的荒謬嗎?是為他這曲折的遭遇嗎?還是為自己或許沒犯過的罪?

威爾斯在這幕的改動是重要伏筆。世界如何,播弄如何,我也一一承擔。離開教堂,主角便被兩個人帶到石礦場去。脫衣,躺下,那兩個人拿出刀來,不肯定誰應動手。但就在這裏,威爾斯完全背離卡夫卡,主角沒被白白插死,而是主動挑釁那兩個人。二人退卻,他便從石堆中站起來喊道:「你,你要動手殺我。來吧!來吧!」然後大笑。

二人走到高處,扔下一捆炸彈。主角笑得愈發激烈,還試圖把身旁的炸彈擲回去,未及,炸彈便在笑聲中爆發,火力之大跟要殺一個人絕不相稱,鏡頭影着煙霧騰升,莊嚴的配樂“Adagio in G minor”同時奏起。不是躺下的狗,而是自立的人,獨立於天地,再無畏懼,再無羞恥,在大笑與爆炸中化為灰燼。那簡直是壯美!

威爾斯自言,在二次大戰發生之後,接受不了在原著中應是猶太人的主角躺着死去。電影主角這承擔與大笑,令我想起關子尹先生在《語默無常》的一篇文章,名為〈說悲劇情懷〉。主角在死前為何大笑?那笑聲代表甚麼?關先生這段話,或可資參考:「長久以來,『笑』這種帶有辯證意味的複雜性格,一直是哲學家最喜歡思考的問題之一。在許多哲學家眼中,笑雖然是情感的產品,其意義卻往往超越了理性的思辨,用之於生命中艱難處境的安頓,亦往往比理性更能鞭辟入裏。如尼采以das Lächerliche去表達我們一般所謂的『荒謬感』,即宣告吾人可以藉着嘲諷命運裏的不幸(包括對一己不幸的自嘲)使不幸顯得渺小而得以紓解。」此句之下有注釋:「德文das Lächerliche來自lachen(笑)一詞,英文一般譯作absurd,字面的意思其實是laughable。」荒謬,就是可笑的。

卡夫卡的作品以荒謬見稱,威爾斯則靠超然一笑來回應世界的荒謬,從牢牢的踐踏中兔脫而出,以藝術昇華,釋放怨憤,馴服恐懼,故我認為威爾斯把自己的《審判》稱作「黑色喜劇」(Black comedy),實是正言若反。他一定清楚電影的悲劇情懷。波丹諾維茲曾問他,戲中主角之死是否跟拒絕辯護律師有關,他說主角拒絕的,是失敗,然後特別提及Defiance一字,並在這「不屈」之後補充:“That’s mine”。這“That’s mine”,既可指此態度不屬於原著,也恰好歸納了威爾斯自己在電影路上的態度。威爾斯拍完《大國民》後,浮浮沉沉,中途還要去做演員和拍廣告來籌錢拍戲。真巧,他拍來拍去無法完成的電影,正是《唐吉訶德》,可算是他這「不屈」的最佳寫照。

如果威爾斯的《大國民》真被為後世過譽,那麼,他二十年後拍成的《審判》受到的輕視,就遠遠更不公平。《審判》的藝術地位實在《大國民》之上;論名著改編,具備他那視野者亦屈指可數。但世事偏偏如此,應哭之?笑之?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零一三年十二月廿二日

漫漶幽埋,煙消雲散——讀《地文誌》

友人家榆正在匈牙利升學,上月傳來電郵,引錄倉海君寫旺角學津書店的一段文字。他知我以前常看網誌「新春秋」,並覺得倉海君的文章最好;雖無著作,卻是香港第一流作家。要在海外的朋友告訴我香港的事,想來有點詭異。倉海君寫的倒好看,他說:「旺角學津書店我幾年一逛,不是為了買書,而是去照鏡,照照自己幾年間變化了多少,或變化了甚麼。學津無論燈光的情調、書的擺放,甚至是書本身都完全滯留在九十年代初,彷彿甚麼人在裏頭自殺死了,從此變成無人問津的凶宅,一切都來不及收拾,而時間就這樣凝固了。」學津應是香港少數還未消失而書又有一定保證的二手書店,他那以不變應萬變的能力,實在驚人。

這幾天在讀陳智德的新書《地文誌》。初讀卻像重讀,因不少文章都是他增補舊文而成,似曾相識。上卷寫如九龍城和調景嶺等地的舊聞和演變,他們在香港文學作品中出現的方式,間中有點文史互證的味道,寫來尤重自己與這些地方的瓜葛,以及連帶而生的感情。下卷多寫經已湮滅的書店,他們已退休或過身的老闆;寫他及同道對書之珍重,以及書普遍之不被珍重。

上卷比下卷好看,因這樣寫香港各地,需要膽量和視野,容易失手,不得不更用心平衡,古今之間,人我之間,文章乃有更多可資思考之處。書中寫的多是地方和書店,讀來卻更像自傳。九龍城記童年。維園是文中反覆強調的「一九八二年,我十三歲」。北角可算他在先行者領路下學詩的一面,高山劇場是愛好音樂的一面,虎地是學術道路與人生際遇的另一面。旺角跟書相關,關係更密切長久,中段寫到,「沒有人會在旺角懷舊,確實不太適合;唯獨書店或有一些例外。」他提到學津等幾家舊書店時說:「有時在街上無處可往,也必到這些書店一家一家地流連,有時不為甚麼,就只想吸一下店內與書化生融合的空氣,憂傷時不致消沉下去。」

陳智德在書中〈前記〉,提及三本他從前在旺角碰見的書,對他都有啟蒙意義,其中一本是楊牧的《瓶中稿》。讀《地文誌》時我倒想起楊牧的《人文踪跡》,尤其是那反覆地說「所有文學作品都是未完成的」之〈自序〉,首段似可用以反映《地文誌》的特質,因楊牧說文學創作,過程總是充滿變數,「作者蓄意的理念和結構有時就於情節轉折,或意象呼應處不覺消失了,被另外一些事件,隱喻,或象徵所取代」。
  
《地文誌》開闔頗大,創作過程的種種調動變遷,大概不下於香港滄海桑田的城市景觀。舉首篇〈白光熄滅九龍城〉為例,文章便是從他收在詩集《低保真》末處的〈邊城聲光〉脫胎,同一篇文章,更早則收錄在「錄像文章」系列,名為〈過界〉。印象最深的,是他寫到昔日九龍城中學生愛到機場溫習,「因為座位多,又涼快,而且那最接近飛機的地方,反而是整個九龍城唯一聽不到飛機巨響的所在。」如此弔詭,又如此日常。今次在《地文誌》,陳智德則把原文放到最後,而從啟德機場最後一夜的畫面寫起,接着引錄侶倫五十年代寫九龍城的散文,前清與抗日期間來港避難的文人為宋王臺寫的詩詞,及郭麗容與董啟章的小說,中間跳到自己對九龍城的回憶,其記錄與分享的慾望之大,線索與筆觸的曲折之多,與十餘頁之篇幅並不相稱,卻不知有多少資料早經刪卻,多少意念旋起旋滅。我覺得他下次再改寫的話,上卷每篇文章,都可獨立成書。不斷改寫自己,去追逐香港的時空變化;才寫好,他又已經改頭換面了。但這渺小與枉然,卻像寫作本身。

由是想到楊牧在《人文踪跡》〈自序〉的末段:「人在他的行動範圍內,總因為有意或無意就留下一些沾染的圖形象飾,是我所謂具體而微的人文:無論是偶然寤覺的賸餘,如『開軒聊直望,曉雪河水壯』,或專注若西斯提尼聖堂穹窿的彩繪頂禮,終於留下來了,其餘大都在時間無聲的侵蝕之下,漫漶幽埋。則人文本是時空有限的產物,縱使在我們習慣的追逐裏,常以為它恆久;我們揣測其殘缺,譎幻,知道大致就像風聞的獸踪和鳥跡一樣,可辨識的就是未完成的,曾經屬於我的並不一定屬於我。」

寫作和閱讀固然可以喚起記憶,侶倫、前清探花陳伯陶、抗日文人陳居霖等人曾留下的文字,便因〈白光熄滅九龍城〉被憶記,構成敍事脈絡。漫漶的被認出,幽埋的被發掘。但讀書時卻不禁想像,如星一樣漸行漸遠直至永遠消失於人世的美好記錄和創作,加起來究竟有多浩瀚。筆之於書的尚且如此,不志在著述的人筆下的片言隻語又如何?書最少能發黃,被蟲蛀和壓碎;到了今天,在網絡上漂浮的好文章將來又是如何?連漫漶幽埋的條件都沒有,只要網誌過期,便像黑布一牽,白兔從此煙消雲散。

為此,我曾把我能找到的所有倉海君文章,全部列印出來,用膠圈訂成一冊。他的一篇二萬字文章〈吳興華:A Space Odyssey〉尤動人,短文則多活潑有睿智。讀到陳智德在下卷〈書和城〉說,「好書者的書一向難以用與書匹配的優雅方式放置」,我竟然記得,倉海君也寫過書櫃的問題,隨筆題為“La Vita Nuova”,查電腦發現那是但丁的詩《新生》,清理書櫃就像重構宇宙。文末寫到閱讀,頗能見其文風:「閱讀是自私到底的行為,欠缺反社會基因的人最好不要浪費時間,去溫習吧,你們沒必要閱讀。閱讀是『我』的終極實現,真實而冷酷的世界與之相較也不過是閃爍的殘影,遠不如強烈而熾熱的閱讀那麼真實。時間之外,傳說有一場華麗的宴會,而主持這場永恆盛宴的,是我;吐辭為經的哲人、出口成章的墨客,他們都一一從彼岸趕來,然後起舞,翩翩起舞。彼岸,也就是這裏;書房之中,時間之外。」

學津書店亦像站在時間之外,成為讓人駐足自照的止水。倉海君那段書店遊踪最後說:「結果我撿到一部發黃的張恨水小說,還有香港七十年代小說作家江之南,二三十年前這兩部書已經一直在等待,但他們美好的日子甚至在這書店出現之前,其實早就完了。這是我以前從來不看的書,他們用一種奇異的物的語言,近乎科學化地測量着我的轉變。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而學津還照常營業,不管有沒有人。」但香港又真容許事物逃出時間的指掌嗎?城市空間負載不了記憶,書和書店日益見棄,只剩下新潮的懷舊和臨終的熱鬧,則此地的歷史感,和具體而微的人文,尚能寄身何處?都將漫漶幽埋?都將煙消雲散?


《明報》 二一三年十二月十五日






另一種中日關係——讀《茶事遍路》

朋友曾笑說,日本人把「溫習」稱做「勉強」,其字面意義可謂傳神。想起來,這也是錯把《論語》「學而時習之」解作「學完可以常常溫習」的人最罔顧現實之處。除非天生異稟,否則為測驗考試而溫習,很難算是樂事,只好勉強為之。學了東西能適時實踐,才值得高興。

最近讀日本作家陳舜臣的《茶事遍路》,也跟中日文化的往還有關。我對茶一無所知,不是雷競璇先生介紹,也不會知道此書。中譯本由余曉潮和龍利方合譯,書題原封不動,保留日本漢字。起初以為「遍路」意指四處漫步,是對這隨筆一個形象化的描述。讀完書查資料,才知道別有所指。

陳舜臣今年八十九歲,原籍台灣,在日本神戶出生和成長,讀大學時與司馬遼太郎為同學,二戰後到台灣生活,數年後返日本定居,寫過大量以中國歷史為題材的小說。《茶事遍路》是他寫茶的散文,前部以陸羽為中心,後部追溯包括大紅袍、鐵觀音、龍井等茶的源流和故事,偶然又從一片茶葉寫到世界大事。譬如說,中國人在虎門銷鴉片前的六十六年,北美人就在波士頓傾倒茶葉。二事都跟嗜茶的英國人有關,但美國人要比中國人好運,倒茶後三年便通過《獨立宣言》,脫離英國的統治。

因為底子厚,陳舜臣寫來總是左右逢源,優遊涵泳於歷史、詩詞與見聞之間。書的前部比後部寫得緊密,我覺得第二章〈陸羽生平〉尤佳,讀來不難發現他小說家的筆觸,甚具韻味。「陸羽生平」這種題目,落在庸才手中,要多枯燥有多枯燥。但在陳舜臣筆下,人人可見的原始材料,卻一變而成為了解陸羽《茶經》的關鍵。

陸羽相傳是棄子,由僧人收養,長大後以《周易》起卦,得〈漸〉卦上九,乃用爻辭中的「陸」為姓,「羽」為名,「鴻漸」為字。此章從陸羽的姓名開展,借陸羽自傳,勾勒其生活環境與茶之關連。陸羽在寺院成長,而唐代與佛門關係緊密,這都影響着茶在中國的命運。

陳舜臣接着逐一交代陸羽身邊的人,例如是對陸羽有提攜之恩的李齊物。李齊物被貶為竟陵太守後,還給李林甫追捕,不知何時送命,每日如履薄冰。寫的本是史事,陳舜臣此處卻為年輕的陸羽添補一筆,巧妙地把他的心情扣連到飲茶:「與太守隔茶相對的時候,陸羽應該也在思考着,二者當中誰更幸運的問題。飲着同樣的茶的兩個人,命運卻如此不同。」飲的是茶不是水,卻一樣是冷暖自知。簡單一個相對無言的畫面,就是陸羽每天思考茶事的場景。

然後,陳舜臣拉闊圖象,由李齊物引申到唐代其時之政局。李林甫為打壓政敵,每多推薦異族將軍為節度使,安祿山即是其一。這還不止。玄宗曾詔求通一藝者,試後登用。但李林甫忌才,結果如何?歷史總像蒼涼的玩笑,陳舜臣寫道:「李林甫全部使之落第,並向玄宗報告『野無遺賢』,可喜可賀。此次,杜甫、元結皆在試中。」

環環相扣,茶聖詩聖,原來都在同一艱難時局下過日子,必定各有領會。杜甫把失意提煉成詩,陸羽則將感懷轉代成茶之理想。有先前的鋪墊,結語引出《茶經》,便更易凸顯其特質:「陸羽寫作《茶經》的時候,正值安史之亂甫平之際。在經歷了大亂的陸羽看來,理想人物的形象是『精行儉德之人』。茶是給這樣的人飲用的,這是《茶經》的大前提。」

在芸芸眾生之中,為何《茶經》偏要說飲茶最宜「精行儉德之人」?如何才能將「精行儉德」讀得最必然和深刻,同時不失諸牽強?陳舜臣從陸羽自傳為此尋找根據,並把「精行儉德」這抽象之精神,化作陸羽對人生經歷之沉澱,順勢讀第三章〈儉德之人〉和第四章〈湖州刺史顏真卿〉,說服力便更強,有種步步進迫的感覺,這都可見陳舜臣佈局的功夫。

回到書題「遍路」二字,日文指的原來是「朝聖」,在日本最著名的要數「四國遍路」,朝聖者一身白衣,走遍四國八十八所與僧人空海有關的寺廟。碰巧,空海跟茶亦有淵源。空海在唐代到中國學習佛法,除了經書和佛像,離開時也把茶一併帶回日本,跟僧人永忠和最澄,同屬第一批將茶傳入日本的人。

為寫《茶事遍路》,陳舜臣也曾到中國採訪,並把朝聖路上的經歷放進書中,帶回日本。書譯做中文之後,他又在書前新增了一段〈致中國大陸讀者〉,自謂一直用中國式的思維創作,向日本讀者傳遞中國文化。在書中,陳舜臣三言兩語的文化觀察都精到,說起茶道,中國人自然不如日本人,隨便說句「禮失求諸野」意義不大,他在最後一章〈茶事拾零〉的歸納更準確:「與其說茶道在中國絕迹,不如說是未留下『形式』。茶道是將所謂『日常茶飯』中的『茶』非日常化,通過在現實中建立虛構的操作過程,重新思考人生。」陳舜臣如是徘徊於中日文化之間,可算以一人之力,建立另一種中日關係,學而能習,很不容易。


《明報》 二一三年十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