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31, 2019

離地作家



波赫斯(左)與魏德拉(右)

「呢個世界上,有精仔、有懵仔、有叻仔、散仔、賭仔、重有戇居仔」,但其實這統統可寄居同一人身上。近世作家中,阿根廷的波赫斯(Jorge Luis Borges)就常被視為「寫作天才,政治白痴」。上月過身的占士(Clive James)曾撰文討論他,題目即是〈出色作家能對世事盲目嗎?〉(Can a great writer be blind to the world around him?)

用離地來形容波赫斯也恰切。離地屬貶義,但波赫斯恐怕會嫌常人離地得還不夠徹底,仍太依戀人間,他的故事就不同了,一離就離地到宇宙去,總在探索像時間、自我、無限等大問題,重智性,少人間煙火,遑論反映社會現實,卻為短篇小說開出新門路,開啟新奇閱讀經驗。受人非議的不是寫作的這個他,不是作品,而是現實中的那個他,有多離地?

他說自己從不讀報、屢屢表達反民主言論還屬小事,自稱不懂政治,晚年公開稱讚過的統治者卻包括西班牙的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智利的皮諾切特(Augusto Pinochet)和阿根廷的魏德拉(Jorge Videla),全是上世紀殺人如麻的著名獨裁者。皮諾切特畢竟屬於鄰國,波赫斯接受他頒發的文學獎後讚他君子也算了。但魏德拉?

七六年,魏德拉靠軍事政變在阿根廷上台,發動「骯髒戰爭」(The Dirty War)剷除異己,常在深夜進門將人綁架虐待,數年間「失踪」人口以萬計。波赫斯此時已享盛名,占士說他雖已失明,但應知悉社會鉅變,有個拘留中心還要在他家附近,他對民間疾苦卻無動於衷,對右翼獨裁者的稱許,只令國際覺得阿根廷一切如常。

波赫斯這政治立場沒什麼好辯護,但為波赫斯作傳的蒙尼哥(Emir Monegal)曾在文章〈波赫斯與政治〉交代背景,嘗試令人理解波赫斯為何如此。時間線拉長點,他也不是從來離地,曾入世關心政治,相繼傾慕俄國革命,信奉無政府主義,反納粹,又因深信貝隆(Juan Peron)是納粹和法西斯支持者,當貝隆四六年在阿根廷上台,他才數度在反貝隆聲明簽名,最終被革除在市立圖書館的職務,「升職」到街市擔任家禽稽查員,看管雞和兔,翌日憤而辭職,及後他母親和妹妹也因反貝隆示威曾被監禁。

貝隆五五年下台,波赫斯應新政府之邀出任國立圖書館館長,但貝隆七三年再度執政,他就宣告退休。七四年貝隆過身,貝隆妻代理總統,她包庇的「阿根廷反共同盟」以重建國家之名大肆殺害異己,兩年後魏德拉靠政變登場,暫時結束了貝隆的影響力。波赫斯此時已年近八十,失明已二十多年,資訊受照顧他的母親左右,他對魏德拉的支持,似乎是前半生不快經歷的反彈。蒙尼哥再進一步,認為許多人根本看輕了波赫斯故事中的政治含意,如其短篇〈德意志安魂曲〉(Deutsches Requiem)等的反納粹傾向甚明,亦因惋惜他敬愛的德國文化竟孕育出希特拉。

寫故事的波赫斯跟真人波赫斯的角力,他早於六零年就已用故事的形式寫過,題目就叫〈波赫斯與我〉(Borges and I):有血有肉這個「我」現在寫的每一句話,結果都會歸在作家「波赫斯」名下,最終也不過是語文和傳統的交匯。「我」注定被忘記,愈來愈難在「波赫斯」作品中認出自己,語氣帶點寂寞,最後甚至不知到底是「我」還是「波赫斯」在寫這故事。

王國維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這出出入入的也是同一人。能熱衷於世或反映時代固然好,但離地會否是藝術的責任,帶人離開習以為常的世界,揭露平時看不到的東西?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12月21日

Sunday, December 8, 2019

這半年


                                                                 網上圖片

終於來到十二月,2019真難過,半年好像過了幾年。六一二、七二一、八三一外有許多小日子,因有寫日記,重看才記得可予人時間感的細節,否則會更錯亂。

六月十日和十三日:細閱對家的報紙,尤其是社論和專欄,看看平行時空的彼岸,事情如何被詮釋和傳達。大家一直低估了報紙的影響力,碰巧S說起彷彿超然於世看透習主席跟美國佬在捉一盤什麼棋的「大局撚」,跟他說:《XX》對大局人的培養肯定比TVB厲害,因為有現成答案給你記,記完就可行走江湖不被看扁,有「識啲嘢喎阿叔」的虛榮感,絕不介意自我棋子化和卒仔化,反會嫌只看TVB的師奶沒論述——想起自己去旅行,買了Lonely Planet總要比女友早些看,好似就比她認識世界。

六月十六日:前一周日全巴士的人白色衫,這周日全巴士的人黑色衫,背囊上幾點白花。

七月十五日:神秘的鄰居不交垃圾費半年了,垃圾佬總是大力拍我家門,問有否見過他們。想過代交,又不甘心。別說社會大事,小事也可使人折騰。前一天的示威有警察斷了手指,有警察家人打上電台,發出林鄭欲送警察入浩園的SOS

七月廿六日:知道翌日元朗遊行,將有休班消防員自組急救隊代警察執勤,首次發現「休班」連繫的,不必然是偷呃拐騙等壞事。

八月二日:見網上有過來人憶述監獄生活,大概想給人一點心理準備,提及坐監時收到陌生人來信會開心,但更加會覺得傷心:「因咁會提醒我,我依家係受困嘅。」同日見晚明人有一印章,用陸游句「儲淚一升悲世事」,借來說當下極恰切。

八月四日:大罷工。學校暑假無工可罷,卻發現暑假移民外國的舊同事(這「舊」字真新)已在彼邦先我復工,當天要上班,感覺奇異。

八月十八日:家姐和我約了父親,他人生首次。同行有女友和友人。出時代廣場發現橫風橫雨,家姐問父親「點啊怕唔怕」,駕船近五十年今年剛退休的父親說「有咩風浪未見過」。等待時有人派「良知」貼紙,隨口說「有喇多謝」(其實沒有,只是不想拿,留給別人),蘇珏笑笑:「係囉本身有良知就唔駛攞,哈。」

九月二日:友人O憶述某次遇上催淚彈,沒gear,也不逃跑,只回頭一步一步流着淚慢行:「只為咗嗰少少嘅Pride」。

九月十五日:覺得生活太被動,總被新聞牽着走,不想每日看着傷亡報告過日子,拿別人的愚昧作樂也太低級,生活都虛耗在這裏。

九月十八日:友人D說,要「極悲觀地上進」,很好。

十月一日:在人人攝衫的銅鑼灣,坐下休息時,看見一對白髮夫婦經過。頭後竟各綁着一個V煞面具。

十一月七日:九龍城「蘭英」印尼串燒結業,告示標明「不開新店」、「不授徒」。

上環太子臺難得地不姿整的Cafe Lavande也早一步結業了。好東西靜靜消亡。

十一月十日:居港猶太作家說,看見示威者用納粹屠猶等類比,覺得比擬不倫和冒犯,"inappropriate appropriation"兩字說得巧妙。

十一月十二日:警察攻入中大。盲的盲、姦的姦、死的死,醫院、教堂、大學逐一失守,還有更嚴重的下一步嗎?現實生活沒有《殘缺的和聲》式的急停,扯開布簾後乍見一個瘦骨嶙峋的赤裸老人加上配樂,已足喚起惻隱。還是場面仍未夠戲劇性、催淚彈不夠璀璨?

晚上由威爾斯步行回中大,想起那時住研究生宿舍,房間對着吐露港,深夜極靜,有時是聽到早班火車經過知道天光才去睡。二號橋就在不遠處,一直想走過橋的對面看看,到畢業還沒有。那時生活十分自由,許多個周三早上先到湖邊餵餵鴨,再到尖沙咀吃早餐,然後坐船到灣仔影藝看十二時半場,在別人都在忙的「閒日」來閒,感覺份外閒。印象最深的一套是意大利電影《燦爛人生》(The Best of Youth),六個小時,分兩周播,全場只有四個觀眾,看完我老了六小時,戲中人老了四十年。「燦爛人生」之於今日,多麼諷刺。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