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16, 2010

廣島白描


  一九四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出版的一期《紐約客》,封面畫作活潑可親。盛夏的公園裡,有人騎馬,有人游泳,有人無所事事地閒談散步,避暑消暑,一地意趣。但這期雜誌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全文刊登一篇三萬餘字的紀實文章,寫的是前一個夏天,吃了地球第一枚原子彈的廣島。題目沒廢話,只有一字:Hiroshima。

  文章是已故美國作家赫西(John Hersey)寫的,後來編輯成書,題目依舊,感謝古德明先生許多年前在專欄推介。那時在圖書館找了來看,單是首章〈無聲之光〉(A Noiseless Flash)已教人心折。作者集中描寫六個結果在廣島大難不死的人,當中有神父有牧師,有文員有醫生,還有一個領著三個小孩的母親。他們或相關或無關,有日本人也有外國人,有男有女,或富或貧。說到底,都是人。

  赫西二戰後到了廣島採訪,文章則從四五年八月六日的清晨寫起。原子彈在八時十五分準時擲下, 擾亂了許多人的一天之計。面對這突如其來又前所未見的爆炸,眾人自然不知就裡,只能一步一步即時反應。明明夏日炎炎,六人之一的中村太太,逃難時卻只擔心子女著涼,不斷往他們身上堆衣物、穿大褸。好像不合理,但錯亂得令人同情。

  《廣島》的長處是克制,文句樸實,譬如首先出場的谷本清先生便是如此:“Mr. Tanimoto was a small man, quick to talk, laugh, and cry”。面對大災難,作者只是白描受難者的經歷,不設色,不渲染,卻因如實觀察、筆筆中鋒而深刻。首章的寂然無聲更貫穿全文。神父Kleinsorge走到一個滿佈傷者的公園時,即為其靜謐震懾:“The hurt ones were quiet; no one wept, much less screamed in pain; no one complained; none of the many who died did so nosily; not even the children cried; very few people even spoke.” 或者,這也是一種大音希聲。

  但如磁鐵一樣攝進心神的,還是這個畫面:錫廠女文員左左木受了腳傷,給人扶到戶外待救。早上的天空下著雨,有人連忙撐起鐵皮作蓬,讓她躲在下面。她才稍為安心,便見那人領來兩個重傷的人,女的給削去半邊胸膛,男的面孔都已燒焦。轉瞬那人又已離去,再沒出現。雨停了,下午也開始熱起來。未及晚上,三個形相怪誕的人,便這樣擠在那塊拳曲的鐵皮底下,慢慢傳出臭味。

  字裡行間,赫西一直借筆下六人呈現出時人心態。神父Kleinsorge已經是盟友德國的人了,還是常受日本熾熱的排外情緒所困。百姓雖從收音機得悉戰敗,但重點不在其屈辱,而在能聽見日皇直接向他們說話的榮幸。戰事結束,也少有日本人關注原子彈的道德問題,何況因為美國封鎖消息,了解事情始末與細節的人根本不多。以小見大,只是作者一直不加議論,專注描摹。

  成書的《廣島》最後有〈餘波〉(The Aftermath)一章,在赫西四十年後重返廣島時寫成。那時神父已死,在鐵皮下待了兩日兩夜的左左木卻因他而成了修女。開頭那易哭易笑的谷本清,則致力幫助一群受原爆影響的女孩。後來他遠赴美國募捐,還上了一個名為 This is Your Life的電視節目,與當年投下原子彈的副機司Robert Lewis會面握手。昨夜試圖在網上找尋節目片段,竟然一查即得。從幕後走出的Lewis,語音顫震地表示悔意之後,摸了摸自己的前額。只是赫西老早在書中告訴我們,當時以為這美國機司在哭的觀眾全部上當。他只是酒喝多了,差點還因金錢瓜葛而臨時缺席。

  八月終於離去。重讀《廣島》,很好奇對於在四六年八月靜靜讀完全期《紐約客》的人來說,那個夏天會否特別寧靜,封面的盛夏公園,份外陰鬱。


《明報》二0一0年九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