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17, 2012

無聲的不一定是默片


無聲的不一定是默片, 默片的精髓不在無聲。

要是某天走進戲院看戲,音響剛好壞了,我們大概不會以為自己在看默片,而是會鼓譟和退票。況且,默片通常都有音樂伴奏。總之,無聲並非關鍵。重要的,是電影有否錘煉影像語言,在技巧與美學上探尋最恰切的表達方法,思考這語言的可能與極限。這就是我看《星光夢裡人》(The Artist)的最大感想。

電影的著眼與六十年前的《萬花嬉春》(Singing in the Rain)相類, 一九二七年有聲電影來了,默片怎辦?中文譯名《星光夢裡人》顯然從押韻的《星光伴我心》轉化而來,大概想靠名稱喚起關於電影工業的哀樂。最初多少因為原來的片名The Artist而心生期盼,結果也特別失望,因為裡頭沒有藝術家的赤誠,卻有不少安全計算,就連片中末段那菲林的火海亦不灼熱;暢順但不深刻,太理所當然而不感人。

但最大的問題還不在故事,而在畫面。既然是一部關於默片的默片,自然要在鏡頭、構圖、光影、剪接上多加用心,最少應嘗試由此建立美學,以精準的默片語言回應傳統。《星光夢裡人》的鏡頭運動太多,畫面不是沒有技巧,但整體卻太平順,欠了膽識與視野,在形式上談不上傳承或反省。猶如一篇論駢文傳統的駢文,平仄雖然諧協,卻一直是之乎者也,通篇沒有奪目的對仗。片中雖說默片演員不只擠眉弄眼,演起來卻不時擠眉弄眼;就連那隻裝死的狗也略失刻意,不如德國導演繆魯(F. W. Murnau)在《日出》(Sunrise)裡頭,那隻喝醉之後四腳乏力的豬,一滑就滑在地上,可愛自然。

一九二七年,一方面出現了首套有聲電影,另方面也有兩部經典默片誕生:均是德國導演作品,一部是繆魯的《日出》,一部是佛列茲朗(Fritz Lang)的《大都會》(Metropolis)。德國表現主義(German Expressionism)原見於繪畫,至繆魯及佛列茲朗等人,則大量應用到電影當中,畫面鮮明強烈。《日出》裡大膽運重叠影像,透視及明暗對比都極出色;《大都會》寫未來世界,便屢以獨特的場景與構圖,一一把想像化為影像,實現於觀眾目前。

一年之後,一九二八,丹麥導演德萊葉(Carl Dreyer)拍成《聖女貞德》(The Passion of Joan of Arc),把面容特寫推上美學高峯。在明淨的背景前,對照審判者居高臨下的壓逼,貞德總是把頭微微仰望,既因受審卑微,也像是以禱告之姿,跨越教庭而直通天國。在鏡頭底下,聖人原來也是血肉之軀,會害怕,會迷惘,會流淚。其中一個空鏡,是打在地上的窗框倒影,中間部份形如十架 ── 是刑具也是救贖,貞德面上乃有一瞬的破涕為笑, 面容力量動人。

   再一年之後的一九二九,美國經濟大蕭條,《星光夢裡人》的主角潦倒失意。但就在這年,又有兩部重要的默片面世,一部是蘇聯導演維托夫(Dziga Vertov)的《持攝影機的人》(Man with a Movie Camera),自由瑰麗;一個持攝影機的人站在比他大百倍的攝影機上的畫面,便一看難忘。另一部是西班牙導演布紐爾(Luis Bunuel)的《安德魯的犬》(Un Chien Andalou):割眼,螞蟻從掌心爬出,馬匹伏屍鋼琴之上。單從布紐爾進戲院前先把石頭放在褲袋,準備在受襲時還擊,已可推斷這部短片在影像與意識上的震撼。

簡單回溯了幾部默片,發現話也可反過來說:有聲的不一定就不是默片,默片的精髓不在無聲。法國導演高達一九六二年的《她的一生》(Vivre sa vie)雖然有聲, 但娜娜在戲院看戲的一段,便正以默片的語言說話。娜娜在看的,正是德萊葉的《聖女貞德》。一人將為聖女, 一人會做妓女, 二人都在不同的時空受審, 卻因畫面產生感通,靠特寫連接,貞德流淚,拿娜流淚。原屬貞德那寫著「死亡」的字卡,更因剪接而扣連到拿娜身上,預示她的死亡。

西海有高人, 東海有高人, 同理同心。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一九四九年的《晚春》亦非默片,但紀子與父親去看能劇一段,便不落言筌。能劇同樣沒有對白,演員還因戴了對面具而沒有表情,只以動作表達。因為不想拋底父親,紀子正掙扎應否出嫁。在劇場,她卻瞥見或將續弦的父親,看劇中途跟一婦人微笑示好。父親繼續專注看戲,紀子則緩緩把頭左望,看看婦人,低頭良久,又把頭右望,看看父親。鏡頭推近一點,慢慢再來一遍,左望婦人,低頭,右望父親。 小津沒如德萊葉與高達以特寫交代,卻為配合能劇一般,以紀子整個人的身體語言來表達, 當中的羞憤與悵惘,在這壓抑的處境和文化底下,尤勝千言萬語。

最後當然要提查利卓別寧。有時詼諧幽默,有時真摰感人,在有聲電影出現之後,還一直拍攝默片,一九三六年的《摩登時代》(Modern Times)便是經典:查理手持士巴拿上螺絲帽,卻因不及輸送帶快捷,給扯進大齒輪中,還不忘扭兩下螺絲,以樂寫悲,盡在不言中。到一九四0年的《大獨裁者》(The Great Dictator)才是他的首部有聲電影。開聲不是沒原因的,二戰開始,烽火處處,看過查利在片末對住鏡頭那關懷人類處境的演說,自會明白,默片實在有他做不到的事、說不到的話。這正是一個藝術家面對身處的時代,在藝術形式上的抉擇取捨——簡言之,拍電影的不一定是藝術家,那怕他贏了再多奬項。


《明報》二0一二年三月四日


Thursday, March 15, 2012

紀念陳之藩先生

【壹】

  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海明威在寓所內吞槍自殺。半月之後,正在美國另一端的費城留學的陳之藩寫成〈迷失的時代﹣紀念海明威之死〉。文章起首,引用了清末詩人易實甫的詩:「但得高歌且高歌,行樂天其奈我何。名士一文值錢少,古人五十蓋棺多。」

  有趣的倒是引詩前的一段,他這樣說:「有四句易實甫的詩我最愛念,也最愛引,可是忘了頭一句,只記得三句,於是我給他補上個第一句」。查原詩,「但得高歌且高歌」實作「焉知餓死但高歌」。最愛念最愛引,卻忘了開頭,看似不合理,但這樣說出來卻又很真實。

  散文總與說話語氣相連,陳之藩的正是這種清淺平暢,只是淺白無礙深刻。所以文章從篇首引詩,一下就把清末民初的時代脈搏連接到二十年代,一套價值瓦解,徹底淒楚悲觀。那虛無失落的氣氛,尤見於海明威著名短篇〈殺人者〉裏頭的奧里,就在家中躺著,沒出路,等死。但或許真是太灰暗了,陳之藩忍不住插入一段:「然而,太陽還是要升起來的!深秋之來,自然是萬葉俱落;而陽春之至,也必是萬卉齊發。我們還是暫時把海明威一代的作品當作嚴冬裏的風號,只是春天不再遙遠的標幟,而不是徹底的死亡。」冬去春來的比喻,自然叫人想起浪漫主義詩人雪萊。

【貳】

  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胡適在台北心臟病發去世。四日後,從費城到了孟城留學的陳之藩,半月之間連寫九篇文章以為紀念,其中幾篇連繫到他在大學時代給胡適的信。首篇文章名為〈第一信〉,開頭說自己旅行時總是帶著兩個很重的箱子:「我曾請朋友猜我的箱子裏是什麼,沒有人能猜對,因為太不近人情。這兩個箱子裏全是朋友們的來信。」那代人,口袋總是放著等待寄出的信,坐下來不是寫信就是讀信,展紙摺紙,海洋天空一片魚雁的生機。

這兩天重讀《在春風裏》,很注意胡適與陳之藩二人對文字的執著。陳之藩在〈方舟與魚〉說,胡適臨回國時送他《儒林外史》:「他的意思是想改正我這不文不白的文字成為純粹的白話。我大概使他很失望,我只欣賞《儒林外史》的序裏的一首律詩。」陳之藩不喜歡《儒林外史》,嫌他散漫。到胡適過身,陳之藩寫的紀念之四,題目正是〈儒林外史〉,那點耿耿於懷,在最後幾句尤其明顯:「我翻到《儒林外史》的前頁,胡先生用綠筆寫著兩行字:送給/之藩/適之。我多希望這是他自己的一本詩集,而不是《儒林外史》。」

都是文學家,二人對文字自然珍重敬惜,態度絕不含糊。在紀念之三〈第三信〉,陳之藩起首便說「胡先生的新詩,我喜歡的很少。」論白話文,紀念之八〈在春風裏〉也不諱言:「談到白話文學,他的程度就不如我了。因為他提周作人,我就背段周作人:他提魯迅,我就背段魯迅;他提老舍,我就背段老舍,當然他背不過。」

這些相左卻無損感情。陳之藩寫對胡適的思念,總是動人。二零零五年,他為《在春風裏》補一新序,最後說:「適之先生逝世近十年,一九七一年的十一月,我在英國劍橋大學拿到博士學位。老童生的淚,流了一下午。我想:適之先生如仍活著,才八十一歲啊。我若告訴他,『碩士念了兩年半,博士只念了一年半。』他是會比我自己還高興的。」

【參】

二0一二年二月二十五日,胡適離世剛好半世紀,陳之藩先生在香港肺炎病逝。知道消息,我想起了胡適最不喜歡、陳之藩卻很喜歡的艾略特:世界的結束,不是海明威槍管的Bang,不是胡適心臟病發的Bang,而是病床上的whimper;我想起了《蔚藍的天》、《旅美小間》、《在春風裏》、《劍河倒影》,想起他明淨的文章,想起裏頭那種留學心情,一方面嚮往自由,渴求真理,在科學與詩之間來回踱步;另方面流露對國家民族之憂患,讀書人身心之飄泊,學思道路之悵惘,人生之孤獨;連帶也想起了里爾克〈秋日〉的末段: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葉紛飛」
但這不免太過蕭索,陳之藩未必喜歡。想起來,幾年之後,我們又再經歷一次二十年代了,不知道會否同樣迷失。在紀念海明威之死的文章末段,陳之藩努力在時代的困苦裏思索出路,並引雪萊的詩句作結。不如逕引他自己的話,為這寒冷的幾天添點暖意:
「讓我們用雪萊的詩來祝禱這個柳暗花明的新村之早日到來:
——我在枯寂的小徑上徜徉
    荒涼的冬日忽現春光——
       花草的芬芳,令人沉醉,
       流水的聲音,如是悠揚。」


 《明報》 二0一二年三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