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October 31, 2021

☘️ 愛爾蘭文學班 中期回顧














文學班剛上到一半,前半課程都以James Joyce為重心,哪怕講到W. B. Yeats,也不期然提到Joyce對Yeats整個愛爾蘭文化復興運動(神話、語言、戲劇)的保留,覺得那不是出路。

Dubliners的三個選篇之中,最多同學喜歡 “A Painful Case”,但也有反例,覺得這篇最差、最懶文藝,更喜歡 “Counterparts”;Joyce 第一篇發表的Sisters,多數覺得人距離最遠、較難進入。

之前上網看一講座,問愛爾蘭在囚者最喜歡哪篇,答案則是 “Grace”。故事關乎一班朋友想設局勸一個醉酒鬼返崇拜,以便他慢慢戒酒,改變生活。我覺得故事在這短篇集中其實相對失色,但應是內容令囚友有共鳴吧?

關於 “A Painful Case”,課上提及John Banville一個有趣說法。他認為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之前,Dubliners已有兩個James Joyce自畫像,一個理所當然是The Dead主角,另一就是A Painful Case那位Mr. Duffy,似乎Joyce如沒離開愛爾蘭,終有一天就會變成這主角。

重讀仍然覺得,有幾句形容寫得實在精彩:”He lived at a little distance from his body, regarding his own acts with doubtful side-glances. He had an odd autobiographical habit which led him to compose in his mind from time to time a short sentence about himself containing a subject in the third person and a predicate in the past tense. “ 不單跟人有距離,跟自己也有,所以不是第一身,也總不在當下。

“A Painful Case”是同學討論得較多的一篇。A課後寫了這長長電郵,問准了她post出來分享。見她把 Duffy一句"Love between man and man is impossible because there must not be sexual intercourse and friendship between man and woman is impossible because there must be sexual intercourse”譯成精準廣東話,回覆說,那簡直係傅雷翻譯奬級數。如她用這方法譯出全篇,應該會幾好睇。我有空也會再寫寫Joyce。

有興趣看Dubliners幾個故事,可看以下link,但我找到的網上版本,全都不依Joyce原文只用dash來表示對白,都轉用他厭惡的quotation mark。

 https://www.gutenberg.org/files/2814/2814-0.txt 

A 說:

//啊啊啊,想分享,但才疏學淺,講錯唔好見怪,主要想拋磚引玉。尋日聽大家討論,縈繞我心裡嘅一個較大問題係, 其實duffy san想點?(推前一個問題就係「其實emily sinico對佢既意義係乜」)

可能因為我個人成日好想問點解,同埋睇唔順眼所謂「矛盾」,所以好糾結

其實人性複雜,諗返自己內裡都有好多unalignment,唔應該咁樣抽擊duffy san

但做學術討論無咩所謂,唔係抽擊個有血肉既人,就隨便講下

我喜歡有個同學既講法,話係「struggle」,我理解到意思係佢呢個人入邊都有struggle

其實佢構想果種loneliness係乜野?如果佢由始至終覺得佢既loneliness咁神聖不可侵犯,咁其實佢點解要認識呢個女人,甚至同佢共渡一啲時光?

呢個女人究竟對佢黎講係一種意像?icon?投射?定係乜?

以至於當個女人以佢唔認可既方式(摸佢塊面)去回應時,佢唔係選擇溝通,而係選擇斷絕溝通,咁其實個女人有乜緊要性呢?個女人係必須以佢想像同需要既方式去與佢相處?

好難想像摸一下塊面就將大家既時光推倒(究竟要係相處得有幾小心翼翼),如果佢果種loneliness真係咁神聖,其實個女人既存在真係令我諗唔透

唔通佢既loneliness係要透過呢個女人去完成?又係咪呢個女人不可,除左佢瞳孔識做戲有種倔強,咁呢個女人有咩特別?

以至大家猜想話個女人可能一直係receiver,聽duffy san intellectual speech好似聽lecture咁,而唔係exchanging intellectual thoughts,就更令我覺得點解佢唔直接搵個樹窿?

佢緊緊抱住自己既loneliness,用loneliness去回應世界,但佢同時又與emily建立一種關係,並期許emily以特定方式同佢維持呢種關係,全部都好「我」,我見唔到個女人

但係,咁係咪代表佢完全覺得呢個人唔重要?

雖然佢拋棄果下好絕情,絕情到令人覺得佢似乎只係關心自己,但係四年過去,佢張書枱仲係有當時分開兩個月後佢反問(?)自己既一個金句:男人同男人梗鳩冇愛情因為扑唔到野,男同女就無純友誼因為上硬床。

四年後仲係張書枱有張咁既紙,我估應該mean sth吧...

金句其實又代表啲乜?佢詰問自己呢個問題既意義在於咩?即係話,佢一直只係想同emily建立友誼關係,點知條友講耐左興奮得滯搞亂哂,成件事錯鳩哂,證明咩?男女真係冇純友誼,純思想交流行唔通?

佢一開初其實有冇想像同呢個人建立係一種咩關係,以至於其實個故仔唔係呢個走向,佢個反應可以大到咁,就係斷絕左個關係?又或者佢覺得件事變左質,就算佢正襟危坐同emily解釋返,以後一到夜晚冇開燈都有危險?

佢一開波就透明化件事,我覺得係可以理解為佢係無意發展不道德關係,不過人係情感動物,不道德關係悄悄隨年月滋長左,而佢激烈既反應係令我不解,亦都唔知佢點解會咁

我甚至有個勁over既over interpretion,大家笑下好了,因為佢呢種「強烈反應」令我associate with gay reaction,gay男應該係好敏感,亦都唔習慣被異性有身體接觸,應該亦唔喜歡

然後佢書架上既「the gay science」+金句,於是構成我呢個想像,不過我google完the gay science就自我收皮,一笑置之 (唔好鞭me屍,as said i am 才疏學淺)

佢同個城市又好、身邊既親戚又好,其實貫穿全文都有一種疏離感,not involved to

我唔知佢點樣睇自己同loneliness關係,佢好似夢囈咁話自己都係lonely life,係alone

其實係佢自己劃地自圈,當有人嘗試想融入佢果陣,佢驚到彈開十萬丈遠,然後繼續舐犢自己既孤獨

而其他人包括emily可能只係佢完滿自己loneliness既途徑(果然,他人係會令我失望;果然,扣連係不存在;果然,共在是不可能)

其實,佢想像既果種loneliness係咪一種從頭到尾都無法企及既illusion?//

也順手review了一下課程設計,發現John Banville”The Sea”(excerpts)還是不適合,轉用了另一篇:https://www.facebook.com/permalink.php?story_fbid=362674198829129&id=115921993504352


圖:有晚課後還原ACO書桌,臨熄燈發現幾靚。人走了,書就可開始傾計。

Sunday, October 24, 2021

文學惡作劇


幾日前在深水埗黑窗里做了一場讀書會,講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有朋友翌日傳來新聞一則說:「諗起尋日個故仔hahaha」。

那新聞題為「文學惡作劇」,西班牙有一百萬歐元獎金的行星小說獎(Premio Planeta de Novela)日前頒發,得奬作品由卡曼莫拉(Carmen Mola)的《野獸》奪得,不論出版社、卡曼網頁和訪問,都一直把這位以寫血腥犯罪小說的作家,形容為生活在馬德里、有三名子女的的女性大學教授,不想影響生活,才用Carmen Mola作筆名。孤陋寡聞,這文學奬、這小說、這作家我都沒聽過,到作家網頁一看,照片都是她黑白的背影,不見面目。

說到這裡,你或已猜到真相:當主持宣佈得奬作品,上台領奬的卻是男人,而且是三個,三人同為編劇,除了小說,還集體創作出Carmen這虛構人物。事後有人討論這樣算不算行騙,選用女性身份,又真如他們自言的偶然,抑或有投機之嫌。

很巧,友人由這新聞想起的故事,也關乎西班牙作家,是一九五六年得諾貝爾文學奬的詩人希梅內斯(Juan Ramón Jiménez)。這惡作劇出自加萊亞諾的《時間之口》(Voices of our Time),題為〈書信〉。

一開場,詩人在療養院打開信封,一個來自秘魯首都利馬、名為Georgina的讀者來信道謝,是他寫的詩令她不再孤獨。粉紅信箋散發玫瑰香,並附照片,相中女子在花園坐著搖搖椅微笑。

詩人回信後,不久又收到這女子來信,責駡他在信中用字太禮貌。詩人又寫一信,解釋那拘謹其實是害羞,自此二人書信不絕。詩人病好回家,立即寫信感激女子。她回信,信中文字使詩人讀著手震。

說到這裡,你或已猜到真相:這女子並不存在,只是利馬某酒吧內一班朋友的集體創作,那女子名字、照片、優美字跡,全是假的,每次收到詩人來信,大家便聚在酒吧商量如何回信,但日子久了,信的內容愈寫愈不受操控、愈見熱情,彷彿已由他們的集體女兒、漸有獨立生命的Georgina主宰,不再聽命於任何人。

問題來了:詩人將赴利馬,探訪這個令他病好的遠方讀者。酒吧內舉行緊急會議,怎好呢,自首?怎忍心如此殘酷。激辯後,終有決定。翌日清晨,駐西班牙秘魯大使敲著詩人家門,傳上來自利馬的急訊:Georgina死了。

故事這收結真絕,很有加萊亞諾故事的特色,簡短篇幅內常有出其不意的跳躍。惡作劇起初或純為戲謔,最後卻令人會心一笑,好像已是不幸中最理想的結局了。這虛構女子由生成到消滅, 引發多少悲喜。若詩人一直蒙在鼓裏,惡作劇就變成充滿遺憾的動人故事,無知似乎比較幸福。或因加萊亞諾一開始用了真實的著名詩人,故事就更添一層疑幻似真。

回到現實,又令我想起另一單文學惡作劇,關乎諾貝爾文學奬。二零一九年宣佈頒奬那天,愛爾蘭作家班維爾(John Banville)早上去了做物理治療,正俯臥床上。電話響起,號碼是主持諾貝爾奬的瑞典學院,跟他宣佈他得奬了,並讀出他部份著作內容。班維爾隨即打電話給親友報喜。

說到這裡,你或已猜到真相:班維爾女兒不久後致電父親,說剛看頒奬直播,並無父親名字(那年得奬者是Peter Handke),發現這是惡作劇,原因不明,有人可能想為諾貝爾獎製造醜聞吧,但現實的恐怖正在這沒頭沒尾,無人會先替你安排好收結和落台方法,類型上,像米高漢尼卡電影多於傳統整蠱節目——最後就是沒製作團隊衝出,叫你跟隱藏鏡頭打招呼,讓你光明正大地吼叫或哭泣。

班維爾唯有立即通知親友別買香檳,並說事後有四十分鐘,他真相信自己得奬了,尷尬與痛苦可想而知,他自言對小說作家來說,所有經驗都是材料,回家就把得過的其他奬座清潔擦亮,自我振作。畫面多麼孤寂。


圖:Galeano畫作

———————————

「無腔曲」專欄文章,會繼續隔周六發表。

欲支持patreon、看到更多文章請往:https://www.patreon.com/kwokki

Saturday, October 9, 2021

落花時節又逢君


 











再舊的詩,在新環境都會自動變出新意。

〈江南逢李龜年〉寫在杜甫去世的大曆五年(公元770年),相傳為杜甫絕筆,末世相遇,離亂中偶遇好景色,有點樂景寫悲的味道:「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李龜年是曾出入朝庭的著名樂師,如今流落民間,與同樣淪落天涯的杜甫相遇。許多詩寫物是人非,這首卻寫人是物非。但環境和整個文化世界改變了,人真還能繼續若無其事地「是」下去嗎?字面說又逢君,但假如這真是杜甫人生最後一首詩,這「又逢」,便同時是無意中的訣別。

中秋翌日想起此詩,拿來練字。早前重看自己的字,筆劃太浮,長横太拋,應是當初褚遂良沒學好所致。一字拆開,沒一筆耐看,打算重學褚帖,希望筆劃更沉穩。練完又練,還是不滿,那套種對線條的敏感若不能化成直覺,重寫十遍只會再錯十遍,要停下思考消化。之後又寫一張,可惜分別不大。傳給A,電郵題目寫了「中秋平安」。

我好運,一直遇到不少會直言批評的朋友。之前寫《蘭亭序》文章,前輩W看後傳來短訊說有些句子語焉不詳,並謂文章寫得雜亂,印證我本來的一點擔心,才重寫一遍。有時傳書法給A,她一來就說「兩張都不好」,不轉彎抹角,然後逐項批評。看見這種批評總是高興,曾跟友人說,有時甚至覺得批評比讚美真實、有益,因讚美關乎一個人已做到的事,批評則指向未來。友人倒說讚與駡同一,只要有好理由,同樣可指向未來。

A今次回覆,一眼看出用意:「兩張都寫得正經,是刻意的? 」之後便說這樣容易拘謹呆板,一如平日,逐點指正。最後才補充,九月初她已人在外地,移民了,「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離開香港」,怕道別場面,走前沒公告天下。我讀到,一時不知是什麼感覺,任何人離開都不愕然了,姑且叫做黯然,雖然回覆時沒表達,只跟她說,走也好。

跟A不常見面,電郵聯絡居多,關係都建立在書法上。初見面,她知我喜歡陳若海先生的字(安徽碰巧有個也叫陳若海的書法家,我不喜歡),說起她曾訪問陳先生,得贈一份陳先生臨米芾的影印作品。下次見面,她就將之再影印送我。

有時看見誰人的字,好的壞的也跟她互傳評論,順便講些世情和閒話,但話題轉幾轉又會回到書法。例如她有次說:「最近為轉工的事有點煩惱,很影響寫字,甚至覺得自己退步了」。重看電郵串,她有些句子原來寫得那麼好:「末伏已過,再來點風雨,早晚很涼。時間過得太快。」

我知她本來有些關於書法的計劃,已著手好一段時間,現要無奈放棄,正因計劃為的不是自己,一定更加失望,難怪早前她說心情低落,無法專心練字,我當時也沒追問因由。許多人手頭的projects其實是life projects,願意花精力和年華把自己project向那個值得奮進的未來。這幾年,多少這種projects被迫擱置,幾多人不得已要走另一些路:真實的異國路,人生志業之路。

A向來默默耕耘,不慕榮利,她的字同樣清朗自然,書法遠比我純熟耐看,更深知我的毛病,時常提點,包括曾建議我試試別的紙和筆。我總覺得字一日寫不好,一日不應講究裝備,免得糟蹋,她就特意買過些好東西給我試和糟蹋。有時則是她老師無端託她送我書和畫冊,都是珍貴情緣,全由書法而起。

她覆電郵時,除點評,習慣抽出我寫不好的字示範,或索性全篇寫一次,今次亦然。那張宣紙經歷了一程長途機,頗皺,上半截是窗外灑進的外國陽光,有點斑駁,最後一行,陰陽界線剛好落在「又逢」二字,一字昏暗,一字光明。看她隨手示範的這首〈江南逢李龜年〉,覺得充滿杜甫應沒想過的愁緒。

幾日前,草成此文初稿傳A,問她可否這樣引述電郵、展示那張示範。她說合用便用,只覺把她寫得太好,有點不好意思,補記了些生活日常,最後說假如路過,「一定要搵我呀。」不知他日,能否在落花或落雪時節又逢君。


———————————

「無腔曲」專欄文章,會繼續隔周六發表。

欲支持patreon、看到更多文章請往:https://www.patreon.com/kwok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