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16, 2010

卡夫卡的地鼠


  說是地鼠大概不夠準確。但鼹鼠和鼴鼠都有點生僻,土撥鼠感覺又太可愛,地鼠最易讓人聯想到在地下鑽來鑽去、總好像有八百度近視的有毛動物。既然無人確切知道那是什麼,便就這樣稱呼。捷克作家卡夫卡(Franz Kafka)對於昆蟲和動物,有時似乎不願說清,同時依靠這點隱晦,將事物從井然的分類扯後一步,事物之間更朦混,人也可能蛻變成蟲。

  故事叫做〈地洞〉(The Burrow),是卡夫卡一個未完的短篇小說。一隻沒朋友的地鼠,自覺年時漸高,想為自己在地底建立一個安穩的家,過他的甜美生活。牆壁堅固,入口隱蔽,外敵一定難以入侵。而且小通道不時有昆蟲走下,信手拿來便可充飢,加上先前的儲糧,溫飽總算無憂。

  幾乎可以安享晚年了,但他慢慢擔心,暫時還未看見的敵人要是從地底進攻,他在這謹嚴的洞穴裡便很難逃脫。他不得不費勁重新部署,譬如在地洞裡加建堡壘,再辛苦也在所不辭,因為每次想到日後那近乎完美的家,此刻的血汗便都值得。然後,他又把食物分佈到地洞的不同角落,這樣似乎比較安全。來回走了很多趟,事成了,但頃刻便後悔,連忙把食物重新聚攏在一起,才能安心下來。

  想來想去,還是不妙。況且終日在洞內籌劃防禦工事和逃走路線壓力實在太大,他有時會小心奕奕地溜出地洞,奔往地面那更廣闊自由的世界。但到了地面,他還是不能自由,因為魂牽夢縈的,仍是地洞。他不自覺又走回洞口附近,躲起來偷偷凝望自己那近乎完美的家:「有時,我甚至產生這樣幼稚的想法:就不回地洞了,乾脆在洞口附近住下,專門觀察洞口、打發時間,然後想像:假如我置身洞中,它會怎樣堅固地保護我的安全;然後在這樣的想像中獲得我的幸福。」

  還是需要回去。但其他動物會因而發現地洞的入口嗎?他很擔心,所以又用了很多時間守在入口附近,監視會否有敵人在監視那入口。沒有。但這是因為敵人都暗中發現了他在暗中監視嗎?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就好了,這樣他便可派朋友在他返回地洞時監視他有沒有給人監視。但如此一來,這推心置腹的朋友,勢必又會成為日後甜美生活的最大威脅。幾經掙扎,他終於回到地洞,新一輪的懷疑焦躁隨即撲面而來。

  佳作耐看迷人,每每在於一感物而眾理具。〈地洞〉講的究竟是什麼?身邊讀哲學的朋友會聯想到理性主義之密不透風,到了連人都必須排除在外的地步。證諸今日香港,我們或會將故事自行扣連到整個城市對完美家居、完美生活的執迷。但要擁有完美家居的先決條件,總是自己不在裡頭生活。

  退一步想,完美生活固不可能,合理的生活也不見得容易。誰都渴望退休,同時又擔心退休後生活栖楻,所以此刻更要努力工作。這一切,當然都與我們的現實過份殘酷有關。生活比地鼠還要辛勞,疾病、失業、死亡,卻如同地鼠那些看不見的敵人,隨時侵襲。但掃興點說,地鼠還是要比我們許多人幸福。最少他擁有土地,雖然勞碌,卻可以靠一己之力建立家園,沒有圈地,沒有逼遷,沒有嚇人賣樓的鮮紅告示。他一定會同情我們。

  然則,〈地洞〉可算是個寓言故事嗎?我倒想起卡夫卡的另一短篇〈論譬喻〉(On Parables)。故事只有半頁,一直算不上不明白,卻覺得吸引。開頭說,許多人抱怨智者的說話,總像譬喻,遙不可及,完全無助於我們的日常生活——也就是我們擁有的唯一生活。結尾則以兩個儼然是智者的對話收結。   
甲說:「何必拘執呢。只要依隨譬喻,你自己也將成為譬喻,到時日常生活的勞累便一掃而空。」
乙說:「我敢打賭,這也是一個譬喻。」
甲說:「你贏了。」
乙說:「可惜,只是在譬喻裡頭」。
甲說:「不是,是在現實中。在譬喻裡頭,你輸了。」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