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29, 2020

天生麗質攔截器


                                                                               圖:蘇珏
友人榮仔早前發現,在iPhone輸入「天生麗質」,自動配詞其中一項竟是「攔截器」。腦中若無《長恨歌》,未必覺得耐人尋味。

項少龍示範過讀詩的好處。他回到先秦,只因背到「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便博得才女紀嫣然盛讚:「你隨口說出來的話總是這麼精彩奇特,還記得你那句『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一句話道盡了現今所有國家的問題,連韓非公子都沒有這麼的警句。」忘記當年無綫改編由誰飾演口吃的韓非,可惜沒拍這幕,無緣看古天樂唸李白詩。

唐詩在香港的身分有點尷尬,往往是粵語被打壓時才給人祭出來充撐場面,說讀詩平仄全對,但平時可能根本不看。怪得誰,小學那種特有的形體朗誦或已摧毀一半興致,就算長大後想看看,也不知從何入手。

葛兆光《唐詩選注》剛在台灣聯經出了正體字版,是本理想入門書。正如他追隨的錢鍾書《宋詩選注》,除了選和注的眼光,詩人小傳寫得特別精準、風趣、充滿個人見解,免去四平八穩千篇一律的感覺。然則《宋詩選注》是本怎樣的書?那是錢先生學術著作中最親民的一本,不單因用白話文,心目中的讀者群也最廣。

看看反例。暫時讀過無聊得最好笑的一段話,正出現在錢鍾書用文言寫的《談藝錄》。那段說韓愈在宋人心中地位高,最不以為然的是王安石,筆鋒一轉得出結論:「古來薄韓者多姓王」。然後他開始東徵西引,列舉歷來貶低韓愈的王先生,如王半山、王陽明、王世貞等等。這發現有何意義?恐怕完全沒有,這處的讀者大概只是他自己,自得其樂,順道流露點癡氣。

《宋詩選注》與此不同,有心幫更多人認識宋詩面貌。以高舉杜甫詩「無一字無來處」的黃庭堅為例,錢鍾書說「讀書少」的人讀其詩,自然受古典成語牽絆,「彷彿眼睛裏擱了金沙鐵屑,張都張不開,別想看東西了。」但讀書多的就稱心如意嗎?不見得,形容得真活潑:「看來『讀書多』的人對黃庭堅的詩都疑神疑鬼,只提防極平常的字句裏有什麼埋伏着的古典,草木皆兵,你張我望。」

那時讀完《宋詩選注》,心想有個唐詩版就好了,後來才知道果然有《唐詩選注》。小傳不能詳寫,只能以片言令讀者對詩人留下印象。葛兆光說李白「快」,杜甫「細」,常在進退間沉吟的韋應物想歸隱但被外物拴住,「只好坐在官府裏隱逸,躺在官床上做田園之夢」;儲光羲不如王維,「恰恰在於他太像陶淵明而王維卻已經不太像陶淵明了。」有些詩人在歷代遭遇各異,像寫〈遊子吟〉的孟郊,葛先生說他在唐代雖有韓愈推許,但宋元人似乎特別討厭他,到清代才有人辯護。蘇東坡曾說「郊寒島瘦」,什麼叫「寒」?因教書時常用孟郊做例子,印證唐詩不那麼詩情畫意的作品同樣精彩,這裏補充一下。

寫搬家的貧寒,孟郊〈借車〉首句作「借車載家具」,下句可怎寫?遊戲規則是要重用「車」和「家具」。曾有學生立刻放棄說:「窮到褲穿窿」。不計犯規,用這套語寫窮也就太空泛。孟郊則說:「家具少於車」。簡單十字,不呼天搶地,只有自己看見也覺得荒謬的寒傖,就兩袋東西,卻來一架貨van,空盪盪,多無聊啊!

葛兆光在序言說他研究思想史時,對盛唐有個不無爭議的形容,叫「盛世的平庸」:文學興盛,思想平庸。接着一段很有意思:「我常常會反問自己,為甚麼人們非要追索思想深沉?難道思想的深沉不是以社會的危機為代價的麼?有時候,比起出產深刻、睿智和焦慮的時代來,那個生活都單純、心情很滿足、世界平靜得讓人不用思想的年代,更會讓人覺得依戀。」說得好,我只懷疑可曾有那樣一個年代。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2月15日

Sunday, February 16, 2020

轉載:李東怡〈悠長假期〉

〈悠長假期〉李東怡,中四學生

     從半夜三點睡到下午三點、放涼又加熱的午餐、被拿出來散落一桌的畫筆,因為武漢肺炎,我有一個太悠長的假期。不,這不是一個需要絞盡腦汁規劃旅程和刻不容緩趕飛機的假期,我們只需要休息、做愛、睡懶覺,有興致時可漫不經心看看電影或者閱讀,無論如何只要將生命延續下去便最好。

    我把偶然得來的假期分為兩部分,故事的開頭總是這樣:人們會迷茫一段時間。正如迷路是因為你有不只一條路或者根本無路可走,迷茫亦如是,不是因為太多可能性,就是沒有可能性。開頭我幻想自己潛心練習結他,運用假期變成音樂好手;幻想趁此機會讀完囤積下來的書;幻想瘋狂練習畫畫突飛猛進······我有無數可能性。

    但是,既然假期太長,難做決定,何不好好休息再拼搏?反正平日已經足夠努力了。這下我有大片大片的時間去揮霍。我曾擁有最珍貴的東西,此刻不過是可以隨便揮霍的糞土,這樣說你能明白我的快樂嗎?我終於有時間坐在地板上,感受身體接觸到地面的溫度,然後看看我心愛的魚,任務就是看牠在水中沉浮、進食、從魚缸左邊游到右邊,看它尾巴擺動的弧度然後發出讚嘆。最後好好在窗台坐下,認真聽完一首歌,陽光撲在身上,彷彿擁有自由。我的魚怎麼看都有趣,陽光怎麼曬都不夠。

    寵物狗如果一天不去散步便會在家裡悶得上竄下跳。我是人,擁有一定忍耐力,但我也是個孩子,沒太大忍耐力。無所事事在家,其實和吃掉一粒糖衣藥丸差不多。開始時總是甜美,讓人陶醉,褪去表面美好的皮,就只剩下滿嘴苦澀。荒廢了一個星期,危機感叠加到無法承擔的地步,不長進讓人不安,更恐怖的是不再長進。

    我大哭了一場,開始第二階段:找到可做的事,然後不斷朝它努力。

    我逐漸發現苛求自己在一個假期完成某些目標並不理智,我只需要行動,安撫自己對時間飛逝的恐慌。與其不斷為無法知道的答案迷茫,停滯不前,不如就什麼都不要想,就做吧。我開始制定一大堆目標——依然茫然,所謂目標其實只是一些已知可做的關於學習的事情而已。閱讀,網上上課,練習畫畫……我的時間排得很滿,心裡被填充起來。我重新感到愉悅,這是一種需要刻意忘卻些什麼才能成全的娛樂。

    這些為了滿足情緒需要的學習,你當它是自欺欺人的一種,存在只為填滿自覺不夠努力的洞。我依舊迷茫,但無法不這樣做,無法選擇心安理得地繼續頹廢,只好以此營造正在進步的假象,停止焦慮。

    所幸今天是情人節,甜蜜的節日喔,終於可以名正言順休息。今天我有大片大片的時間去揮霍。我曾經擁有最珍貴的東西,此刻不過是可以隨便揮霍的糞土,這樣說你能明白我的快樂嗎?凌晨五點,伴著令人心安的雷雨聲睡到下午三點,我會漫不經心地敲出功課作文,關掉昨天留下的網課頁面。

    你知道我最渴求什麼嗎?是面對偶然獲得的假期也百分百心安理得地休息、無所事事很久很久的資格。

    可我擁有的,卻是日復一日自欺欺人的學習,自欺欺人地努力。


原為停課期間文學功課,後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二零二零年二月十六日

亂世讀詩


                                                                                                                             圖:蘇珏

在這段居高位者不斷播惡播毒,警察如常濫捕、用棍扑頭、乘機非禮、自拍,醫護要自備防護裝備的日子,讀過最好的詩,是導演賈樟柯寫的。他原意未必寫詩,但可能因為分了行,且用上最精簡的文字紀錄時代,不妨當詩來讀:

「2020年1月3日,派出所。

他在空白處寫下:能,明白。

他伸出手指,按下指紋。

2020年2月6日,中國。

大雪。」

兩個日子之間隔着「他」,個多月來慢動作般只寫了幾個字和按指紋,外頭卻是加速一萬倍地天翻地覆,死傷枕藉。天地一逆旅,中國亦一派出所,大雪無法掩蓋一切,還是有人在上面寫大字。

那邊廂,日本捐贈武漢用「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捐贈大連用「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也在在提醒中國文化的靈魂,確是中共再有組織也難扼殺,十年如一日以其精深在書中靜候,等待被人翻開的那一線曙光,在苦悶人世中引發讚歎。

日本作家之中,有幾位單是名字已見底蘊。著名例子有日本史家司馬遼太郎,本名福田定一,筆名的「司馬」因為景仰司馬遷,但自覺尚未能至,「遼」便是那距離,然終身心嚮往之。

另一位是兼通東西文學的夏目漱石,能詩,曾見臺靜農在條幅寫下兩句「先生不解降龍術,閉戶空為閑適詩」,很有韻味,正出自夏目漱石臨終前日記式的七律。「漱石」本是其號,出晉人孫楚「枕流漱石」的故事,其實是個想扮型但說錯話的尷尬場面,收入《世說新語》專講笑話的〈排調門〉:「孫楚年少時欲隱,語王武子『當枕石漱流』,誤曰『漱石枕流』。」「枕石漱流」是句魏晉常用語,以石為枕、以溪漱口,一派閑適,以示自己欲居深山做隱士,但孫楚卻大意把次序調轉,王武子聽了問:「流可枕,石可漱乎?」嘴角料必掛着嘲笑。孫楚只好以急才牽強地打圓場:「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礪其齒。」

正值勿打邊爐打麻雀打車輪的三不打歲月,但情人節還是來了,想起另一外國作家如何引用中國文學談情。一九一二年冬某周日,在布拉格的卡夫卡收到意中人菲莉斯同日寄來兩封信,喜出望外,「兩封信!兩封信!」。但想到她捱夜寫信,心中不忍,勸她戒掉夜睡,「將夜間寫作留給我,給我一點機會令我為夜間工作自豪。」卡夫卡的時代尚未有政治正確,為令菲莉斯信服夜間工作都是男人的事,特意引用遠至中國的情況,到書架拿了一本海爾曼(Hans Heilmann)的德譯《中文詩》,抄下一首,作者叫Yuan Tsu-Tsai,卡夫卡說詩有點不正經,但其美足以補償。

這袁子才即清人袁枚,在今日,他寫美食的《隨園食單》可能比他的詩和詩話更出名,那首〈寒夜〉說:「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燼爐無煙。 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捱夜的是男人,不甘獨守空閨、過去熄總掣發怒問「知唔知依家幾點?」的是美人。

雖然卡夫卡由這詩引發的幾個聯想(包括素食和房間開不開窗等)連他自己也沒法解釋,但因男女社會角色想到袁枚也有趣。他大概不曉得袁枚著名的舉措正是廣收女弟子,刊有《隨園女弟子詩選》,批評者雖直接說他好色,但推許者則謂其致力女教,提升女性文化地位。不知她們會否捱夜寫詩讀詩而捱罵?

西風東漸後,中國出現了一波「洋涇濱」英語,也會為英文詞彙注音,學校(school)成了「司苦兒」。而今司苦兒都已關閉無從司苦,只好以這兩句送給因這悠長假期久未見面的學生,重聚時可念念詩:「清晨見面谷貓迎,好度由途叙別情。」不明白?一句Good morning,一句How do you do。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2月15日

Saturday, February 1, 2020

扑爛花


八六年有套美國卡通,主角是猶太裔東歐老鼠,正要投奔到傳說沒有貓的美國去,名叫"An American Tail",Tail(尾巴)跟Tale(傳說)一語相關,大陸和台灣忠實譯做《美國鼠譚》。香港的譯名則是《老鼠也移民》,五字除了「老鼠」,都見時代感性。老鼠不是搬家,是移民,更可疑的自然是「也」。電影八七年來港,那年香港移民海外的人數較前一年上漲五成,幾多人在月下幽幽唱着 : Somewhere out there,望不見歡欣人面……

八八年,香港移民海外的人數較前一年又漲五成,是八十年代最高峰。同年陳百強唱《神仙也移民》,下至老鼠,上至神仙,都因移民慾念氹氹轉。然後就到八九。

一跳到了二零二零,一位已計劃移民避秦的友人半月前見武漢肺炎來勢洶洶,料它一旦襲港政府將無抵抗意志,想到襁褓中女兒,決定提早離開。但鼠年剛到,哪知病毒已因人禍穿州過省,早她一步移民外地。認識她有一段日子,她的故事曲折離奇,是她令我相信人生果然充滿神秘感,總有突如其來的玄妙轉折,想起一部最近重看的電影,再度因其譯名浮想聯翩。

那是美國導演占渣木殊(Jim Jarmusch)十五年前的"Broken Flowers",香港譯作《當年相戀意中人》。「舊歡如夢」的引申雖呼應戲中主題,重看時倒忽想,或可乾脆譯做音意並重的《扑爛花》?

主角Don(Bill Murray飾)是個無甚表情的富有中年漢,開場時女友已分手要走,但生活泛起真正的漣漪,卻因發現一封不知誰人寄來的書信,粉紅色,打字的,說當年秘密有了他骨肉,多年獨力撫養,兒子今年已十九歲。信沒署名,不知是惡作劇還真是出自哪位舊愛。鄰居恰巧對奇情小說深感興趣,自不會放過機會,着Don逐一探訪幾個舊情人,從蛛絲馬跡查出真相,怕他路上苦悶便特定為他錄製一張CD,這音樂順理成章為這部逆向公路電影平添氣氛,常在夢境和驀然回首中徘徊。

有了目的和意識,Don的觀察跟平時大別,途上遇見的青年都可能是兒子,每回也帶着一束花到舊愛家中,找那部不存在的打字機和粉紅信紙,當中有樂有怒,有的仍可同睡、有的可同桌吃飯、有的已反目、有的死了已埋地下,折射出往昔一段段迥異的關係,但就是不知信由誰人寄來。眾裏尋他千百度,他繞了一圈茫無頭緒又回到原地,江闊雲低,正站在路口出神。占渣木殊調皮,此時特意安排一個肥仔在車中掠過。他是誰?飾這閒角的正是現實中Bill Murray的兒子。

以雀為喻,他那封神秘來信就是一隻花。麻雀的設計優雅,「無花一番」彷彿獎勵不節外生枝的平淡純粹,一番起糊的話,要求不高這樣下去雞糊就可以。相反,只要有花,即失卻不靚不爛不喜不悲的原始狀態,靚花好像值得高興,但只一隻,跟無花其實無別,歡喜也有點枉然,何況扑爛的機會往往更大。

但想想這也不全對,波瀾不驚和波瀾起伏各有味道,摸了再多爛花,一隻可愛的靚花已足起死回生,取消遺憾。突如其來的書信扑爛Don的平靜但也扑爛他的倦怠,他不能再呆看電視過日子了,唯有動身面對和承受過去,電影就是他做牌挽救自己的歷程,說不定途中會遇上靚花。

這樣穿鑿附會,我懷疑是新年時闔家又重看《嚦咕嚦咕新年財》的後果,阿爸是邊看邊背對白。二零零二年經濟極差,「爛牌有爛牌打法」有弦外之音,那時沙士還未來臨。今日面對更可惡的政府、更嚴峻的疫情,「愈爛嘅牌要愈畀心機打」意義或更大,請多保重。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