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30, 2019

她的移民故事

翹的近作


身邊有兩位同代朋友都在考慮移民。一位為了嬰孩的未來,正苦練英文希望考好
IELTS。一位為前路掙扎好幾年,最近終於決定離開。與此同時,卻有另一位未到三十的朋友,基於種種偶然已移居日本大半年。

她叫翹,是舊生,做藝術,畫跟人一樣平和恬淡,四年前找她幫手做設計才相熟起來。兩年前她參加了一個藝術家駐留計劃,到日本短住,不久後知道她結識一個也做藝術的日本男友,再不久就得悉她懷孕、結婚、移居日本的消息,雖然她不特別沉迷日本文化,也不懂日文。

到東京的第二天與她們一家會合。她丈夫K君載我們回家中途,先到舊物店取一張藤製嬰兒椅,她們剛搬家到稍離市中心的新居,正添置家具。新居是一間千呎和式平房,雅緻得很,庭邊還種着一棵櫻花樹。幾錢租呢?不過港幣五千。K君的家族做油站生意,我們笑說他是「油王」,在家工作,二人一起照顧嬰孩。見翹前臂紅了一小片,以為是濕疹,她說是牙印,自小每逢不安就會咬手。她跟K君用英語溝通,間以日文,或許太久沒說廣東話,之後幾日聽她說起許多移居的心情。

的確有許多偶然,生活的一切改變都濃縮在短時間內,不及細想已到下一階段。她去年一月上機到日本前知道懷孕的消息,本打算在送生日禮物的尾聲告知K君,但K君卻在中途求婚。他們六月在香港結婚,拿着結婚證書上機再到日本申請「伴侶簽證」,不一定成功,擔心三個月內拿不到就要遣返回港,幸好八月收到,在日本產子。「醫院沒人說英文,非常恐懼,尤其有時K君走開了,護士過來匆匆說些話,完全聽不明,也不知怎反應。」

語言和文化改變了,翹的形容是「赤裸」,沒了自己習慣那種舒徐的做事節奏:「第一次同居、第一次生孩子、第一次移民,突然壓縮在一起,懷孕時還受荷爾蒙影響,然後又要找地方搬家,剛剛才算安定些。」有什麼文化衝擊?她說:「單是坐着看電視已有很多input,像綜藝節目的一角總有個圓圈反應堆,才明白這也是種『畀反應』的社交教育。日文有『讀空氣』一語,例如見你打呵欠,就知道我要在你說話前說我先回家了,避免你要尷尬開口。要讀通各種眉頭眼額的暗示,溝通才可順滑地發生。但視覺上就像無敵不斷看facebook,資訊極多消化不來,腦中轉了十幾圈,身旁的他卻只平常不過地看電視哈哈笑。但因每天要處理的事太多、太即時,其實也沒空閒坐下細想文化層面的事。」

香港許多打算移民的人都覺得生活環境不好,擔心社會前路,問翹怎樣想。她說:「現在生活環境當然好多了,始終住屋是大問題,但我其實沒有已『逃走』的感覺,聽到香港的壞新聞,雖不影響日常生活,但仍有情緒,感覺跟我在香港時差不多。可能因我跟香港關連仍十分多,例如藝術圈子。我在這沒圈子,所有朋友都是K君的朋友。」

九十後朋友會羨慕移民嗎?「愈年青的愈看不到遠景,很無助,幻想別處很好。說也奇怪,我應算最少想移民的那一群,因為窮,本身連旅行也極少去,至今外國就只去過日本。這裏有東西我享受,但可能是在香港訓練出來的批判吧,也會感到這裏許多東西不對路,例如東京人壓力特別大,拚命工作,好像被洗腦不需想其他事情,也很怕符合不到『正常生活』,K君在家工作,有點離群,這種無形壓力也特別強。而事實上有些東京人因怕地震和輻射,也想移居到西部去。香港朋友就算羨慕我也只是表面那層,因為底那層肯定知道有許多suffering,她們也明白,不過不拿出來說罷了。」除了照顧小孩,工作上有什麼想法?抱着嬰孩行來行去哄睡覺的翹此時指指窗外那棵櫻花樹說,正偷時間繼續創作,畫畫和做裝置,未來如能在走廊和庭中辦個小展覽,請人來參觀也不錯:「到我真在這裏辦個展,你們又可來了。」對,那該多好,期待這個特別的展覽。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04月27日

Wednesday, April 24, 2019

教育不是賣保險——訪潘宇軒



潘宇軒是與我在同一所高中教書的舊同事,那時他教通識和倫理,很快就知道這是個有趣的人。他對性別研究有興趣,桌上放滿各式避孕套,讓答對性教育問題的同學拿走,玩也好,用也好,起碼不陌生。記得有次問他下一堂講什麼,他笑說:「冇呀都係講吓咸濕嘢」。和他相處,才發覺批判可以用最溫柔的方式出現,常後退一步問問題,延遲判斷,詐傻般說「唔知呀係咪咁呢?」疑問裡總有許多提醒。

他後來去了中大教育學院跟蔡寶瓊老師讀碩士和博士,先前吃飯,才知他正在教育大學教香港教育政策和歷史,聽他說起些研究資料,很動聽。在最近這段教育界不斷「爆煲」的日子,有多點歷史的眼光、別的角度看教育也重要,於是約他再詳談,跟他說:教育政策看來太枯燥,還是聽你講有趣些。他說:「吓咁都得?」

用outcome來管治

郭:近日教育界「爆煲」,你的研究有否給你什麼啟示?

潘:我想到較近的歷史。這波教改雖始自八十年代,但九七後推行得很急,對教育生態造成不少破壞。用我自己做例子,九三年入行,教一間band 5中學,我讀宗教出身,但因為是「閒科」也要兼教別的,先是代課,也不肯定自己是否真要教書,條件一般又沒教育文憑,但有件事現在跟學生說他們也不敢相信,可反映整個行業的形勢。面試時,校長匆匆看了兩眼那張我手寫的履歷,只說:「如請了你,不會中途走的對嗎?」

郭:是八九後的移民潮?

潘:對,而且那時經濟也向好,記得有些老師入行幾個月就走了,很易入行,從學校角度則很難請人。單是這點,現在中小學那些「捽數」已不可能,你捽我就走。

郭:即那時教師的人工不算吃香?

潘:應說教師起薪點高,但教幾年好快會給其他行業追過,教書的好處是穩定,雖然經濟差也試過減新人的起薪點,二千年入行的,就算跟我同學歷也少了五千元。

教改下的學校現象,例如更重視催谷成績、或外評時要做好多文件,都源於商業的一套衡量方法,用賣保險就最容易理解。放權是真的,教育局管少了細節,不會要求學校每步怎樣走,但你要交單,每月很多單就是皇帝,用outcome來管治,也是現時許多老師覺得最辛苦的東西,因為背後的規則好像大眾接受,「既公平,又給你自由怎去做」,但追逐outcome便犧牲了好些教育價值。而且這種自由或靈活,又變成了另外的不公,舉「靈活運用津貼」為例,我做第二間學校,學校就將撥款分拆請許多TA(教學助理),難讓新人安心發展。

記得我在第一間學校,前輩對我們這些新人很平等,有事會商量,會問你。這詢問是尊重,因感覺自己可說不,當時習以為常,也不覺得這氣氛有什麼珍貴,而且還未要「捽數」,有些老師就算未必有很高的教育理想,至少有個安心環境讓他對細路。沒心工作的人固然有,但整體上讓大部份有心人有空間做教育,會比起有心沒心你也不信任他、只要他交數好得多。可惜後來入行的年輕一輩面對不穩定的前景,較難發展出健康的自信,大膽摸索非傳統的教育方法。看到面臨殺校、或有限時的「短命學校」那些沒交數壓力的老師反而有空間作新嘗試,就可理解職業的不穩定怎樣扼殺大家發揮潛能了。注定執笠才有空間,實在荒謬。我感受到不少TA的戰戰兢兢和不忿,最誇張時,香港請TA三個月約的也有,怎say no?

因為出生率下降,0203年小學開始殺校,中學也開始緊張,因六年後就到了,就算不殺校也怕縮班,區內學童人口有數得計,如果學校知道自己是尾一尾二,便清楚明年不是你縮就是我縮,形成惡性競爭。我曾在其中一間學校,見過一個很高級的同事,因知道旁邊的學校出事見報而很開心,邊說邊笑。我當時心裡就不舒服。

郭:近日學校爆煲的報導也類近,隱約有種「嗱,睇住邊間又爆」的氣氛,不太健康。

潘:對。雖可說多餘,但我覺得有些做教育的人始終對這行業有想像,覺得應跟其他行業不同。生存是每行必要的,為生存而做些制度上的事我想多數人也接受,而且制度也可以有用,我只是接受不到整間學校每日努力但不知為了什麼。我會想如有老師在學校受壓迫,不應只視為個人問題,如果說有份工你覺得不適合,要不離開,因去做洗碗也是這樣......

郭:那分別是什麼?

潘:我應是接受不到在這行做政策和管理的人,都會把目標當是跑數。壓迫許多時來自一層一層的控制,令老師難有自主,如怎樣教,分配幾多時間去做哪些工作。

郭:為何唯獨在教育這才不合理?

潘:也不是唯獨教育。有些行業有長遠的社會價值,如公營醫療。我記得應是2010年左右,產房逼爆,有護士打上電台哭訴,讀書時教她們在產房不單是讓BB出來、死不去就完成工作,還要跟媽媽傾幾句,安慰好,鼓勵好,但現實卻令她做不到。這些東西政策上沒標明,但行業甚至社會都覺得是重要價值。其實賣拉麵的也不可隨便,但我想可能教書是直接對人吧,那服務跟食拉麵還是有點分別。

若我遲十年入行

郭:要向納稅人交待的想法又怎樣?

潘:問責是對的,因是公帑,而且這公共事業在影響下一代。問責和指標化當然不單在香港發生,大概是戴卓爾和列根年代開始的世界潮流。曾榮光教授分析教改的理念跟英國新自由主義模式一脈相承,政府卸下「服務提供者」的責任,只擔起「監管者」角色,近日林老師自殺,家人指教育局躲在辦學團體後面大概就是感到這問題,才會說「校本機制根本就係畀教育局推卸責任的藉口」。教育當局不認為自己有責任直接處理,只說會向辦學團體跟進。這種把服務及其責任外判的流弊,無論在教育社福、抑或清潔保安服務上都愈來愈清楚,或許是時候再次思考政府在公共服務的角色。

指標化可舉香港的中小學的「四範疇廿三指標」為例,將東西量化,問責起來就有證有據,指標理論上甚至經過行內諮詢。但有時老師告訴你有情緒病,或做到好辛苦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重點不只是辛苦,因為好多行都辛苦,雖然也值得問為何行行都這樣辛苦。更重要是那辛苦有沒有意思,這是人的基本追求。如說不過搵啖食,我有時也天真地相信,因為行業的生態不鼓勵你去搵意義,便唯有退一步實際地搵啖食。我想我只要遲十年入行,對教育的想法也很不同。

我知道很多教書的舊同事都有情緒病,長期看醫生,應付了自己的困難,還有幾多氣力去做對人的工作?知道其中一位因抑鬱症,八月賠了三個月人工給學校立即走,既擔心公開試成績,也不認同學校的政治取向,因她覺得要爭取民主自由。是做這行的人特別脆弱?還是行業令他們發揮變差?

郭:教改最熾熱時跟現在有何分別?

潘:質地無甚分別,不過幅度細了,而且行內人有些也適應了做法,比起所有人都在改變中,影響的面就沒那麼大。如果現在才入行,對教改的感覺會很不同,因那已是given,認為這行就是這樣的,不論是否合理,或對社會的將來是否有益。能適應是否就無問題呢?指標化我想學校和老師或可適應,但老師不是拿著螺絲批、鎚和木板工作,而是拿著細路,可怕的是香港從幼稚園就預備細路去適應。

我曾跟兩批教大的學生做個小活動,一批是三年級的未來教師,一批是PGDE(教育文憑),做了兩三年再讀書,多是Assisant Teacher。給他們看了些香港教育發展史,問他們最想在哪年代做老師。兩批答案就不相同,PGDE那批多選九十年代,未工作的同學則選這十年,比較相信現代老師須因應社會而變化,講求多方合作等等。

沒錯,小學BCATCA變種)現在會給學校選擇全級考還是抽樣考,好像挺民主。但學校和辦學團體會考慮,如不全級考,是否對學生沒信心,自認輸給人,家長也不歡迎?受家長歡迎成了教育政策下的重要一環,扮給家長有選擇,政府是中立的,不直接管理,只將數字擺出來,家長怎選是他的權利。

扮給家長有選擇

郭:給家長選擇你覺得合不合理?假設知道子女特質,也未必要選最好成績的學校。

潘:用這種方式說出來就好合理。前提是當教育是product

郭:不一定,也可當是服務。

潘:家長大都沒選擇不求分數的自由或條件吧。現在的確多了家長選happy school,大多不太擔心子女在香港能否升讀大學。有這選擇當然好,好過一起癲,由小一起就看著DSE、甚至是神科,十幾年就這樣斷送。

但背後的假設是,家長需要什麼,你就生產什麼,學校轉型去生產受市場歡迎的服務,這牽涉家長是否真有得選。家長的矛盾是既關心子女的全人發展,又擔心他們的前途,因為學歷仍然是重要的入場券。現實是大學也當自己是人力提供機構,不為培養有獨立判斷的人才,所以不難理解商界在教改有那麼大的影響力,表表者當然是梁錦松那種思維。

王永平做教統局長時,曾在商會晚宴說,現在優秀的畢業生仍然是十分優秀,叫商界不用擔心,言下之意是大學教育普及了,有些學生不濟,但我印象深是他有一句說將會「確保下一輪產品的質素有所提高」。教育的確有為社會提供人才的功能,但回到剛才的問題:家長有沒有選擇呢?如果他們的子女不過是人力市場的產品,家長也不是教育市場的最終用家,受制於市場的力量,其實並無議價能力,很難說子女經過happy school,有某些良好特質,又有人文關懷,所以商家應該請。然則家長的選擇是什麼意思?他們感受到這自由嗎?你可跟他們說,子女將來掃街洗碗一樣可以,但香港的社會結構,掃街洗碗不受尊重又沒保障。

郭:這種不當商品不量化的理想比較高遠,在現實層面可怎樣周旋?現時完全倒向商業式的考量。

潘:這是兩個問題。教育應是不同社會目標的協商,你說得對,現在的確傾斜到一邊去。嚴重的是那種outcome為本的方法正鉅細無遺地引導學校和教師每個行為,無法真正自主。何玉芬訪問過一些老師,說以前教了書便偷時間來關心學生,但教改下形容自己好變得cheap,像在利用自己的魅力說服學生做操練,考好公開試。

目標外還有方法,假設定了一個人本或人文的合理目標,卻仍用這些鉅細無遺的方法來量度他,問題一樣出現。指標從來有,但我想我畢業時還沒那麼重,才有空間古靈精怪一點。

決策者走去問責

郭:現在似乎不是靠人本和人文那邊去抗衡,只不過大家眼見香港教育在自爆,知道出事。

潘:但對於用政策角度來想的人,這些也不是問題,不會覺得需要變。政府不是說了解就說督促,自己沒直接承擔責任。立法會有一個沒約束力的動議檢視校本管理,也沒通過。

最近有兩種要求改革校內管治的方向,一是教育局應管多些,不能讓校長自把自為,壞處是那不代表可解決權力不受制衡的問題,而且政府也未必願意接手;二是民主化的取向,實踐82年國際顧問團的建議,設立教師公會,像大律師公會或醫委會等專業議會,有法定地位,可定立行業的準則和資格,處理投訴,校長也是行業會員,受約束。但對政府來說這當然最敏感,教育能影響下一代思想,不會希望教師有那麼高的專業自主。現在的專業操守議會由特首委任,只是諮詢組織,教師資格則由常任秘書長批准,雖還未有不知為何而不獲資格的情況,但會否出現呢?有人也擔心,等於對逃犯條例的憂慮,就算政治原因,也可找別的原因代替。從社會角度就要問,是否正因為有這些憂心才更要爭取專業自主。

郭:歸納一下,你從教中學到現在這樣研究教育,想法有什麼改變嗎?

潘:教中學是跟人相處的開心,有長時間看著學生不同階段的發展。但假設那是官津一個perm位(常額教席),制度會令人不想離開,人工高,又穩定,不是不好,但可能自己性格反叛,想對抗這感覺。走去讀書是希望沉澱自己,研究則可滿足好奇心。現時在教大,又常想應怎樣教得有意義,困難是想了解在座的人,但時間不夠,有時唯有將功課講到好似好難,學生驚,就逼住來找你傾,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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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宇軒:教大講師,最近有興趣研究香港教育歷史,推介有興趣的朋友看看陸鴻基的《從榕樹下到電腦前 : 香港教育的故事》。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9年4月21日


Saturday, April 13, 2019

在太空覓知音



美國天文學家薩根(Carl Sagan)曾說:「宇宙那麼大,若只有人類似乎浪費地方。」( “The universe is a pretty big place. If it's just us, seems like an awful waste of space.” )沒外星生物,太空未免太空。七二年,薩根負責設計刻有裸體男女等圖像的鋁片 “Pioneer Plaque”送往太陽系,試圖跟外星生物打招呼。

七七年夏天,他又主持地球人送禮計劃,把兩隻十二吋唱片放在探測器「旅行者」射向太空,並附說明書,以及百多幅地球的圖像(先前的裸體男女遭人投訴,不能再用),看看能否借此瓶中信跟外星生物溝通。唱片由鍍了金的黄銅製造,名字便叫Voyager Golden Record

金唱片在聯合國代表的開場白後,是五十五種人類語言的問候,始以蘇美爾語、古希臘文、葡萄牙文,然後是廣東話,一把女聲說:「各位好嘛,祝各位平安健康快樂。」中文的代表還有吳語、普通話和閩南話,內容稍有差別,普通話的一段略客套:「各位都好吧?我們都很想念你們,有空請到這來玩。」閔南話的最地道:「恁食飽未?有閒著來阮遮坐喔。」外星生物聽了或會笑笑回答:「食飽,有心。」英文則由薩根七歲的兒子說: “Hello from the children of planet Earth.” 容或出於好意,語言學家Sheri Wells-Jensen卻質疑,若真有外星生物,他們又真有聽覺,不知會如何詮釋這不同語言的問候:怎知道是不同語言?怎肯定不在吵架?但傷知音稀,人際溝通尚且不易,何況星際交流,不禁想起電影ArrivalTed Chiang原著小說的洞見。

問侯之後是「地球的聲音」。有什麼聲音可代表地球?委員會選了大自然、鳥獸聲、機器聲等,從風聲雨聲到火車巴士聲,全碟已在goldenrecord.org,有興趣不妨易地而處,當自己是外星生物,先聽聽感受一下才查看謎底。這段錄音整體氣氛有種天地悠悠的蒼茫,最溫馨則是親吻聲,種種聲音人類一時也不易辨識,未知外星生物聽了是茫無頭緒還是感動落淚。

然後是音樂。一來就是巴哈的《布蘭登堡協奏曲》,美國代表想過Bob Dylan但最終用了Chuck Berry,另外許多是各國的民族音樂。華人代表是什麼?竟是古琴,管平湖彈《流水》。有意思的不是選擇古琴的品味,而是據我所知《流水》在琴曲的地位其實不高,尤其清代加入模擬流水聲「七十二滾拂」後的版本,有琴人就嫌張揚了些。但管先生是古琴名家,彈琴典雅純粹,他的《流水》黑膠轉錄版更是youtube上數一數二的琴曲,很耐聽,而且不論有心無意,放在金唱片自有另一重意義:英文維基在每曲旁列出作者,巴哈和Chuck Berry底下的這位叫Bo Ya,伯牙是也。

《流水》不可能真由伯牙所作,但許多人都聽過他與鍾子期的故事,有不同版本。我喜歡《列子》的前半段:「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對稱的「善」點出這互相成就之難得。接著說「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峩峩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我喜歡《呂氏春秋》的結尾:「鍾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這個「足」是值得,在伯牙眼中,鍾子期以外的都是牛,何必枉彈。這就是知音。

四十多年後的今天,薩根早已過身,金唱片對他的一大意義,或是跟唱片的創意總監德魯彥(Ann Druyan)結為夫婦,後為電影《超時空接觸》(Contact)合寫大綱。此刻金唱片仍隨「旅行者一號」在太空寂靜漂浮,已離開太陽系,成為距地球最遠的人工物。地球上的伯牙,會在太空遇上鍾子期?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