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24, 2013

希尼的小詩


企鵝出版的英詩選集The Penguin Book of English Verse,篇首〈致讀者〉的起句寫得好:“The chief, if not the only end of poetry, Dryden said, is to delight."這delight當不同於一般感官的愉悅,而在美感,幾近一種「減一分太瘦、增一分太肥」的精準合度,縱使內容悲傷,亦無礙這恰到好處引發之愉悅。

新學年開學不久,異常忙碌,知道了愛爾蘭詩人希尼(Seamus Heaney)的死訊,即時想起的,便是他的小詩“Mid-Term Break”。或許潛意識已在渴望假期,但這首描述一位少年人見證弟弟死亡的詩,實在含蓄精煉,符合“to delight"之旨。此詩收錄在希尼一九六六年的詩集Death of a Naturalist,全詩八段,頭七段每段三行,最後一段僅得一行。詩以第一身寫成,以下嘗試擷取詩句,扣連全詩。

第一二段說,我在上學途中,明明沒病,也沒詐病,卻要在醫療室由朝早呆坐到下午。等待時百無聊賴,只好數着下課的鐘聲。我大概尚未意識到“Counting bells knelling classes to a close”一句中,bells knelling和close都或是不祥之兆。到下午二時,終於有人駕車來接我回家,但那卻是鄰居,家人在哪裏?終於回家了,平日對喪事總能處之泰然的父親,竟然就在門前哭泣。一個大叔說“It was a hard blow”。我又怎能知道,那指父親受了嚴重打擊,抑或那是一記猛烈的撞擊?

到了第三四五段,家中嬰孩一如既往,繼續在叫、在笑、在搖,不受干擾,自得其樂。我進門即感尷尬,因為眾老人見我回來,竟然一一起立,跟我握手,身份與禮數一時對調。他們接着還說“sorry for my trouble”,這麼凝重的語氣,少年人哪裏消化得來。家中陌生人低聲傳話,知道我就是家中長子。母親不像父親嚎哭,只是“coughed out angry tearless sighs”,欲哭無淚。晚上十時,救護車來了,將傷口已經止血的屍體運回家中,讓親人守靈。

頭五段的句子幾乎是一行一句,節奏平穩。但到第六段,句式跟先前幾段不同,三行的句末都有凸出之字詞。翌日早晨,我上了房間,大寫的“Snowdrops”一字凸出在首行之末,似乎是我一眼在窗口看見的畫面。除了雪花蓮,這跨行連續句(enjambment)也寫蠟燭,聖潔、光亮、溫暖,都使床邊更加安然。“I saw him”凸出在第二行之末,過了一整天,我終於親眼看見弟弟了,下一行緊接說“For the first time in six weeks.”因我在學校寄宿,兄弟二人已有個半月沒相見。第三行末凸出的是“Paler now,”,再接進第七段的首行 “Wearing a poppy bruise on his left temple”。經眼的先是顏色:弟弟蒼白了,臉龐瘀傷卻如罌粟花般紅中帶黑。他現在,就躺在四尺長的盒子之中。“No gaudy scars, the bumper knocked him clear.”沒俗艷的傷口,車前橫鐵,把他撞得乾乾淨淨。頭七段每段三行,第八段只得一句,獨立出來,全詩收結更有力量:“A four-foot box, a foot for every year.”我着眼的不是弟弟,而是盒子。此情此景,我竟用上除數:弟弟四歲,一年一尺。空間時間,如是扣連。

因弟弟的死而急急回家,如此“Mid-Term Break”不要也罷。但這Break除了是上學的中斷,生活規律的中斷,大概還遙指生命的中斷。希尼此詩微妙之處,是用清淺的筆觸代入少年人的世界,寫出他感官與認知之不同步。這樣沉重的事情突然發生,打亂熟悉的身份和習慣,物像一一撲面而來,耳目的感官唯有一一接收;因為陌生,認知和情感遙遙落後,他大概未及反應,遑論傷心。這一先一後,令我想起伊戈頓(Terry Eagleton)在《文學理論》(Literary Theory)的後記的一句話:“Understanding is always in some sense retrospective”。當時總是惘然。

詩人要多敏銳,才能寫出主角這種當下的木然?全詩的表達恰到好處,正如那盒子的長度,竟與弟弟的年齡相匹配。悲傷的詩,卻因美感的提煉有另一種因準確而來的delight。初讀希尼的 “Mid-Term Break”時,還不知這是詩人的親身經歷,希尼弟弟在他讀寄宿中學時給汽車撞死,事隔多年,他才回頭捕捉當日景象。

但詩和詩人畢竟有各自的生命,希尼走了,享年七十四。這幾天重讀其詩,順帶也翻閱二○○六年的筆記簿。那年希尼到香港大學演講,我去了聽,印象中他頭髮花白,語氣祥和。我在筆記抄下的東西不多,卻很喜歡他說的這句話:“I am not confident; my poems are.”

《明報》 二○一三年九月十五日


按:原文誤把詩中 “Snowdrops”一字當成雪片,後見鍾國強先生於其網誌為文指正,方知這是「雪花蓮」,我卻一直望文生義,錯得一塌糊塗。讀書大意,對希尼不敬,深感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