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24, 2015

從錦田到紫禁城﹣﹣訪趙廣超



趙廣超先生正式的身份,除了「設計及文化研究工作室」總監,還有「故宮出版社故宮文化研發小組」總監和「中國美術學院中國文化設計研究所」副所長等,多年來專注研究中國傳統文化,轉化中每見情趣,著作包括《筆紙中國畫》、《不只中國木建築》、《筆記〈清明上河圖〉》。

但對我來說,他卻是香港很被忽視的作家:眼光之獨到,文字之敏銳,總使我覺得他是詩人。早前到了他的工作室跟他談天,更覺他表達的出其不意,有時乍聽不明白,幾句後才有燈亮的喜悅。他新出版了《紫禁城100》,但相對此書,我更想多聽他談自己的過去,由錦田的匱乏童年、談到法國留學的經歷、到今日全心研究中國文化,前因後果之間,常有微妙關連,信手拈來,都是富深意的故事,還引伸到他看藝術和世界的方法。

趙:趙廣超

郭:郭梓祺



廿一世紀的最大冤案是器物

郭:你常研究中國器物,可說說你對器物大體的看法嗎?

趙:中國人以前愛講「君子役物,小人役於物」。從前說「器」字,不過用隻狗守住,現在卻是君子小人一齊站在入面,都不知怎樣分。但我想廿一世紀,人類最大的冤案就是器物。人人說物質蠶食心靈,但其實是你自己cheap, 卻推諉一樣沒主動性的東西。無法控制的不是物質,而是我們。

郭:哈哈。請再說。

趙:我所理解的「手工藝」,就是一對手,手工,和手工藝。天生一對手,用心做任何事,都有一份悠然自得的內涵。我捧茶給自己和給你,動作可能一樣,心態卻不同。所以你看這個杯,就算是機器造,都保留了手的規律。

現在卻有奇異的分割:這是拿筆的手,那是割禾的手。拿筆的人,好像非要去割禾,非要令自己雙手爛掉才叫尊重。我們很容易就掉進這陷阱。好像我不如此,我即墮落。但墮什麼落?不過是用手造出來的機器,代替我們去造那物件。如說機器是禍害,手不就是元兇?善緣孽緣,都是你自己造的。不過你看,我們還是欣賞音樂盒的,那是機械,卻又可表現美妙的樂章。所以當回到根本問題:演變,是我們追求身心上的和諧與幸福。我們其實有能力在任何的人工產品裡,找回那小小的愉悅﹣﹣而不是娛樂性。

可舉Photoshop為例。我最初學用時,覺得總跟平時畫畫差很遠,他多麼頑固。然後某日就想,要工具從屬於我的意志,是霸道的,這也是人和人工的關係。如PS的「錯」才是常理,他應該有自己的法則,那便要將這意想不到的效果,當作其應有狀態,於是就決定要跟他「錯」出合作。這樣一來,已不是錯了。我用任何東西,也不堅持自己,你反要先知道他是怎樣的,這就是“In search of you I find myself”。

郭:現時傾向的確是回到雙手,因好像失落了太久。

趙:那還麻煩,搞死那些捱了一生、累積了一世的工匠。第一,你做時容易走精面。第二,可能是美學的墮落。第三,很容易便將那短暫的過程,等同那工匠一生在社會、在家庭做此事之含意,可能他要養兒育女,都是自然的事,裡頭又不知受過幾多創傷。台上台下都分不清,才是墮落。

錦田的一部收音機

郭:不如說說你的過去。你小時候是怎樣的?

趙:小時候只知跟同學、老師和家人都有距離,常發呆,但喜歡看書。學校在錦田那些鄉村地方,圖書館不濟,故不時是在路口等圖書車,人生第一個虛榮就在此建立。那時才二年班,卻總是借厚厚的書,使一起排隊的高年級年側目。那或是我此生最憤發的時期,地下有字也會蹲下看。那些書和文字告訴你,世界不是這樣的,不是你在走的那條路。

郭:記得看過些什麼書嗎?

趙:印象深刻的包括《白蛇傳》。那時年紀少,連兩性也不懂分,卻覺得許仙負了白蛇,總之很憎他,卻未知道妖精的可怕。從小到大啟發我的,都是一些objects,收音機也一樣。

郭:是怎樣的?

趙:錦田有山包圍,世界盡頭就是山,望不透的只有天。直至有一天,突然來了個收音機,那當然是高科技。那時是聖誕,一打開,有留學生錄了音和香港家人拜年,在電台播放。有人說他在滿地可,正落雪。我一聽,哪裡來的?他所有東西都跟我不一樣,說的卻是廣東話。為何世界有那個地方,還會落雪,聽了簡直令人神往。可能那時就埋下一粒要放逐自己的種子,後來才明白,收音機這receiver,真正的功能卻是projection。他也將我射向了這世界,後來我發現生命的飛躍,想像力的發揮,都是來自人工的產品。

這很吊詭。因真正的啟發其實來自大自然。但大自然實在太高了,你在其中只可以承受,介乎中間的人工物,反而成一踏腳石。他不完美,你看不到那個在滿地可的人;到看到時,也觸不到。他總有缺憾,所以你想像的補足就更劇烈。這引導我長大了就四處走,但最後竟又回到錦田。那時阿媽移民,便將家變做書房,人大了難免有些物慾,最厲害時便有六部電腦。

六部電腦與小小盆栽

郭:嘩,六部。

趙:是,我畫畫時,最多有十二個畫架,好像指揮家一樣,覺得有自己的王國。對著電腦,希望將想法表達出來。然後有一日,心裡不舒服,無甚意識下,便找了一個小小的盆栽,放在電腦旁。當下便好像解決了一個問題,繼續做事去。

前後兩情境交叠,我發現:小時的現實,成了我大時的裝飾;大時的現實,是小時的裝飾。小時候,高科技是現實的奇異補足。長大了,科技卻變大,成為一部部電腦,卻乾澀,然後整個錦田,又濃縮成一個盆栽,給放在旁邊。我覺得生命可能就是這平衡的搖擺,從這裡頭辯證你要堅持的究竟是什麼。你執於一者都會死,最少是無奈。日常生活,有時就是少了這自發的平衡,每次我最困厄,就會想這平衡。

郭:有趣。

趙:所以繞了一個圈,又回到錦田。我以前意氣風發時寫過一句:你站在任何一地方大力踏,地球都會震。平時總以為要到某個地方才有意思,正如我們現在,便是用passport證明我們對真理的搜索。但不都在地球?你看曹雪芹寫《紅樓夢》那間屋,多簡陋。

錦田阿婆的故事

郭:那你什麼時候,知道要做文化藝術的事業?

趙:有段時間,我在想自己能否寫東西呢,結果被這概念愚弄了。我覺得有需你就寫,沒必要證明自己。但我肯定自己不是畫家,原因很簡單,畫家不畫畫會死,我卻可以不畫。我小時候很喜歡畫畫,出去玩完回家便畫,畫到睡著,明朝起來,最美的就是隻手,因為關筆關不好,整隻手都花了,比那張畫還美。但這本質是藝術,通過筆和色塊,令你思考,為何甘願將那麼多寶貴精力和資源,放在實際世界裡未必需要的東西。他沒道理的,但最後你可能找到自己,有時很奇異,正如我那個每逢打風就會想起的阿婆。

郭:又是怎樣的?

趙:在錦田時她一個人住山上,每次八號風球,我就想起她:阿婆今次一定餓死。我踏車過去要一小時。三號風球不會想到她,要八號才想起,真慘。但一想起她,就沒法平靜,無論怎樣形容,例如同情,或憐憫,都不足表達那心態﹣﹣有一樣東西你可做到,你非做不可。於是到最後,還是拿了些火水和米,開始這八號風球之旅。踏車過去,中途已沒有路,要推車,其中一兩次還有雷在旁邊劈下來。

郭:好像很驚險。

趙:小時候不懂事,否則可能會想,算了阿婆你死就死。但那是天地之威。縱然這樣,你還是做到的,回家那晚就可睡著了。這事到後來在法國讀書,見浪漫主義那些很大的畫,便覺得真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如希臘神話裡的一個戰士,衝去蠻荒,對天上的神靈咆哮那些壯麗的場面,於我卻是虛假的。因那只展示他與天地鬥爭的力量,都是一種ego。真正的浪漫精神,不是要挑戰大自然,而是大自然烘托一個人內在的道德。那道德不是周末買旗那種,而是人與人之間不可解開的糾結情感,那才令人有勇氣面對大自然。我覺得西方藝術,都重在成就一個人內在的力量,但阿婆的故事,卻是我人生的契機,她告訴我唯有關懷生命才是出路。

飄了二十年才來到的葉

郭:你在法國總共待了多久?

趙:七年。但他們不用我上課,我只是自己看東西和研究。當時令我最開心的,是引了些法國仔法國妹,跟我在那些樹很高的散步場聊天,我跟他們說,在中國,如攤開手,有樹葉掉下來,你的希望便得實現。當年他們就真在那散步場攤開手四處走,畫面很好看,卻捉不到樹葉。

前幾年再回去了一次,十年人事幾番新,那些人全都不知到哪裡去了。我坐下打開筆記,寫當日的感覺,有一塊葉就掉在筆記上,嚇到我呢!我立即寫:「飄了二十年才來到的葉。」頭尾就是二十年。那塊葉,後來就在《筆紙中國畫》裡出現,我用電腦掃描了那葉放下去,也沒跟人說。我覺得生命有這些玄妙的事,好像跟你對答,那時候的願望,便是我今天在做的事情。這些都令我覺得生活不至太單調。

郭:那你對香港有什麼看法?

趙:以前有新儒學那些大師,會覺得香港是新中國,可在哲學和文化上有所開拓,另一面則因跟世界文化接軌,較自覺要去尋求我們在這世界的地位。我想現在是最困迫的。原來香港最引以自豪的,就是訓練了一批服務性的精英,但我們沒培養這班精英能有清晰的視野。現在談本土文化的方法也使我驚詫。以前台灣就因此吃了許多苦,現在香港有後來居上之勢,因為寫的是日記,而不是傳記,心態上就很值得擔心。

前幾天,我晚上坐飛機到北京,文思湧現,寫下這幾句:我由昨天起飛到今天,我們從未試過飛到這麼高,又從未試過如此低俗。於是心裡便對住機艙吶喊問,大師,你究竟在哪個位坐著?這種抽離可使你頓悟,因你望下去,就是莽莽崑崙,多不真實啊。想起我有天自己刨頭髮,拿了張紙墊住,頭髮掉下去,看一看,咦,不就是中國大地?

郭:有點莊子故事的意味。

趙:我覺得這世界,只有中國文化和哲學,可使人安頓:原來我們可以有自己的天堂。所以那些中國繪畫理論,我都視之為建築樂園的守則,是Handbook to the paradise,不過這樂園要在你的心中開始。有時也難怪,只有在最繁囂的都市生活的人,才最樂意在牆上掛一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畫,跟住開雪櫃拿支可樂來飲,生命力可能就在這種平衡上。

生活的分拆與鑑賞

郭:有時想,現在講中國傳統文化,不知應儘量講得接近現代生活,令人更易走進去,抑或應儘量反常識,使人質疑自己的生活,例如古人沖茶飲茶弄很久,我們卻總渴望即時。

趙:問題是你很快飲完,多出的時間會做什麼?是為了飲第二杯?然後你發覺,古人飲茶那麼慢,是為了過癮,為了relax。我們現在卻是分拆出去:relax嗎?就去spa,並且好緊張地去。我們做《紫禁城100》時,知道皇帝就是這樣。除了走路沒有一間房,他什麼活動都有間房:談天一間房,呆望一間房, 正月初一一間房, 吃飯、看書各一間房,所有行為都拆成一間間房,並以示範的方式來告訴人。所以我們說皇帝不是人,生活每個行為都給象徵化,價值沒失去,卻沒有組合。

現代人不就是這樣?想拍拖,就去看新的James Bond;想聞聞草味,星期日就去郊野公園,這分拆,也可叫做剝落,容易成為碎片。古人好像不用那麼人工地找出價值,比較信手拈來。我們容易忘記在人為造作裡,原初也有奇妙的自然內涵。我們平時對自然的渴求,其實何其強烈,你剪完頭髮,也想髮型看起來「自然」些。所以自然並沒有走,一切人工,可能都為捍衛那一點自然。

郭:這些對你現時的研究,有什麼提示嗎?

趙:有兩點。一,是對「真實」的看法,我們有時放了太多講法上去,反而不真實,如剛才說的自然,其實很簡單,就算你去整容,你追求的仍是自然。二,是鑑賞,唯有鑑賞才能成就一個自由和獨立的價值觀,一沒信心,便很被動。飲可樂或咖啡,都可令你的人生更幸福,那茶在其中,又算得什麼呢?現在我們連水也不承認是水,礦泉水才算水。有那麼多的選擇,但我們迷失。其實飲水也可從中得到飲水之道。傳統裡這些意義一被向上提,我們便覺得他特殊。我想用簡單方式來提醒,人在生活偶遇的東西,樣樣都有此能力,我們的生活本就充滿意義。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0一五年十二月七日

剛健與超越——讀《美與狂》


數月前讀《宋淇傳奇》,見宋以朗先生提到,在他爸爸宋淇的兩個編劇徒弟中,他覺得邱剛健比較有趣。邱剛健在一九六五年跟朋友在台灣創辦了前衛藝術雜誌《劇場》,一九六六年來港加入邵氏後送了幾本給宋淇,宋淇沒看,將之堆在兒子房間,宋以朗就因這冷門雜誌而認識了不少新事物,包括法國新浪潮導演的劇本,以及一些偏鋒創作:「我印象最深的,是邱剛健的一篇〈我是上帝〉,十幾頁都是四個字『我是上帝』『我是上帝』『我是上帝』......這不是純粹為了滿足作者的個人興趣嗎?」

邱剛健先生於前年過身,享年七十三歲。《美與狂——邱剛健的戲劇.詩.電影》去年出版,分三部份,第一章「戲劇、小說、詩」,初段重印他和同伴在《劇場》時期的創作及評論,能見一眾創辦人的雄心,在貝克特(Samuel Beckett)得諾貝爾文學奬前數年,已率先翻譯並公演《等待果陀》,復在雜誌刊登批評。冒進如此,有分歧自然難免,我對陳映真與劉大任因路線分歧而退出雜誌的故事,就尤感興趣。《美與狂》說得不多,後來讀台灣雜誌《藝術觀點ACT》第四十一期的專題「我來不及搞前衛——一九六零年代《劇場》雜誌與台灣前衛運動」,才知得更周全,例如爭議之一,就是究竟應追求一種怎樣的「現代主義」。

《美與狂》第二章「電影」由邱剛健早期的實驗短片說起,重印了短片《疏離》的劇本大綱和筆記〈疏離的註腳〉。邱剛健在筆記其中一條說:「字幕已經成了我這部影片最重要的部份了。來,上帝來。」幾行之後作:「上帝。他說。上帝。他說。上帝。他說。 上帝。他說。」一路重複,綿延了二十二版。

宋以朗讀過的是這篇嗎?我找不到邱剛健寫過〈我是上帝〉,故當如友人馮睎乾所言,宋先生記錯了,原文重複的其實是「上帝。他說。」。邱剛健後來的劇本,沒朝這「純粹為了滿足作者的個人興趣」的方向走,在邵氏時期的代表作有《大決鬥》和《愛奴》,後來為香港新浪潮幾位導演任編劇,作品則包括《投奔怒海》、《烈火青春》、《地下情》和《阮玲玉》。此章開頭,除羅卡先生對邱剛健的編導介紹和簡評外,一氣列出九篇評論,原先覺得未免拖沓,但轉念一想,評論着眼不同,能呈現邱氏劇本之豐富多姿。

我讀得最入神的部份,則是第三章「書信、雜憶」,因其中有邱剛健晚年與劉大任的書信摘錄,不少內容,都在討論劉大任其時尚未出版的《枯山水》,一部我兩年前讀過且喜歡的短篇小說集。從二人的通信,我看到兩位相識近半世紀、專業不同的藝術家赤誠的交流。高手過招,不說廢話客套話。

邱剛健讀了劉大任寄來的幾篇小說,這樣回覆:「本來想像你的枯山水有『枯之美』、『澀之美』,所以有一點失望。枯只是老嗎?」劉大任的回信,即扣連到二人的性格:「讀後感覺失望,我瞭解。我的『枯山水』,基本非釋非道,比較接近儒家,煙火氣較重。其實,我們從年輕時代,性向就不一樣,我一向傾向『淑世』,你比較喜歡『超越』,各自發展,但應不妨礙彼此教學相長。」有此對照,邱剛健在華人文化圈的位置就更清晰。

邱剛健後來在一封信的開頭寫道:「如果不是拔管後的眼淚和獅子頭這個意象,整篇小說就平凡一般了。」因所舉意象我都記得,故一讀而知,他說的是《枯山水》中講男同性戀的〈青紅幫〉。劉大任今次引申到二人不同的專業:「我可以感受到,擁有長年編劇經驗並用心寫詩的你,跟我的mind,很不一樣。瞭解這種不一樣,再度思考時,也許會多一隻眼睛,『細密』一點。」邱剛健回信說得好:「要求思考細密的心是一樣的。要求文字,風格,深刻的主題的心也是一樣的。不管是寫小說,劇本或詩。要求,但達不到,我並不例外。」略述他對《聯合文學》和《印刻》等雜誌的看法後,他便謂希望找適合的地方發表幾首詩:「大任,不要鬆懈,這是衰老的徵象。我一鬆懈,就寫出不關痛癢的東西。」直覺他這股剛健的力,似跟《劇場》時期相去不遠。

劉大任的回信總是溫文:「我對『發表』沒你那麼敏感,主要相信,中國文學這個傳統,是一個大基因庫,我的任何努力,只是添磚加瓦,盡力而為。我不敢把自己提到整個人類這一高度,只求中國文字攜帶的基因不死。因此,發表還是很重要的。」數番通信後,邱剛健終於說:「看完〈西湖〉,很興奮。這是我看過你的《枯山水》系列中最好的一篇,而且不是普通的好。」又謂:「雲英的描寫是少有的成功,讓我活生生看到中國傳統裏一個優美、嫻雅、性感,令人難忘的女性。我很喜歡《詩經》一首詩的題目〈靜女〉。靜有善、美之意。雲英就是靜女吧。好像中國在任何昏暗的時代,都還是會出現這樣的人,這就是中國最好的傳統。她也是西湖吧,不管外面多麼地破敗、單色、木然。結尾很驚人。有福克納〈愛麗絲的玫瑰〉結尾的震撼力。」

背景設在文革末段的〈西湖〉,和〈愛麗絲的玫瑰〉,碰巧都是我喜歡的故事,沒想過可類比,邱剛健卻不止一次以福克納和劉大任相提並論。劉大任在〈西湖〉形容雲英的內斂與主角的感悟,我都有印象:「這樣的年代這樣的地方,怎麼還有這樣的人活着?大概要到若干年後,在香港的雜誌上讀到《傅雷家書》和楊絳的《幹校六記》,才算有些理解。」難怪邱剛健說,劉大任的《晚風習習》是「西方才情」勝過「中國才情」,《枯山水》則相反,信中此段尤見才性對創作之影響:「像在那篇寫兩個同性戀男人的故事,你只關注男主角能夠安詳的死這件事(中國普遍一般人都這樣,也值得寫),但在『西方才情』中,那個被拋棄的男人雖然一樣關心,但心裏最牽掛的應該還是這個瀕死的男人到底是不是愛他。在那篇寫癡呆老人的故事,我建議老人最後誤認他的小孫女兒就是他以前的情人,企圖和她做愛,你的中國人的溫文敦厚,也認為這是大不韙的事,可是在『西方才情』中,這可能是最悲慘動人,也最合理的事。」

「中國才情」與「西方才情」似乎只有那代人才會刻意說,感性一旦失去,我們就不知「中國才情」實指為何,除了溫柔敦厚,籠統說,就是較重人倫和睦,現世安穩,少追求超越的價值。邱剛健跟劉大任南轅北轍,他就是一面倒的「西方才情」嗎?也不見得,文化根源可不能自由選擇,他在信末這樣形容:「我自己是盡量全盤西化我的『中國才情』。」秦天南說《唐朝豪放女》中,演才女魚玄機的夏文汐躺着用腳趾放風箏一幕,便是邱剛健的主意,可謂試圖展現一種徘徊於中西之間的異樣之美。邱剛健在另一封信的起首幾句尤為凌厲,顯見那西化精神:「極痛之下的叫聲沒有不深刻的。作家就是要去撲捉人的極痛(或狂喜)的情景和所發出的叫聲、笑聲。長句的魅力在於它的混沌與濃鬱,短句就要精銳。非洲沙漠強爍的陽光不會膚淺,冷徹的夜色也不會膚淺。」 彷彿是從張狂到虛脫,爆發到寂滅,我想到的畫面,是柏索里尼在《定理》裏男人裸身走進沙漠的結局,那叫喊之沉痛,簡直是美與狂的典範。

不論是戲劇還是電影,邱剛健對劇本的藝術性一直敏感。年青時導演《等待果陀》他在筆記寫下:「為什麼導演一定得改動劇作家的東西呢?如果劇作是完整的,如果導演有能力。讓我不要陷入導演喜歡犯的虛榮裏。我才剛開始。」任電影編劇後,他中年曾在訪問說:「我以前認為對導演最大的報復就是把原著劇本出版」,只是覺得寫得不夠好而沒出版。到了晚年,他在訪問仍然說,電影劇本要成能獨立欣賞的東西,例如《廣島之戀》與《去年在馬倫巴》。他在離世前幾年的信中,仍自責文字不夠好,並謂如想出版劇本也只因軟弱。這份自覺很不容易。

我們通常較留意導演與演員,編劇的心血與故事都易給隱沒,所以邱剛健曾主張香港編劇應自負些,要自稱「編劇家」;也所以《美與狂》之出版,誠為美事。



《明報》 二○一五年二月八日

苦中作樂──重讀楊絳



李國威先生在〈在憂慮與歡樂之間〉的開首一段,給我很深印象:「不少人說,生命太失望了,從書本裡找尋慰藉是唯一的逃避方法。我想,很多時我們讀了書, 才知道生命有那麼多令人焦灼和痛苦的事。書本不是避難所,它是牆上的一個小洞,不時讓冷風吹進我們的心靈。」反過來想,為何文學多寫痛苦憂愁,是只有這些才值得寫嗎?

我想起了楊絳女士。每隔數月,網上就會流傳一兩篇署名楊絳的文章,循循善誘地談教育、愛情或人生,有些不過是他人從她的舊作裡東抄一段,西抄一句。多知楊絳的經歷與寫作特色,對這些沒頭沒尾的話,或有更深體會。

楊絳生於辛亥革命那年,今年一百零四歲,吃過不知多少苦頭,但著作中最突出的往往是其中樂趣,很有王夫之「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樂」的味道。最近讀她去年出版的短篇小說《洗澡之後》,雖覺得她對好事之徒的能力未免過慮,小說為阻人續寫《洗澡》之目的太強,人物略嫌輕易便獨立於故事的「反右」背景而追求各自生活,到達離婚結婚的終點,但想來那仍是她在苦中作樂之一例。

苦中作樂這精神,似貫穿楊絳其中幾部著作。不是盲目的樂觀,是堅韌的生命力。錢鍾書在一九四六年,因介意名氣不及楊絳而寫《圍城》,故事背景設在一九三七後數年,完成了,就停寫白話小說,《百合心》終沒寫成,之後彷彿便由楊絳接力,或小說或散文,為殘缺的中國當代史補白。

錢、楊的故事本身就有意思。二人較通行的傳記,應是湯晏的《民國第一才子錢鍾書》,和吳學昭的《聽楊絳談往事》。兩本我都不算喜歡,前者有不少迂迴的旁岔,時有不當注而注的問題;後者則嫌感情太盛,少些溢美和感歎號或更動人。雖然如此,二書還是有助我了解錢楊,如吳學昭寫道,在中共掌權前,兩人如何遍讀描寫蘇聯鐵幕後面情況的英文小說,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書更幾乎每本讀過:「蘇聯知識分子的悲劇令人同情,不過他們相信並希望中共或許與蘇聯有所不同。」四九年不走,也正如錢鍾書在一封信上說的“Still, one’s lot is with one’s own people”,或楊絳在《我們仨》說的:「一句話,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不願做外國人。」

現實卻是殘酷的。楊絳在《洗澡》寫的,正是五十年代初,如錢、楊等學人的處境,崗位重新調配,「批判」變得義無反顧,批判人也自我批判,改造思想。 小說每部開頭均引古詩,第三部引〈孺子歌〉的「滄浪之水清兮」,兼得在群眾前「洗澡」過關、《楚辭》裡隨順變化、《孟子》裡榮辱自取三義,又能歇後地引出「滄浪之水濁兮」,很巧妙。不過,我最記得的,還是在這危險抑壓的氣氛中,許彥成與姚宓的秘密交往,如何避開耳目同遊香山,又因誤會而緣慳一面,以及之後小心又短促的書信往來。在艱難的時代,人還是有感情的,二人的曖昧未必引人想入非非,但楊絳在《洗澡之後》將之形容為「純潔的友情」,我卻覺得是婉轉克制的說法。

讀者固宜分清小說與真實,但既知道錢楊二人的遭遇,就難抑制讀小說時的種種投射與同情。 《圍城》也好,《洗澡》也好,小說人物總是如此有限,正如那幾十年間的百姓,以為捱過一關,殊不知更凶險的難關尚在後頭,尚在後頭;如同卡夫卡那些永遠過不完的門,圍城就是走不出。八年抗戰,國共內戰,三反五反,然後是反右等等,《洗澡之後》的敍事者雖能站在時間軸上預示未來,卻未預言「文化大革命」將至,所以末處說「姚太太和女兒女婿,從此在四合院裏,快快活活過日子」,也注定虛幻如太美滿的童話。

楊絳寫「文化大革命」的長文名為〈丙午丁未年紀事──烏雲與金邊〉,文中有一片段,令我聯想到波蘭斯基的《鋼琴戰曲》裡,那猶太鋼琴師的父親兩句不起眼的對白:納粹黨對波蘭猶太人的壓迫日漸張狂,一天,父親在雅致的客廳,向家人讀出刊在報章的最新規定。猶太人此後外出,都須掛上藍白的大衛星臂章,尺寸有嚴格規定。子女還嚷著誓不戴帶時,父親只是小聲問:「臂章我們自己造?還是可去什麼地方拿嗎?」問題實際得多蒼涼。

楊絳在文章開頭說,她和錢鍾書分別給「揪出來」了,還未確知將來。有天,報上發表了《五一六通知》,他倆被召去開大會,得知此後的待遇,凡三條。第二條是:「每天上班後,身上掛牌,牌上寫明身份和自己招認並經群眾審定的罪狀。」隸屬外文所的楊絳,給安排去掃女廁;屬文學所的錢鍾書,則負責掃院子。他們那兩個牌子又是自己造,還是可去什麼地方拿?

二人問也沒問,就動手了:「我們草草吃過晚飯,就像小學生做手工那樣,認真製作自己的牌子。外文所規定牌子圓形,白底黑字。文學所規定牌子長方形,黑底白字。我給默存找出一牌長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紙上畫了個圓圈剪下,兩人各按規定,精工巧製;做好了牌子,工楷寫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後穿上繩子,各自掛在胸前,互相鑒賞。我們都好像艾麗思夢遊奇境,不禁引用艾麗思的名言: “curiouser and curiouser”。」用小學生做勞作,類比這大艱難。反差之大,堪稱奇幻。

楊絳又說,在她給剃成陰陽頭的前夕,被人拉到蓆棚陪鬥,但因暴雨而遲到,渾身濕透,卻有高帽子和硬紙大牌等著她:「我忙戴上帽子,然後舉起雙手,想把牌子掛上脖子,可是帽子太高,我兩臂高不過帽子。旁邊『革命群眾』的一員靜靜地看著,指點說:『先戴牌子,再戴帽子呀。』我經他提醒,幾乎失笑,忙摘下帽子,按他的話先掛牌子,然後戴上高帽。」重點全在次序,倒轉了,侮辱都變得滑稽。政權欲把人變成怪物,人卻仍有失笑的能力,把自己還原為人,印證錢鍾書早在〈論快樂〉寫「精神的煉金術」那幾句話;千災百毒,仍談笑自若。

丙丁之後便是幹校,《幹校六記》仍是淡而有味,苦中有樂:「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長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當然要還。同夥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借了又還。」去幹校當然是吃苦的,但這些微小日常的樂趣,寫來更像小學生到別班借文具。從幹校回家,錢鍾書終可專心寫《管錐編》,楊絳從頭再譯《堂吉訶德》,幾經千回百折,終有半片自己的園地。但人生實難,政治之苦以外,還有命限。楊絳在《我們仨》末處寫道:「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女兒和丈夫都先她離世:「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一句,尤使人唏噓。

單純的幸福快樂是不必多寫的,痛苦才需要。為什麼呢?可能如托爾斯泰之形容天下家庭,幸福的都相似,不幸的卻總有各自的方法;一簡單,一複雜。也可能如錢鍾書在〈詩可以怨〉的解釋,「樂」的特質是發散輕揚,「憂」則是凝聚滯重,悶在心裡才要找方法表達。柯靈烏(R. G. Collingwood)在The Principles of Art有幾段話與此相關,平日的詞語太寛泛,藝術家便藉創作使感情獨特起來,故他反覆強調 “individualize”與 “peculiar”。創作過程同時是自我理解,磨利刀一般,把模糊的感覺削得鋒利發亮。楊絳幾本看似平白的著作正是如此,都尖刺如牆上小洞吹進的冷風,使人知道生命有那麼多令人焦灼和痛苦的事,她卻堅毅地走在風霜中,偶爾為自己想到的趣事微笑,笑中有淚。


《明報》 二○一五年四月五日

Sunday, November 15, 2015

瞬間看《十年》



看完黄修平的《哪一天我們會飛》,從戲院出來,不免納悶,既因聽過的溢美評論,也因電影的意識其實甚為保守,所謂的青春和夢,都失於單薄。

現時似乎有種怪異氣氛,只要作品關乎香港,我們便容易把誠意當做水準。黄修平無疑善於發掘年青演員,三位男女都漂亮,演得好。但電影對戲中女性、對社會現實又真有什麼想法嗎?似乎關心余鳳芝,描寫卻空洞;強調來自大陸的威脅,公司客人是麻煩,上海女人是誘惑,但表達又嫌陳套。中年失落,就回到過去,藉延續他人的夢來解決當下虛空。回憶一段,也不見九十年代的不安,階層容或不同,但回看如《香港製造》裡的青年,更覺黄修平的處理,字面上雖關乎九七,當成是屬於任何時地的想像裡的青春也無不可。

這種電影,難對當下有任何提醒,遑論開拓想像,缺少的正是導演對現實更深刻的理解。倒是剛看《十年》,覺得甚具時代痕跡,也富想像力。我明白商業電影和獨立電影各有限制,不宜隨便比較。說獨立電影就能提供出路,也言之尚早。但這兩年,的確見獨立電影界充滿活力,創作者之間,仿佛有種互相砥礪的精神。放映固不容易,都是靠口碑才能一場一場辦下去,其中不少卻如《十年》一樣,都努力用電影來關懷易被遺忘的小眾,用電影來質問,反省,發夢。

五位年青導演以十年後的香港為題各拍一段短片。今日香港的政治壓迫,都成片裡或隱或顯的主題。整體效果較不理想的,是歐文傑的《方言》。片中說十年後香港已規定,的士司機若考不到普通話資格試,只能在特定地區載客。主角便屬此類,因語言的挫敗而在失意中,跟兒子的關係,又因兒子如「貝克漢姆」而非「碧咸」等語言習慣而漸疏遠。今日的小學都有逾七成用普通話教中文了,片中的焦慮自是真切。問題是,這語言和身份的議題,有經過電影的轉化而更具體更深入嗎?我覺得那個司機普通話試的設定,有點瑣碎,太為鋪排故事而出現,但又不夠荒謬。電影的結構也嫌鬆散,司機幾段與乘客的交往,都太著意要交代「香港變了講不好普通話完全沒運行」這主題,結果多一段少一段,分別其實不大,可給發展的人性就都給壓下去了,父子情也不具體。

其餘四部比較圓熟。周冠威的《自焚者》是五片中題材上最大膽的,直面香港今日的政治議題。電影從一懸念開始:有人在英國領事館前自焚而死。沒人看見那是誰,也不知訴求為何。而在這自焚前,才剛有支持港獨的青年在獄中絕食而死。之後主要以訪問扣連,帶出十年後香港政見的分歧,野心頗大。不過,在領事館門前自焚而無人知曉這懸念,不夠合理。到最後重現真相,老婦站在無人的大街慢慢淋下火水自焚,演出雖值得敬佩,但也有點煽情。演那絕食青年的是吳肇軒,於《哪一天我們會飛》演蘇博文時頗自如,於此短片則嫌生硬。結果,故事一少一老的兩條線,都欠說服力;信息很強,卻略失粗糙。

我較喜歡另外三部。郭臻的《浮瓜》聰明之處,是把短片限在小小的時空:一間學校,幾小時。那天是慶祝「五一」的同樂日。兩個小渾渾在一房間坐著。一個是印裔青年,待會要在禮堂扮恐怖份子,引起大眾恐慌,以便政府通過國安法。另一位是肥胖中年漢,負責教印裔青年開槍,言談間妒忌他可上位,自己卻一事無成。在高幾層的另一班房,幾個政要在討論如何製造更大混亂,中途卻收到來自更高層的命令,改變玩法,要那兩個小混混假戲真做。短片開頭,兩主角幾句簡單對白已交代背景。郭臻在選角、攝影、對白設計等都成熟,用看似輕鬆的方法,引出政治的詭譎,只有兩個主角不知道自己將成炮灰。我尤其喜歡二人在房中等待時,各自訴說生活經歷的一段。胖子吐苦水說,酒樓、地盤、的士都做不長,唯有轉行做黑社會。博上位,也只是希望可長做下去。另一處也巧妙:二人在班房擲毫決定由誰下手,向上一抛,巴哈音樂響起;向下墜落,硬幣已跌在印有一彎彎彩虹圖案的桌面,並因擲界而給掃走﹣﹣一個剪接,便從此處的緊張,跳到禮堂裡攤位活動的繽紛,影像簡單又有效。

伍嘉良的《本地蛋》關乎一對父子。十年後,開雜貨店的父親,因政府關閉農場而再無本地蛋可賣,眼見讀小學的兒子要穿軍服,回校參加無理的活動,很擔憂。有天,雜貨店就被一批穿軍服的小孩拍照舉報,因裡頭賣的蛋寫著「本地」二字,犯了規。那一幕從選角到演出都精彩。父親不忿,問本來威風凛凛的胖子,如改「本地蛋」作「香港蛋」又犯不犯規?胖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呆呆看手上的工作紙,然後大剌剌地晃著離去,可笑也可哀。演兒子的小孩也出色,沉鬱又無奈,結果與一個開了禁書後花園的青年相交,躲在那裡看漫畫。父親正在自責,兒子在全片結尾的一句對白,正是對故事一個通透的收束:「咪係,《叮噹》都禁,傻㗎?」短片節奏流暢,同樣關乎父子情和未來的恐懼,處理起來便比《方言》舒徐和深刻。

最使我驚喜的卻是黃飛鵬的《冬蟬》。上一次看黃飛鵬還是寫實的《寂靜無光的地方》,今次一轉,把十年後的香港,想成帶科幻味道的異境,文學和藝術氣息都強,把想像拓展得很遠,跟編劇黄靜和的合作,大概也有關係。夏蟲不可語冰,到香港那種以「發展」為名的摧毀把一切剷走,我們就無由知道歷史和文化了。十年後,外面都成頹垣敗瓦,男女主角卻躲過耳目,為尚存的美好東西製標本,留予後人。黃飛鵬在導演、編劇、攝影、音樂各方面跟前作一樣圓熟,但今回最深印象的則是美術,除了室內的各種佈置和器具,於片中穿插的許多影像都使人屏息,黄色和紫藍色運用得特別好,馬詠瑜率領的美術組應記一功。初段關於夢的對話使我想起《去年在馬倫巴》,記憶和夢都半信半疑,留下實物似乎尤關重要。男主角後來希望把自己也製成標本,是劇情上重要的轉折,帶出了對懷舊和殘忍等的質疑。他的選擇也成了另一種自焚,只是政治成了暗暗的底色,專注於標本製作,便成最後反抗。故事上我有不明白的地方,例如男子後來為何反悔,部份對白也可能太文,但整體而言,就此題目,竟拍出這樣一部具美學風格的短片,實在難得。

短評了《十年》,覺得幾段短片都能發揮獨立電影的長處,較少包袱,富冒險精神,又能側寫社會現實。要想像十年後香港的境況,再樂觀的人都難拍出喜劇,這不也是時代的沉重? 但這種前瞻,最少比單叫人尋夢或找回失落的自己有意思。作品出來了,評論也需擺脫那一點鬱悶,獨立於現時那怪異的氣氛。重要的仍是判別好壞的標準。不要輕易否定自己的感受,用免得掃興、恐怕傷人、甚或別於他人等原因,取消這感受可能潛藏的洞見。連真心話都不敢說,只會有愈來愈多的自我審查,這當然不是大家樂見的香港。最後,《十年》在亞洲電影節的幾場經已滿座,但若期盼加場的呼聲夠大,日後能在別處放映的機會自然更多。共勉。


《明報》二0一五年十一月十五日

重讀《文學的視野》



有次到台北故宮博物館,走了不久,在人海中忽有感悟:香港有虛白齋真好,最少那裡比較靜。感謝劉作籌先生,使香港有這珍貴地方,觀者雖不多,很多時甚至冷清,但好處是誰都不趕來看寶物,雖然面前明明就是沈周唐伯虎文徵明。

虛白齋兩年前曾展出幾種石濤畫作,有幸得見〈翠蛟峰觀泉圖〉,及張大千在旁邊一大段精神的題識。《宋元吟韵冊》印象也深,因其中一冊頁,用元人黄庚林詩入畫,二人泛舟湖上,隸書題詩:「秋水春雲萬里空,酒壺書巻一孤篷。多情最是閒鷗鷺,留得詩人作釣翁。」詩名〈水雲居〉,沒讀過,瞬間只想起佘汝豐老師〈雨後村行即事〉末二句「多情最是溪邊草,不放山翁踏石回」,便一併抄在筆記。

最近因找資料重讀胡菊人先生的《文學的視野》,明窗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出版,封面雅淡,出王司馬手,湛藍底色上有三棵樹;立論公道,文字耐看,結果還是整本重讀。讀篇首〈論新詩的幾個問題〉發現,胡菊人幾十年前也看過石濤這《宋元吟韵冊》,自謂崇愛石濤,卻覺得此冊「畫不及詩」,因畫並無詩中動態,進而討論詩藝的種種。當然,他見此冊頁之處,不可能是藝術館的虛白齋,七十年代不單尚未建成,劉作籌甚或未有捐贈藏品之意,故文首是說「曾讀劉作籌先生藏《宋元行吟圖》」。不知今年八十開外的胡菊人,會否還記得那趟看畫的故事。

《文學的視野》自序首句云:查良鏞先生要為我出一部書。之後幾行說,文章主要是一九六五至一九七五這十年間寫成的。這人和時間都重要。查良鏞在一九六六年創辦《明報月刊》,後來自言當時決心是「和文化大革命對著幹」,初期親任總編,兩年後即找來胡菊人接任,凡十三年,至一九八零才由董橋先生繼任。書中所錄文章,就在文革期間寫成。首部份如〈香港青年中文大退化〉及〈洋化中文之害〉等篇,都是對中文現況與前途的關懷:「『這是一個美麗的早晨』,不如說『這是個美麗的早晨』,更不如說『這是美麗的早晨』,復不如說『這美麗的早晨』、『美麗的早晨』」。其實句子也不一定愈短愈好,要視乎目的和風格;但胡菊人此處專就冗句而論,想中文更像中文,才力求洗鍊。這是吹毛求疵嗎?想起不久前讀報,見中大中文系高級講師歐陽偉豪謂「優化」等語沒問題,因為「字屬第一聲,讀起來較改善來得鏗鏘,又有優秀、優異之意,中文系教授也會使用」。我認識的中文系教授倒比較自重。但見此歪理,益覺上一代人那種擇善固執尤其可敬,此中端賴學力和品味,能違背潮流,指出向上一路。

論新詩,胡菊人每舉古典詩話參照,如論紀弦的〈太魯閣〉,詩的首段如此:「進入山中,乃得到一種靜。/不是靜謐,不是寂靜,/或什麼靜悄悄的之類,/而就是一種東台灣的靜。」胡先生謂不耐咀嚼,雖用靜、謐、寂、悄等字,仍不覺其靜,於是借力於宋代《詩人玉屑》「一曰高不可言高」那「十不可」,點出關鍵。但我最喜歡的是此文結語,舉重若輕:「現代詩有成就,而紀弦先生也一定有別的許多好詩。」舊體詩不見得就無懈可擊。胡菊人接下來列舉同出一意的四句詩,都說白髮如霜,喝了酒臉紅,倒像青春幾歲。意象和對比相同,但四句寫來還是有高下之分,他便解釋白居易的「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和蘇東坡的「兒童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所以遠勝鄭谷「衰鬢霜供白,愁顏酒借紅」之處。這就是評論的層次。

《文學的視野》的時代色彩,尤見於〈評郭沫若的杜甫觀〉。一九六五後有六年多時間,中國大陸除毛澤東及純技術性的著作外,沒出版過任何新書,到一九七一先有章士釗特批出版的《柳文指要》,繼有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首批書到港後數日即給搶購一空,因那是了解文革後學術文藝方向的指標。郭沫若狠批自己一度推崇的杜甫,原因據說很無聊:毛澤東不喜杜詩。於是,郭沫若便用盡各種方法,證明杜甫「完全站在統治階級、地主階級這一邊」,連屋頂被大風吹走,也只想到「寒士」那堆讀書人,眼裡根本沒有人民。

胡菊人這樣說:「筆者既非共產黨,亦非革命家,並無清查一千二百多年前的人的家產的興趣,但筆者讀書求知,原是為了求真,有人講了與事實不符的話,便自覺有責任去辯正。」這長文花工夫理清史實和詮釋詩句,還杜甫公道,也替被郭沫若中傷的馮至和蕭滌非辯護。郭沫若譏諷馮、蕭二人未遍讀杜詩,竟不見杜甫如何耽嗜佛道,脫離人民。胡菊人除指出郭說誇大其辭,也點出二人為何欲言又止,文字顯見他深知其時在大陸治學之曲折,有很大同情:「他們所以盡量輕減杜甫的道佛思想者,乃是他們愛杜心切,因為一談及杜甫有佛道思想,按中共馬列唯物觀就通不過了。這是教條主義下學術未能全真的悲哀。」一面是張狂一面是壓抑,無學術自由,休想平平正正做學問。可想像,此文發表後必引起爭議,胡菊人於〈自序〉謂,文化界即有人說他寫不出那樣的文章,一定是徐復觀先生託名發表。他謂確曾把文章給徐復觀和牟潤孫兩先生過目,有趣的是二人的一問一答:「牟先生看了,只有一問題:為什麼引《玉海》?」徐先生答:「為什麼不能引《玉海》?」 乍看叫人摸不著頭腦。牟潤孫是史學名家,覺得宋人王應麟編的這部類書不宜引用,因為是二手材料。問題彷彿瑣碎,卻見其人治學之謹嚴。

但比〈評郭沫若的杜甫觀〉引起更大反應的,則是書中〈魯迅在三零年代的一段生活〉。胡菊人自言欣賞魯迅,卻對中共鼓吹的魯迅膜拜不以為然,乃比對資料,揭露魯迅於一二八事變託庇於日本人的歷史。魯迅平日勤寫日記,此處卻可疑地「失記」幾天,於及後的書信也說了假話,研究者又著意掩飾。為了「全真」,胡菊人試圖還原歷史,指出魯迅的狡黠,但也盡力理解他其時的心境。雖然寫得用心,但文章刊載後,還是得到「別有用心」之批評,〈自序〉便謂此文挨人天天斥罵達兩個月。

跟胡菊人的專著《小說技巧》和《紅樓水滸與小說藝術》不同,《文學的視野》是雜論,或予人龐雜零碎之感,易被看輕。 但舉牟潤孫先生為例,《注史齋叢稿》與《海遺雜著》均非專著,「叢稿」與「雜著」只為名副其實,卻原是對思想史的另一重深刻整理。胡菊人以「文學的視野」為書題,氣象宏闊,但這類題目一不小心便落入空談,欲窮千里目只成妄想。他在書中即事窮理,一磚一瓦地建立知識,使人拾級更上層樓,登高望遠。


《明報》二0一五年十一月十五日

Sunday, October 18, 2015

腳踏實地﹣﹣《火星人》的小說與電影



早前趁《火星人》(The Martian)電影上映前,先讀了韋亞(Andy Weir)的原著小說。書和戲都不是我最喜愛的類型,結局也無驚奇,感覺卻比不少打著「科幻」旗號的作品出色。堅實的科學知識不單沒窒礙想像,反刺激人在規則之下發掘潛在可能,營造細節,為故事建立真實感。然後想到,外國稱得上 “Science fiction”的都須建基於確切的科學知識,否則便屬 “Fantasy”,Science Fiction直譯其實是「科學小說」,上網查過,有人提出,但不流行。《火星人》便不真那麼「幻」:獨個流落火星的開場或屬狂想,但主角鑊尼要日復日在緊絀資源下設法續命,種種籌措,寫來便腳踏實地。他試圖自給自足的正是沉實的薯仔,簡直具象徵意味。

在蒼涼處境中天天吃薯仔,要是貝拉塔爾(Bela Tarr)做導演,可能是一部太空版的《都靈老馬》。列尼史葛(Ridley Scott)路數不同,節奏爽快,保持了原著的克制和幽默感。友人家榆說電影最好的是不需英雄;需要科學知識,而不是愛,還引用了台灣作家賀景濱在小說〈老埃的故事〉的一段話,對題又有趣:「人類每逢身處絕境時,最後想到的必定是愛的力量。所有的詩集頌歌裡,少不了這個字眼;戲劇、小說、電影的高潮,更喜歡用愛做為打開僵局的鑰匙。現在愛已變得像治療感冒的口服液,似乎碰到任何人生疑難雜症,只要打開一瓶愛液喝下就夠了。」愛不是大力菜。

相較電影,《火星人》小說更少愛、更多計算、更寫實。科學上的細節和推算過程都較詳盡,例如怎樣在那處境中造水,便近於物理課堂。鑊尼示範如何結合H2O,中途因計錯數而爆炸,焦頭爛額,但重點是反省:“It’s obvious now,in retrospect”;還有自嘲: “I’m a botanist, not a chemist!”。既然沒死去,便再嘗試,盡力在當下做最佳決定﹣﹣他也是為這原因,從未怪責把他遺棄在火星的隊員。

地球上同樣充滿計算。美國太空總署在可跟鑊尼聯絡前,只能靠比對模糊的衛星圖片,估計他下一步的動向,再在地球加以配合。應對傳媒時也要做好公關,每句話都得小心,同時想辦法向國會申請資金。錢固然重要。書中提及而電影略去的,是過了一些日子之後,即有記者問到金錢問題:拯救行動是否有金錢上限?花幾多錢才是太多呢?可以預計,負責回答的官員當然會說人命無價。但她也不忘從經濟角度說,鑊尼這次求生之旅為人類帶來的火星知識,就肯定多於前後幾次任務的總和。

但更實在的問題,應是在故事關鍵處,本可袖手旁觀的中國,為何會突然派「太陽神號」協助美國?電影處理得較含糊,好像是為全人類的太空探索出一分力,也可能是中國為了展示實力,送美國一個人情,順帶贏取世人掌聲。小說寫來就明確得多。首先,美國一直不知道中國「 太陽神號」的性能,是因中國國防部刻意散佈假資料。到中國要跟美國談條件時,頭腦也很清醒:美國人或許感情用事,美國政府可不,才不願為一個人的性命付出太多。結果開出的條件,就是要美國在未來的計劃中,安插一個中國太空人到火星去。

列尼史葛略去此筆,大概有市場考慮。但他在另一些地方的省略,則是善用了電影這媒介的特質。例如,為什麼主角鑊尼能如此樂觀,永不放棄?太空人雖然受過特訓,心理質素應會異乎常人,但小說仍特借專責的心理學家,為鑊尼的身世和開朗性格補幾筆。電影無須補白,正是選角和演出出色時產生的力量。因為那是麥迪文,兩下舉手投足,或樂此不疲的自言自語,都自有說服力,可免去嘮叨解釋。

電影改編當然不單為把小說變成影像,但有些地方拍了出來,確有更強效果。求生過程中,鑊尼全靠掘出「探路者」(Pathfinder)才能與地球聯絡。那是九七年美國送到火星的太空船,早已完成任務,給棄置火星。十幾年前的尖端科技,而今回看已如古董。小說用了不少篇幅形容鑊尼使用起來的不便,看書時不大清楚,但經電影處理,便明白其中限制,以及他化解困難的巧妙。沒有這早已隱沒的先行者,鑊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都是一關一關捱過去,有時會發怒和沮喪,但過後還是要冷靜想辦法,不是靠發夢或夢醒,外星人或上帝,可以超越科學的主觀願望,或泛濫的愛。

前引賀景濱那段話幾乎有警世意味。他的經歷和他筆下的小說一樣奇特,文科出身,鍾情數理,兩本小說都有大量關於科學的討論,似想掙脫不經思考的寫作方式,對陳套的敍事總是懷疑。短篇小說集《速度的故事》出版後久未創作,到寫長篇《去年在阿魯吧》至中途,正替書中角色籌劃一場虛擬葬禮時,得知自己已患癌症第四期,後記〈虛構對現實的反撲〉讀來儼如小說。書末另附訪談〈小說源始〉,賀景濱對文學、哲學和科學的價值有精彩描述,從人腦的思維模式說起:小說是不會死的,因為大腦永遠會為我們準備下一步,總在想然後:「是我們這樣,小說才會這樣。」他對寫作的基本取向,或可見於他引馮內果的一句話:現代作家不碰科學,就像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家不敢談性那樣虛偽。

反過來,有科學底子的人多寫好看的小說,當有助拯救科學家在小說和電影裡根深蒂固的陰森形象,要不終日躲在實驗室研究如何毀滅地球,要不厲害的研究再次不小心被人拿來做壞事,如叮噹的法寶,總是弄巧反拙,然後低頭自責。《火星人》的作者韋亞因恐懼症而不能坐飛機,筆下的鑊尼卻飛到火星去,用平實的故事呈現科學精神,幫人看清這個奇妙世界。


《明報》二0一五年十月十八日

Saturday, August 22, 2015

人離鄉賤﹣﹣重讀《秧歌》


 
月初主持了「你不知道的張愛玲」講座,馮睎乾說到張愛玲不少鮮為人知的故事。他協助宋以朗先生整理張愛玲未刊稿,包括她在美國時的筆記本,字跡難辨,中英夾雜,有不少生活觀察,其中一段我印象特別深刻:「 街上(又一次Ohio U. bookstore)忽聞喚Eileen,知不是我,幾乎不必回頭,實assailed by devastating 寂寞,indignation,怎無人知我名。」首句撇除括號內容,有點像唐詩,想來此二十餘字根本是七絕,由引發到失落,充滿孤憤。張愛玲早就成名了,可惜名氣不隨身,美國人自然少理這位Eileen;在大街一回頭,可能又回到港大那個等待大考的早晨。

或跟張愛玲的經歷有關,我覺得她寫飄泊浪蕩、格格不入的片段總是出色。舉她在五十年代的《秧歌》為例,兩個「異鄉人」落泊的畫面,讀後都久久不去。

《秧歌》主要寫土改後,農民因飢餓搶刧政府糧倉,被共產黨幹部與民兵射殺,幹部終說了一句「我們失敗了」。農民主角下場悲慘,故事就在秧歌的鑼鼓裡結束。張愛玲在〈憶胡適之〉引錄自己寫給胡適的信,謂因怕故事太平淡,不合中國讀者口味,所以發奮要用英文寫。一九五二年她再到香港,稿件得美國新聞處賞識,後來才用中文重寫﹣﹣當然也因為人在異鄉,方可寫這題材。

我說的兩個「異鄉人」,一個是農民金根。他太太月香在上海幫傭,因為想念,也因為懷疑與慚愧,金根出城去探望月香:「處處人都欺侮他,不是大聲叱喝就是笑。」到跟月香重聚,張愛玲接下一段是這樣寫的,不再是色彩斑斕的蒙太奇,而是一個攝影機靜止不動的長鏡頭,人在鏡頭前自出自入。因後段特別提到其時雨水多,背景應有淅瀝雨聲:「她一有空就下樓來,陪他在廚房裡坐著,靠牆擱著一張油膩膩的方桌,兩人各據了一面。她問候村子裡的人,和近鄉所有的親戚,個個都問到了。他一一回答,帶著一絲微笑。他永遠是臉朝外坐著,眼睛並不朝她看,身體向前傾,兩肘撐在膝蓋上,十指交叉著勾在一起。他們的談話是斷斷續續的,但是總不能讓它完全中斷,因為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如果兩人坐在一起不說話,被人看見一定覺得很奇怪。金根向來是不大說話的,他覺得他從來一輩子也沒說過那麼許多話。」 文字平白,無警句,卻見城市空間和那一點點體面,如何束縛著二人交往,不得不在不宜親密的地方顯得親密。

金根順道出城找工作,但沒著落,賴著只會使月香為難。他拿著月香的錢,買車票走了:「來這麼一趟,完全是白來的,白糟蹋了她辛苦賺來的錢。買票剩下來的錢,他給自己買了包香煙。自己也覺得不應當,但是越是抑鬱得厲害,越是會做出這種無理的事。」城市果然不屬於他,此章結尾如是說:「外面下著雨,黄灰色的水門汀上起著一個個酒渦。他的心是一個踐踏得稀爛的東西,黏在他鞋底上。不該到城裡來的。」上一句還是酒渦的可愛,下一句便是踐踏的殘酷,簡單對照使我們明白,金根跟上海,果然互不相容。回鄉是出路嗎?待他和月香都回鄉了,在秧歌隊演習的鑼鼓聲裏,更嚴重的故事才真正開始。

另一個「異鄉人」,則是隱身於故事背後的張愛玲。張愛玲和農村生活看來也不相容,《秧歌》寫成後受人質疑,似乎理所當然。《秧歌》的〈跋〉解釋故事來源,是從「三反運動」中《人民文學》裡一位青年作家的自我檢討所引發,因他在老幹部說「我們失敗了!」之後,一時立場不穩加以附和,感到革命理想破滅的悲哀。由此可見《秧歌》故事非向壁虛造,印證張愛玲自言愛好真實到了迷信的程度。

不過,這只為《秧歌》的故事大綱溯源,並未解釋農村的肌理與質感從何而來。〈跋〉隻字未提張愛玲一九四六年找胡蘭成的溫州之行,以及記錄途上見聞的《異鄉記》。這半年因把《異鄉記》翻閱多遍,今回重讀《秧歌》,一眼認得哪些對農村的描述,是從《異鄉記》一段段抄過去。例如《秧歌》首章,形容那鄉下小鎮一商店的玻璃櫥裡,牙膏紙袋上印有五彩明星照片:「李麗華、周曼華、周璇,一個個都對著那空空的街道倩笑著。不知道怎麼,更增加了那荒涼之感。」《異鄉記》早記錄了此段,只是用的不是全知視角,而由故事中的「我」來觀看,所以眾影星實非對著空街微笑,對面還有一個無人認識的張愛玲。五十年代李麗華曾在香港約會張愛玲,據說張愛玲讓李麗華見過自己的面,沒留下來寒暄就走了,除因生性不喜交際,跟幾年前這荒涼畫面不知有沒有關係。

前段提及的金根與月香看來真有其人,在《異鄉記》第七章出現過,此時他們還有飯吃,總算生活無憂:「金根先吃完,他掇轉椅子,似乎是有意地,把背對著月香,傴僂著抽旱煙。始終不說話,看著他們,真也叫人無話可說。」最少是《秧歌》主角的原形。對比《秧歌》寫他們窮得難得吃稠粥,給安排在上海人來人往的廚房裡沒話找話說,更見張愛玲從生活觀察轉化出故事的能力。

不是溫州之行,張愛玲也未必這樣觀察農民,落差巨大,注視到否則永遠不會被記錄的畫面,近乎梵高畫中的那對舊皮鞋。《異鄉記》這樣寫金根:「男人做好了一隻籃子的柄,把一隻腳踏進去,提起了柄試試。很結實。走過的人無不停下來,把一隻腳踹進去,拎著柄試一試。試完了,一句話也不說,就又走了。」張愛玲看來很滿意這幕默劇,將之移植到《秧歌》去,小說中的生活感,就是從這些細碎片段點滴累積。

為作品尋得真實的基石固然好,緣起卻是張愛玲無奈成了「異鄉人」,在鄉間飄泊浪蕩。鄺文美曾讀《異鄉記》,張愛玲說:「讓你看了我的筆記,我心裏輕鬆了一點,因為有人分擔我過去的情感 。」最後謂:「你說看了覺得心疼,我很高興──寫悲哀的事,總希望人家看了流淚。」張愛玲的有口難言,實不限於浪跡鄉間時須隱姓埋名,和農民格格不入;《異鄉記》跟《小團圓》一樣,生前都不能出版。重讀《秧歌》〈跋〉的結語,不免覺得耐人尋味:「這些片段的故事,都是使我無法忘記的,放在心裏帶東帶西,已經有好幾年了。現在總算寫了出來,或者可以讓許多人來分擔這沉重的心情。」不有點像她跟鄺文美說的話?這裡說的,真只是《秧歌》?


《明報》 二0一五年八月廿二日

Sunday, July 5, 2015

我看《愛玲說》



劉紹銘先生說,他跟張愛玲除多次通信外,也有一面之緣。那時張愛玲正在美國,照顧癱瘓在床的丈夫賴雅,囑劉紹銘等幾個後輩代她謀差事。我跟劉先生亦有一面之緣,當時還得贈他寫張愛玲的著作。

兩周前得中大出版社贈劉紹銘新著《愛玲說》,新聞稿說此書「全面解讀中年張愛玲」,是我有興趣的題目。看了幾篇,似曾相識,找出他八年前送我那本《張愛玲的文字世界》一對,過半文章原來重複。《愛玲說》我不算鍾愛,但覺得今年八十一歲的劉紹銘,在書中呈現對前輩的愛護之心,以及不知老之將至的頑童氣色,都很可貴。恭維不是恭敬,報答前輩的最好方法就是認真讀其書。以下先指瑕,後引申到另外兩位論者對張愛玲的評價,回頭看《愛玲說》的意義。

《愛玲說》分甲乙兩輯,重心當然是寫張愛玲的甲輯,但這也正是小疵所在,不知應說編輯不周,抑或是題目相近的文章結集時易生的問題﹣﹣我讀書時,拿筆在邊旁寫了幾遍的正是:「重複」。文章單篇出現在報章時,部份內容就算跟前作相近,讀者也不一定記得;編為一冊而不刪削,便失累贅。

重複的不是一兩觀點,而是一段段類近的文字。例如,寫張愛玲晚年,多會提及她如何深居簡出,外人又如何窺探她的私生活,鬥智鬥力。經典例子,自然是戴文采受託訪問張愛玲,不得其門,結果租住她公寓隔壁房間,待她倒垃圾後撿拾端詳。這例子先後出現在〈課室內的張愛玲〉、〈愛玲小館〉及〈傳奇的誘惑〉三篇,頭兩篇還同樣引述了張小虹「嗜糞」及「戀屍」等形容。唯第一篇的好處是多出一句,因其徹底無聊而有幽默效果:「經戴文采的報導,現在我們知道奶奶愛用甚麼牌子的肥皂:Ivory和Coast。」

另一重複的地方,是究竟能否拿張愛玲在散文的話當真。問題有意思,因這既牽涉文類的預設,也關乎她如何在寫作中營造自我。《愛玲說》中〈張愛玲的散文〉、〈張愛玲的知音〉和〈另類張愛玲〉三篇,都先後提到這關乎真假的問題,回應頗類近,就是引錄張愛玲散文〈童言無忌〉的同一段話,引申想法卻並不多,故顯得拖沓而少進深,雖然我也同意她那段文字精巧的話實在合用﹣﹣十二歲時,張愛玲一個同學在宿舍跟她說:「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樣。」張愛玲這樣寫:「因為有月亮,因為我生來是一個寫小說的人。我鄭重地低低說道:『我是......除了我的母親,就只有你了。』她當時很感動,連我也被自己感動了。」

《愛玲說》一處資料有誤。開篇〈張愛玲現象〉寫夏志清與劉紹銘,在美國對落難的張愛玲先後施以援手,古道熱腸。如夏志清在六十年代末,便穿針引線,使她得在柏克萊加州大學任研究員,負責解釋中共政治術語的專有名詞,上司是老前輩陳世驤。她不單跟人關係不好,劉紹銘說:「偏偏那兩年情形特殊,就是沒有新名詞。」時也命也。結果?當然是丟失工作繼續落難:「她在『中心』工作才兩年,就給陳教授解聘。」但之後的〈張愛玲的知音〉提及同一經歷卻說:「據說陳教授對她的表現很不滿意,但因愛才,也沒有難為她。一九七一年五月陳世驤因心臟病逝世。事隔一月,張愛玲便被解聘了。」哪個版本才對呢?劉紹銘在舊作《張愛玲的文字世界》其實早就解答了,因高全之讀〈張愛玲的知音〉後,曾致函謂,「陳教授解聘張愛玲在前,過世在後。」〈張愛玲現象〉是劉紹銘近作,寫時資料已更正。〈張愛玲的知音〉是舊文重刊,不小心沒訂正過來。

至於劉紹銘對張愛玲著作的評價,如謂以小說藝術言,「〈封鎖〉,〈金鎖記〉和〈傾城之戀〉已達至境」,以及認為她一九四五年後的作品水準都不如前作,我都不贊成。劉紹銘重視她早期小說那些「兀自燃燒的句子」,在其他文章亦重申她那些險句的精巧,但我正覺得以此衡量張愛玲,容易見樹不見林。

在我看過的香港評論者中,對張愛玲作品的評價,我較同意馮睎乾及博客「書之驛站」的作者馬吉。我至今仍認為馮睎乾的〈初評《小團圓》〉是香港不可多得的文章,一天未有這水平的評論,《小團圓》的意義也注定是殘缺的。文章從他看英瑪褒曼《秋日奏鳴曲》的經歷開始,以張愛玲對李商隱和褒曼(Ingmar Bergman)的評語作結,把她和《小團圓》安放在最恰切的網絡下,顯見其人其書的意義。馬吉較重視的可能是版本和資料輯錄,但零星的文學評論,眼光往往精準,如他的〈再說《小團圓》〉,便謂張愛玲在書中寫出了人心與整個社會和時代的衰敗,她對此雖然唏噓,卻畢竟懷緬。

馮睎乾和馬吉對張愛玲小說的評價相近,都認為張愛玲離上海後的小說,較〈傾城之戀〉等少作為佳,文句也由鋒芒畢露而轉趨平淡自然。馬吉認為她最好的是《秧歌》,然後是《小團圓》。最近發現馮睎乾則以《小團圓》居首,《秧歌》第二,跟我相同。

我認為就寫作自覺,以及借小說獨有形式在時空中跳躍這兩點而言,《小團圓》是唯一貼近西方一流小說的中國現代作品。以電影為喻,張愛玲是把儲了大半生、長度是五十五年每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廿四小時的毛片,剪輯成三百餘頁的一部書, 為許多前因後果重新牽線,在那時空駁雜的虛構世界,探索自己究竟是個甚麼人,人生又在說一個怎樣的故事。繼續以電影為喻,可類比的或非《秋日奏鳴曲》,而是塔可夫斯基同樣關乎母親的《鏡子》,由最個人的回憶側寫時代的質感。回頭一看,又是多少內疚,多少惘然!要「全面解讀中年張愛玲」,《小團圓》自不能輕輕放過。

《愛玲說》有幾篇討論張愛玲著作的翻譯問題,文章用心,可說是傳統寫法。這倒使我想起馮睎乾更使人驚喜的〈評〈色,戒〉法譯本〉,收於去年《現代中文學刊》第四期。 我不懂法文,卻讀得津津有味。文章指出法譯本的二十處誤譯和漏譯,比較〈色,戒〉法、英、德、意譯本,點出看似平白的「易太太是在自己家裏,沒穿她那件一口鐘,也仍舊『坐如鐘』,發福了」幾句,此鐘與彼鐘這些俏皮話為何難以翻譯。更有趣的例子,則是〈色,戒〉提及一句諺語時謂,「據說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學者說的」,譯做法文,意思成了「據說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著名邏輯學者說的」。邏輯學者?知道「名學」為何物的人,讀後自然會心一笑。馮睎乾說:「諷刺的是,很多中國人也未必知道『名學』的含義,只要佩許納女士的中文水平稍低一點,就完全可以避免這個小錯誤了──譯者所以犯錯,居然因為語文知識太豐富,實屬不幸。但另一方面,她既將『名學者』譯為 “logicien”,那麽之前的 “célèbre”(著名)又從何而來呢?原文明明又不是『名名學者』。」這些切入點和發現,較討論譯筆是否地道,無疑更富趣味。

劉先生跟張愛玲有私交,有只有他才能寫出的片段,文章親切、率真,提到不少張愛玲軼聞,易使人對她感興趣,更明白她的際遇跟著作的關係。如〈愛玲「原罪」說〉等篇,更就「文化漢奸」張愛玲的一些文章補回重要的歷史脈絡。他在文末的一段話,淡然也公道,只可惜最後一字誤植為「賑」:「她人不可愛,但作品確有魅力。不是盛名之累,不會有人一天到晚給她翻舊賬。」


《明報》 二0一五年七月五日

Sunday, June 14, 2015

《異鄉記》的未完之夢



因緣際會,去年因訪問之故,造訪宋以朗先生家跟他聊天,後得知他有意找人將張愛玲《異鄉記》改編成舞台劇,聽時無甚反應,回家路上卻浮想連翩:如能藉此聚合我那許多在不同藝術範疇各具才華的朋友和新舊學生,一起學習,互相成就,大概是件有意思的事。

但我既非張愛玲迷,為何要改編她的作品呢?把《異鄉記》重讀了一遍又一遍,我發覺,觸發她寫此書的雖是愛情尋覓,但當中呈現的,卻是更普遍的處境:誰都生活艱難,但有些艱難較易被理解,有些則不單難得同情,甚至根本無從表達,尤其如她這種讀過那麼多書又心思細密的人,內在世界豐富深刻,肉身卻日復日在現世打轉,與人面對面,也隔萬重山。獨特眼光總是雙刃劍,雖能見人所不能見,卻往往注定成為社會的異類,格格不入。在這世界,有時庸碌過活容易,真有盼望和追求,反注定孤寂。但再想深一層:人生又是不斷追尋,抑或一開始已是倒頭栽? 為此,我跟各同伴也走進異鄉,做起戲劇來。以下先說《異鄉記》,再略談改編經歷。

張愛玲在〈紅樓夢未完〉提及的人生三恨中,「鰣魚多刺」和「海棠無香」都非她原創,她對「紅樓夢未完」一說更不無疑惑。張愛玲自己又有未完之稿嗎?《異鄉記》這部自傳體小說在她生前從未發表,原文寫在一本筆記簿,一直放在好友宋淇與鄺文美家中的一個膠袋內,到第八十頁的一句對白中間戛然而止,不知是沒寫完,還是接續的故事寫在別處下落未明。現存這三萬餘字,是張愛玲一九四六年到溫州找胡蘭成的見聞,原稿至二零零三年給宋以朗發現了,二零一零年出版,收錄在皇冠新版《對照記》。

書雖從未出版,張愛玲在五十年代初卻跟鄺文美說:「除了少數作品,我自己覺得非寫不可(如旅行時寫的《異鄉記》),其餘都是沒法才寫的。而我真正要寫的,總是大多數人不要看的。〈異鄉記〉﹣﹣大驚小怪,冷門,只有你完全懂。」為何這樣重要呢?是因為寫自己最刻骨銘心的經歷,因為真實?

八年抗戰結束,漢奸胡蘭成須遁隱鄉郊,當年廿六歲的張愛玲隱藏身份到鄉下找他,途上委曲可想而知。張愛玲雖曾離鄉到香港升讀大學,但在《異鄉記》可見,溫州之行對主角沈太太而言,跟先前的旅途極不相類。開頭寫火車站就隱隱有種悲壯:「我從來沒大旅行過,在我,火車站始終是個非常離奇的所在,縱然沒有安娜凱列妮娜臥軌自殺,總之是有許多生離死別,最嚴重的事情在這裡發生。」此行既不能事事講究,也肯定更不由自主。主角形容的鄉民雖有質樸的一面,亦不無愚昧貪婪,她猶如林黛玉初入大觀園,不得不小心翼翼,心情或更似賈寶玉入太虛幻境,只覺荒唐如夢﹣﹣宋以朗在書中前言作注謂,原稿經過塗改,隱約可見最初的題目是「異鄉如夢」。

讀《異鄉記》時的確偶爾聯想到《紅樓夢》。例如第四節寫沈太太待在鄉間,見人磨米粉舂年糕就說:「兩手搏弄著一個西瓜大的熾熱的大白球,因為怕燙,他哈著腰,把它滾來滾去滾得極快,臉上現出奇異的微笑,使人覺得他做的是一種艱苦卓絕的石工﹣﹣女媧煉石,或是原始民族的彫刻。」為什麼偏要是女媧煉石? 先前已寫到她遲遲未能啟程到下一站,在鄉郊等待百無聊賴,全無遊興,卻被拉去遊湖。此節提到的節慶準備更原始,沈太太只有更多搪塞,完全是個多餘的人,正如她在散文〈華麗緣〉結尾說,在鄉下看戲的人全像一點一點構成了圖畫,只有自己沒地位。

這境況,不正如《紅樓夢》裡女媧多造的那塊石頭,或四不著邊一無用處的賈寶玉?《異鄉記》此節又以磨米粉結束:「已經倒又磨起米粉來了,『咕呀,咕呀,』緩慢重拙的,地球的軸心轉動的聲音......歲月的推移......」由當下扯到大荒,這種在時空裡跳躍的能力,也是主角自我解脫的方法吧。不過,到了第十一節,沈太太仍滯在途上,汽車還要壞了:「下起雨來了,毛毛雨,有一下沒一下地舐著這世界。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是《紅樓夢》那樣一部大書就要完了的時候,重到『太虛幻境』。」

現存的《異鄉記》在此處也快完了,到第十三節就中止,不知道沈太太的歸根結局如何。張愛玲後來寫《秧歌》和《小團圓》都參照過《異鄉記》。《小團圓》對時空特別敏感,寫盛九莉初識邵之雍一節,其實早預示了這趟溫州之行。當邵之雍說過幾年會去找盛九莉時,小說謂:「她不便說等戰後,他逃亡到邊遠的小城的時候,她會千山萬水的找了去,在黄昏的燈影裏重逢。」當然,我們知道現實中,這重逢並不見得美好。從這角度看,《異鄉記》突然中斷或可視作完美結局,總在途上,永在夢中﹣﹣畢竟,現實可能才是另一場更大的噩夢。張愛玲十八歲時在〈天才夢〉說:「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裡,我等於一個廢物。」世界原是異域,筆記這三萬餘字,根本是異鄉記裏的異鄉記。有些人覺得張愛玲文章刻薄,對人少憐憫;可能是的,但我覺得她至少以同樣態度對待自己,因為看見實相,最後往往仍是自傷。

改編劇名為《他鄉》,蒙宋以朗先生授予版權,將是張愛玲《異鄉記》首次劇場改編。說起來,我第一篇在報章刊登的文章其實就是劇評,那段日子鍾情讀劇本,常看演出,輾轉之間,今日竟輪到自己做一台戲給人觀看,可見世事果真難料。評論跟創作自然大異,暫時的最大學習,是如何不被張愛玲充滿魅力的文字牽著走,減少自己安逸的餘地,放膽闖進陌生的異鄉,不斷放棄文字而靠近劇場,希望營造一個荒謬世界,以及主角的有口難言,內外交戰。她要尋覓的愛情或許沒著落,在途上卻對命運、對艱難、 對安穩生活有所感悟,同時發現了打動她使她溫暖的事物,不至迷失於廣漠之中。演出立意要大驚小怪和冷門,做得到,才算無愧於張愛玲。


《明報》 二0一五年六月十四日

Friday, April 24, 2015

像我這樣的一個導演——看陳果《我城》


像他這樣的一個導演,其實是不適宜拍攝西西紀錄片的。上月底看《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陳果《我城》的首映,他在映後談的話使友人詫異。陳果說要跟西西道歉,拍完一整集,還未看完她任何一本小說,沒時間。我只想起《淮南子》的「謂學不暇者,雖暇亦不能學矣」。看完電影,我對他這不負責任的態度實不驚訝。聽他開場前出來笑說,今晚大家不是來看《紅Van二》,雖然很多人問他會否拍續集,已知不妙。有些觀眾在笑,但我的心中充滿隱憂──陳果一定以為大家都是因他進場的。

電影開頭拍攝西西在家中生活,還相安無事。鏡頭注視她的左手:洗米、按電掣、拿起電話叫外賣,因其右手已失活動能力,不便可想而知,而她本來還用右手提筆寫作。但到首次有作家出場談論西西著作,問題就來了,鏡頭運動多餘,構圖一次比一次嚇人。

拍攝陳智德和鄭樹森兩段,都機械而重複地倚仗推軌鏡頭。拍攝馬世芳時,攝影機不時搖晃,一度更退到樹蔭之後,遮擋他的臉龐。這種騷擾在拍攝謝曉虹時又再出現,場景是中文大學的天人合一亭,她面向左方說話,鏡頭的重心卻落在她身後數呎的水面,她只給壓在畫面的左下角。我覺得受訪者都被利用,陳果似不相信當人認真思考、妙問妙答時,表情變化可以很好看。我也懷疑他對談話的內容有多大興趣,抑或只擔心內容太正經,觀眾會悶,老想著如何移動鏡頭,看起來層出不窮。

輕視內容便賣弄形式,但反過來也是對形式的輕視,這是陳果拍攝西西最反諷之處。片中屢見手搖鏡頭、失焦再對焦、zoom in、時光倒流般的回帶片段,但用來無甚意義,更似只為方便,和免得平淡。陳果幾次把自己或拍攝隊伍用另一部機拍入戲中,又真為製造距離,對鏡頭自覺,還不過是自戀?

西西對藝術形式的自覺隱含於不同創作,林以亮於〈像西西這樣的一位小說家〉曾仔細分析,寫〈感冒〉如何引用古今詩歌一段尤精扼,文章末段即以「相體裁衣」為西西之創作原則,代價卻是易使人覺得欠缺風格。但簡單點,重視形式這特質亦見於西西幾篇對談,譬如在〈童話小說〉便由她的短篇〈玻璃鞋〉說起,關心的是九七期限,卻用童話來寫,何福仁歸納說:「用一種愉快的語調來寫,形式本身也是一種諷刺。」西西這樣回應:「我比較喜歡用喜劇的效果,不大喜歡悲哀抑鬱的手法。寫小說,我希望能提供讀者一樣東西:新內容,或者新手法。現在的情況是,當悲劇太多,而且都這樣寫,我就想寫得快樂些,即使人們會以為我只是寫嘻嘻哈哈俏皮的東西。」所以,西西創作的語調和形式,都是對傳統和慣例的掙扎後之選擇,正如她在片末解釋,自己如何從存在主義小說的沉重,過渡到羅蘭巴特強調的樂趣。

穿插在片中那些香港舊社會的模型雖然精緻,捕捉西西在船上赫見大公仔走過時的驚喜也好看,但如果這代表了陳果對魔幻和童趣的理解,就真成了嘻嘻哈哈,根本誤會了西西。

西西作品展現的「童趣」,每每建基於對世界的好奇,以及探問後的認真研究。舉些淺例,《剪貼冊》和《拼圖遊戲》看似順手拈來的遊戲文章,實是對中外文化和藝術謙卑學習後的厚積薄發。《縫熊志》關乎手藝之餘,也是對中國傳統服飾的另類探索。《猿猴志》不止是猿猴圖鑑,從西西與何福仁穿插書中的對談可見,她對生物、演化、人與猿猴的關係等關注是多巨大,又下過幾多功夫理清問題。只有這樣,問題才可愈問愈精細,愈問愈開心。放在寫作當然一樣,《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固為引介外國作家,但何嘗不是西西借力於一流作家的讀書筆記?跳脫多變的寫作風格不是從天而降的,也非單單「童趣」所能概括。

陳果又有這種好奇和虛心嗎?他在映後談說,拍片前不認識西西(在報章訪問則說讀過一本,不知孰是),是台灣片商找他,他才買西西的小說回家看,雖然拍完電影一本也未讀完。單是這點陳果已獨步天下,用行動和作品告訴我們,在香港做作家應得到多少尊重,香港的導演又有多尊重自己和行業。

何況西西的小說又不是《卡拉馬佐夫兄弟》,許迪鏘在戲中不就解釋過「素葉出版社」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為資金緊絀,只能出版只有寥寥「數頁」的書,陳果卻說西西的書太厚。他說要向西西道歉如果是真誠的,回答觀眾提問時,就不會輕佻說:「不用那麼深入也可以拍到紀錄片,拍土瓜灣,可以有多深啊?」沒研究自難深刻,勤奮一點就是,卻沒理由反過來擁抱淺薄。所以我覺得電影《我城》的部份意義,正是在反諷中建立的。

陳果似乎以做門外漢為榮,問題是紀錄片著重的,始終是對人或某主題的關懷。現在看來,陳果偶能呈現西西的幽默,譬如她說希望寫信給法國導演而學法文,但轉校三四次,卻永遠停留在一年班。戲中剪接亦間有妙處,例如說到宋淇找西西當編劇後,她才發現不懂寫對白,鏡頭一轉,便跳到1968年的《窗》中,西西寫給謝賢和蕭芳芳一段文藝得滑稽的對白。

但整體而言,電影未免流於表面,明顯的例子是提到西西患癌時,只問那是否她人生中最難過的階段。陳果預備好跟她談生死問題嗎?那也不一定要悲苦沉重,還可能引出文化藝術如何教人看待死亡,並舉古今電影為例,一起用「開麥拉眼」看世界,有更切實的交流,不也是自己長進的良機嗎?我知道說說容易,拍起來就麻煩得多;我也不是要求陳果做何福仁,只是期望這電影可多走幾步,畢竟《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可接觸到很多不認識西西的觀眾,對比同系列拍攝台灣作家的六集,或陳安琪充滿誠意的《三生三世聶華苓》,或舒琪難度甚高的《想像:易文》,陳果的《我城》無疑是教人可惜的。

我喜歡西西的散文多於小說,有時也覺得《我城》太便宜就給人借題發揮。但陳果既引之為電影命名,對此宜有回應或探問。西西《我城》的寫法是避開宏大的歷史敍事,用細碎和充滿想像的方法說故事。陳果固然不必步趨,但他又怎樣處理「我城」這主題呢?片中插播舊日新聞片段、七一遊行、反國民教育示威、渣打馬拉松等,都嫌拼湊和傾向討好觀眾,略因循,不見獨特的觸覺或關懷。

想起來,陳果的《香港製造》跟西西的〈玻璃鞋〉一樣,都在回應香港在九七易手前後的抑壓,聚焦在幾個青年身上,有股在沉默中爆發的蠻勁;《細路祥》雖偶嫌生硬,也至少具時代意義。《榴槤飄飄》更是他較圓熟而稍被低估的電影。往日得到的回報或許不多,但時至今日,陳果不也因香港之名而薄得名利嗎,何不想想用更好的作品回饋香港?

瘂弦在片中說,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在八十年代登陸台灣後,「像我這樣的一個……」一度成了流行句式。《我城》拍完了,陳果也不妨想想「像我這樣的一個導演」,究竟意味什麼。西西不止有諧趣的一面,在廖偉棠《浮城述夢人》的訪問〈發明另一個地球〉中,她便有這段莊重的話:「我的理想讀者是,他要看過很多好小說,假如我那麼下功夫看這麼多小說自己再用心機寫出來,你要看我的小說也要勤奮一點,懶惰是不知道我的好處的。你隨便翻翻當故事看,但一本小說哪裡好呢?你就看不出來。你看那麼多垃圾小說是沒有用的。我對讀者要求很高,如果你什麼都不懂你就看《白髮阿娥》吧。」希望陳果能先讀完這本。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一五年四月十二日

Saturday, January 24, 2015

艾美利亞


暑假到摩洛哥旅行,遇到兩個瑞典女子。閒談間,一人知我曾在烏普薩拉讀書,忽發奇想,問我還記得哪些瑞典文歌。我說除了經典的飲酒歌Helan Gar,只記得一首,當年西班牙友人何希很喜歡,重播又重播。我忘了歌名,勉為其難哼出幾個音符,她先狐疑,後大笑:“Har kommer alla kanslorna!”這歌名譯做英文,是 “Here come all the feelings”。我笑說她知道這歌時,恐怕還是個小學生。

回港後,重讀去年寫下的遊記〈烏普薩拉〉,感覺是未免天真,但那天真又出奇貼合當時心態。我二○○三年認識何希,○四年復活節跟他返西班牙,距今剛好十年。方才發現,何希當日常常哼的 “Here come all the feelings”,原來早就預示我今日的追憶。

[謎團]

到摩洛哥前,為看一友人寫的東西,我在面書開了個戶口。數周後,這間處於世界人際網絡上端的公司,給我分發了幾個我應該識得的人。其中一人的圖片是隻雀,看名字正是何希。他的電郵戶口早壞了,我們的聯絡亦早中斷。

過了這許多年,我便不無反諷地要求成為他的「朋友」。幾日後,接他回覆,其中一句簡單卻深刻:“My life has changed so much that you couldn't recognize me”。他讀博士的四年間,到了世界各處收集湖水做研究。但讀完才發現,原來不喜歡實驗室生活:“I decided to change my life”。於是搬去了在北非對開的Canary Island加入山間拯救隊,女兒剛剛一個月大。他最後問我近況。

我想用中文回應「一言難盡」。他說的面目全非,於我何嘗不然?簡單交代了經歷,我便說暑假碰巧會到摩洛哥,或可順道探訪,就能在相隔十載後重上君子堂。

但人生有時會如坐着猜謎語的小孩,未知謎底,就眼白白看着發問的大人轉身離去。發訊息後數日,並無回音,見何希的版面向來極少更新,想像過是否山間不便上網。半個月,沒回覆。我新寫的訊息愈來愈短,最終變成單字:“hello?”

要出發去摩洛哥了,知道無緣會面,真有咫尺天涯之憾。旅行完了回來,發現何希面書的相片,竟由一隻雀,變成了我用的照片——面書供人選擇那種藍背景白半身,只有輪廓,沒五官。按下他的名字,彈出長方格: “This account has been deactivated. Only you can see Jorge on your friends list. You have the option to unfriend Jorge.”

[可樂]

十年前的四月,我跟何希在格納達(Granada)暫別,他先南下回家,我則北上獨遊馬德里,幾日後乘長途巴士,到達他位在西班牙東南邊陲的老家艾美利亞(Almeria)。下車已是晚上,何希早跟爸爸和弟弟在巴士站候我。那年三月,馬德里發生了炸火車的恐怖襲擊,近二百人死,我在馬德里的五天之內,再有兩宗炸彈新聞,街上人都愁苦冰冷。

甫見面,他滿臉鬍子身形肥大的爸爸即給我一個熊抱,跟初次與西班牙人親臉時一樣,我直接感覺到人體的溫暖。回家後,見何希媽媽已準備好一桌晚飯。大概已過十時,要他們等我吃飯實在過意不去,正想何希幫我翻譯,他爸爸已急着用手形和單字 “Drink?”,問我想喝甚麼。長途巴士坐久了,呆滯又口渴,隨口便說,可樂吧。他說沒可樂,我說水也很好。

已完全忘了那頓飯。只記得翌日醒來,見何希爸爸剛進門,放下兩大袋東西。拿出來的包括兩大支可樂。他以為我鍾情可樂。我想解釋不是,但太複雜了,便只不斷道謝。之後每餐飯,他都會把可樂放在一旁,不斷地「鴉基」「鴉基」——他讀不到「阿祺」——然後指這指那,都是着我多吃多喝。何希媽媽也不懂英文,只會在我幫忙收拾碗碟時喝道:「鴉基,Sit!」喝狗一樣,卻是如此可愛,可樂。

[午睡]

到過西班牙南部,才知道從前信奉回教的摩爾人(Moors)如此厲害,曾從北非渡海攻佔了今日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並在格納達把阿罕布拉(Alhambra)改建成雄偉而細緻的阿拉伯宮殿。艾美利亞的古建築跟格納達相似,都具阿拉伯色彩,而且為防地震,連教堂都起得像城堡。

何希父親請了兩天假為我做導遊,殷勤講解各種掌故,常常質疑何希怎能用幾句英文歸納他一分鐘的講解。但印象中,就是他要上班的幾天也清閒,似可代表西班牙南部的人:早上外出工作,下午回家吃飯,然後午睡(siesta)一會,再去工作,六時許又外出喝喝酒,九時多才吃晚飯,之後年青人就再去派對(fiesta),好像只是用工作來充實一下siesta與fiesta之間的空檔。其時正值「聖週」(Semana Santa),何希說晚上可去看 “Procesión”,謂那即英文的Procession,宗教巡遊,但他英文有點語焉不詳,我聽了就算,倒對末尾的重音“sión”印象深刻:成了前後兩個音,由齒間輕輕的「嘶」轉成濃重的鼻音「昂」,很動聽。

晚上,大街清空了,人都站到兩旁等待。遠處傳來似乎是儀仗隊的音樂,鼓聲卻比平日沉穩。聲音漸近,群眾熱熾起來,轉角處,黑壓壓一隊人身穿長袍,並頭戴類近3K黨的三角帽,步履厚重地隨鼓聲前行。前頭的小孩手提香爐,白煙就在那鐘擺的晃動裏緩緩溢出,以形和味佔據長街。後一點,幾排壯丁合力抬着聖母像,成為仰望的中心。黑夜,黃燈,白煙,鼓聲,終結合成一種奇異氣象,把人迷倒,再愛玩樂的人,此刻都容易虔敬起來。

南部的確有不少夜遊人,深宵仍精力充沛,那時便推斷跟他們天天午睡有關。午睡也是藝術,適可而止。外人如我,有天便是一睡數小時,何希父親開大了客廳的音樂還是沒用,最終害得他把車開得像風一樣快,才不辜負一心為我安排的海邊落日。與何希坐在崖邊看海,通常會說說將來,細節當然都已忘記,唯一肯定他曾指着大海說,這後面就是摩洛哥了,理論上一直游總會游到。

[明信片]

從摩洛哥回港後,我終於報名學西班牙文。曾跟何希說,有天能發出那震舌的「R」音便開始學。有段日子,只要路上無人,我就會發瘋一樣不斷啦啦啦練習舌頭。某天竟練成了。如同第一次拍翼後離地升空的鳥,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卻到今年才守諾報名。雖然上了幾堂已發現,學懂的機會近乎零,但每次看見開學時夾在筆記簿的一張黑白明信片,還是覺得快樂。明信片是在格納達買的,幾個人並排坐在山邊的背影。

我在格納達見過那畫面。日落,何希帶我從小巷漫步上山。有個穿闊褲和阿拉丁鞋的少女在路旁練習拋球的把戲,失敗了就微微一笑,俯身拾球,又再開始,再失敗。山上有風,疏落如麻雀的幾個人坐在山邊的矮圍欄,一看,才發現他們遙望的對山,就是格納達的城市象徵阿罕布拉。氣氛安閒,無人拍照,彷彿大家到此,都不過為使閒聊有個景色。結果是,阿罕布拉裏頭的建築再別緻,圖案再精巧,也不及這原初的遙遙一瞥。臨離格納達,在報攤看見這畫面早給印在明信片,就買下留為紀念,並在右下角寫上:31/3/2004。

[分別]

幾日後,我暫別何希,一個人到了馬德里,不時在旅館的廚房,跟大伙看炸彈的新聞。

幾日後,我跟何希在艾美利亞會合,吃他媽媽的炒飯,飲他爸爸的可樂。

四個月後,我跟何希在瑞典分別,他臨行前贈我的,是一本Tales of the Alhambra。

他在扉頁寫的第一句,是往西班牙時反覆教我說的 “Encantado de conocerte”,幸會。第二句,是 “I don’t like the feeling of living people without knowing if you will meet them again”,繼續混淆了他總讀不準的leaving和living。

十年後,我們還未重遇,但我總算牽連上幾段老早覺得應好好記下的經歷。或許,living跟leaving真不易分別,末了就只想起杜甫臨別友人時說的:「世事兩茫茫」。


《字花》 二○一五年一月/第五十三期

附錄:〈烏普薩拉〉

瞬間看浪潮


【一】

這三年我有份參與「鮮浪潮」短片比賽的複選評審,感覺是公開組的水準以今年最高。今月舉行的「香港獨立電影節」,選了其中數部作品於灣仔ACO書店放映,上周日還請幾位導演就「獨立新浪能否推前浪」為題討論。

看今年這幾部影片,直覺是刻劃現實的意圖和能力都強了,較少由概念出發,有瑕疵自不能免,但最少老實,不倚仗小聰明。這是好趨勢,何況「真實」本身就往往動人。說故事,除了為總被遺忘的人代言,我想另一重意義,是人常常需要故事來理解自我,甚至借之解決人生意義的問題。多數故事都強調時間與目的,角色如何安放過去拓展未來,回應那特定處境,有時會對觀眾有提示作用:或許,你也可在主流故事以外,找到更適合的故事框架來安放自身;一旦對幸福生活有別的想像,便更易把自己解脫出來。

「獨立電影」的獨立二字,就應有這種拓展框架的視野。今日這股電影後浪,又有甚麼前浪可參照嗎?我想起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新浪潮,早前跟幾位朋友回顧了那時一些電視作品,長了見識,對今日的創作者或有啟發。

【二】

獨立電影節選播的其中三部「鮮浪潮」作品,跟現實關係尤大。

第一部是林森的《仇》,講一個上水青年的困境,父親做小販被驅趕,自己在茶餐廳工作又遇問題,終而斬傷奚落他的老闆。片頭他在巴士窗邊的外望,原來是在囚車上的最後時光。導演追蹤了一段「仇」的來龍去脈,關注小人物,有意拍出社區面貌。但那青年人的描寫略單薄,最終斬人也就欠了說服力,茶餐廳老闆的一些反應也不好理解,故整體不及他前作《綠洲》富生活感。故事拍來也太絕望,為觀眾留下太少出路。不是便宜勵志或天降福星,而是在灰暗裏看到一線光的慧眼──除非立意做漢尼卡,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黃飛鵬的《寂靜無光的地方》 是部富關懷和野心的影片,故事、聲畫、演出都出色,講一位自閉和讀寫障礙的男孩在學校的遭遇,以及他媽媽和老師的處境。導演努力立體地呈現劇中人物,所以那位照顧男孩的老師,晚上也是要去上課的學生,本身也是在學校制度裏被壓迫的人,故一方面呈現出其愛莫能助,另方面也帶出了制度之中,人與人那隱隱的互相依存甚或層層利用。但片中的諷刺是敗筆,尤其是片首片尾,那校長在鏡頭前吹噓學校如何實踐共融理念,都嫌太露太工整,削弱了真實感,也不必要地突出了導演的判斷。

黄瑋納的《他們的海》是我最喜歡的一部,專注、真誠而偶有詩意。故事講一對中年夫婦的關係。男的是水上人,喜歡駕船出海釣魚,並無正職;女的在魚蛋工場上班,不時埋怨丈夫不為生活打算。二人偶有冷戰,話不多,就只相對無言吃晚飯。導演對人的觀察細微,譬如男人出海「下魚」的片段,一次太陽猛,一次黑漆漆,但相同的是,有魚上釣的一刻,他都有種由衷的快樂,然後觀眾自會明白,當太太問他究竟想怎樣時,他為何會動氣反問:幫老闆揸遊艇有甚麼好?他後來果然去了幫人揸遊艇,只是並不自在。在朝九晚五的陸地,他大概是個沒出色的無業漢;但在更廣闊的海洋,他卻自有專長和天地。看到他回家後把釣到的魚劏好、切薑絲用小瓦煲放爐上焗、焗好出煙的幾個近鏡,就只覺得,那一定非常好吃。

拍太太在工場的一幕也好看。煮熟了的白魚蛋放在大風扇前吹涼,女工邊站着聊天邊將魚蛋逐粒拿起,用剪刀削去三尖八角,淡白的魚蛋碎屑飄落一地。容或是我過份閱讀,但無人釣魚就無魚蛋,到要拿去賣了,還要一一削去棱角,千人一面,不也暗暗回應那丈夫的狀況嗎?

【三】

有兩部有趣的「鮮浪潮」作品則跟現實若即若離。一部是葉文希的《飲食法西斯》,借一對廚房師徒側寫今日香港。以政治隱喻為題的影片,問題往往是故事殘缺,隱喻不隱,觀眾就少了自行聯想的趣味,結果只是借貌似不同的方法,安全地諷刺以換掌聲。《飲食法西斯》一早就避開了這嫌疑,專心建立一個虛構世界,處處又回應現實:階級和族群矛盾嚴重,弱肉強食,人人都是虎口餘生。雖然我還是嫌對白說得太白,也太多,但感覺是既富心思,又能精細地執行出來,是個玩得認真的遊戲。

另一部是馬智恆的《瑪連箂的凝視》,講一個藝術館保安員,日間守護藝術品,晚上看報讀小說。上司苛責他每次在紀錄簿只寫「巡更正常」太敷衍,無可奈何,他唯有把報告寫長些,如紀錄館旁一棵老樹倒塌時,後加「狀甚哀傷」;紀錄愈寫愈長,儼然成了小說創作。

或因曾任職藝術館保安的程展緯是編劇之一,所以故事雖奇,但拍攝當更的日常程序仍具實感。我覺得這片想法新鮮,中間又不斷跟當代藝術開玩笑,很能自得其樂。可惜末段面部特寫的轉折,不論在電影語言或故事發展上都不配合,似借保安員的口講出導演想說的話,減低了先前步步累積的荒謬感,也犧牲保安員那不知是巡更紀實抑或小說創作的疑幻疑真,回到了浮泛的藝術問題。如能在短小篇幅內,把怪念頭推到極致,效果或更理想。

【四】

四十年前的香港新浪潮,跟當時的社會現實又有何關係?這是大題目,我只能分享一點觀影經驗。

不妨先借羅卡先生的〈香港新浪潮:在對抗性文化中進行革新〉簡述背景。六七暴動後數年,七十年代初分別有保釣及中文運動等大事,但主流電影不為所動,大片廠如邵氏只繼續生產武俠和喜鬧等類型片。但社會形勢嶄新,一面是反殖氣氛,一面又受西方文化和教育影響,年青人受到的刺激可想而知,新的電影會、出版物和實驗電影相繼出現。

七十年代初,香港電台用菲林拍攝《獅子山下》系列,培養出如方育平、林德祿、單慧珠等人。後來,無綫推出了《群星譜》等三系列,成立「菲林組」,聚集了譚家明、陳韻文、許鞍華、余允抗、嚴浩、舒琪等人,雖然經費緊絀,卻給新人嘗試的機會。另一邊的麗的電視則有麥當雄和蕭若元。佳藝電視在一九七八年從無綫大批挖角,惜一年內倒閉,電視人才流入影圈,促成多部別於主流的新浪潮電影:「最低限度,這些運用西方電影技術拍成的影片給人感受到現代的香港;一種主流類型片所欠缺的感性。」

但電影圈的運作跟電視台不同,商業壓力大,創作自由收窄,這批電影結果是否真有美學突破或顛覆的野心, 一度引起爭論,例如羅卡先生引錄廖永亮說:「所以『新浪潮』是出現在電視,而不在電影。」

【五】

我和朋友重溫的包括無線《群星譜》、《七女性》、《CID》、《年青人》等系列部分作品,後來我又補看了些《獅子山下》,驚嘆於當時電視節目內容之豐富,常好奇觀眾看後有何反應。就算不如譚家明的《七女性》般新穎和挑釁,像方育平樸實地描寫窮人生活的《元洲仔之歌》,中間講那丈夫回家後性慾萌動,使開小孩,把正抹地的妻子按在地上洩慾的幾個鏡頭,就拍得真實而哀怨,不知多久沒出現在電視中──雖然今日電視女星要表達演技,多需像真地演一場強姦戲。想來就覺悲哀。

譚家明立意破格,影像觸覺強,《七女性:苗金鳯》的開場可見一斑,但間歇會有空洞的毛病。不過,當他遇到好故事好演員時卻總是神彩飛揚,《七女性:旺明荃》和《小人物:阿唇的故事》都是範例。〈阿唇的故事〉由劇務譚新源的經歷改編而成,可算是一個失敗者的成長故事,小時被欺負,大了還是被欺負。年輕時曾遇上心儀女子,跟她回家溫習時春心蕩漾,卻在親熱中停下,站起來拉開窗簾。那場戲只數分鐘,沒幾句對白,卻把陳玉蓮拍得又美又性感,也刻劃出譚新源的羞澀與悵惘。後來他枯坐單車場一旁,看情侣繞着踏單車的寂寥,以及最後一幕把頭剃光在鏡頭前剖白,都充滿力量。

只從第三身的角度看世界,八成人可能都要算失敗者。但代入第一身的觀點自會發現,人的血性與夢想總如此寶貴,世界也不一定要這樣殘酷。我們的故事通常教人如何成功,少讓失敗者做主角,跟他共同面對挫敗和有限。但「小人物」不正時刻面對這些生活現實嗎?

【六】

這令我想起余允抗的 《年青人:這個暑假》。本來只知他拍過《山狗》和《凶榜》,不知他有這細膩的一面,何康喬的劇本應記一功。故事講一個考完大學入學試的男子,到工廠當暑假工時,跟一年輕女工相戀,但因背景和學歷差距,漸見疏隔。女子放工後嘗試上夜學,但階級總不是說跨越就能跨越。我喜歡故事的細節,如她跟男子去聽她根本不懂欣賞的古典音樂會時,只留意指揮家,全只因那人雖是女子,卻可控制着一群男人。

另一場的觀察也敏銳:女子跟好友走到家外的沖涼房,各佔一格浴室,把番梘放在相隔的矮牆上,便邊俯身倒水洗澡,邊隔牆說起各自的將來。友人說將搬走了,嫁人後,就可擁有自己的沖涼房和廚房。拍來淡淡然,卻呈現出這些少女對前路的彷徨,選擇有限,往往也不由自主,使我想起史學家許倬雲的話:「悲憫並不是你比人家高,悲憫是我們跟任何人一樣,有無可奈何之處。」

【七】

除了余允抗,嚴浩也使我驚喜。《年青人:藝術人生》始以保釣遊行的紀錄片,卻經風格化處理。鏡頭一轉便是幾年之後,年輕的鄧小宇徘徊在哲古華拉海報前朗讀人生宣言,但不久後傭人即進門遞來零用錢,原來他是剛從外國回港、遊手好閒的富家子弟,想跟同伴辦份藝術雜誌,卻奢談理想不諳世事,生活也蒼白虛空。這幾分鐘的開場由激昂轉至滑稽,處理得輕省幽默。

〈藝術人生〉播出後曾受批評,嚴浩同年再拍《年青人:一九七七》回應,同樣關乎政治和社會氣氛,卻比〈藝術人生〉圓熟得多。事過境遷,一度投身保釣的人入了政府做官,曾富理想辦雜誌的已庸庸碌碌,硬骨頭少之又少。反觀新一代學生則朝氣勃勃,到安置區探訪,幫居民爭取建立託兒所。片中有段區內的真實訪問,中途保留聲帶,畫面跳開,觀察區內街上一眾小孩的生活模態,讓畫面自己說話,借以回應社會現象。

拍攝政治題目,易把訊息放得太大而淪為善意的政治宣傳,或反過來冷嘲理想。〈一九七七〉介入政治運動及社會問題的高明處,是能公平看待各人之處境, 避開非黑即白的判斷,呈現出人性的曖昧紛繁:做了官那仁兄雖不是同情對象,但末段他在試片室看保釣紀錄片時之痛哭,亦自有其迷惘與愧疚。那學生雖然盡心盡力,卻多少被亢奮牽着走,也不真正了解居民。題外話,演那學生的是高志森,今日看來,又多了一層始料不及的反諷意味;戲內戲外,時間都是主角。

【八】

將近四十年過去了,今日的社會政治環境看來比當時嚴峻,是這壓逼的氣氛促使年青導演更着重回應現實嗎?反過來說,懶於觀察和思考就難捕捉現實,故事再多也只是千篇一律,無法真正關懷小人物,更無助拓展人生。請有志者繼續努力。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0一五年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