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16, 2011

午夜巴黎的盛宴與情歌



  剛看了美國導演活地阿倫(Woody Allen)的新作《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失意作家潘達(Gil Pender)回到美好的二十年代,跟聚居巴黎的一流作家與藝術家相遇。流麗是流麗了,願望也是真的,但逗笑的對白略嫌著跡,好些藝術家也只如紙版過場。雖然歡鬧, 但有時不是因學識不足而笑不出,就是不笑不足以為道地跟著笑,蓋過了若存若亡的認識。所以最開懷的,還是跟踪主角的偵探走錯了時空,在路易十四的皇宮給侍臣追捕的一段,直率而荒誕。

  事實上,戲裡的許多歡樂都建基於知識。若不了解二十年代的歐洲文藝圈子,便很難看得投入。我不熟繪畫,倒想討論戲裡輕輕帶過的一首詩及一本回憶錄,希望能為在戲中穿插的作學家增點血肉,添增氣色。

戲中幾個人在藝術館在皇宮在花園遊蕩,看羅丹看莫奈看畢家索,手比指劃,頭頭是道。幸好他們沒提及米高安哲羅。否則,奉〈普弗洛克的情歌〉為圭臬的潘達,一定念念有詞:"In the room the women come and go/Talking of Michelangelo."  

  中年入籍英國的美裔詩人艾略特(T.S.Eliot)在戲中雖是驚鴻一瞥,但主角敬畏地說的一句"Prufrock is my mantra"才是重點,因他甘願一生低首普弗洛克,實在不無道理。〈普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是艾略特早年的一首長詩,意義頗隱晦。普弗洛克亟欲從困倦封閉的現實世界遠走,又似乎走不了;被瑣碎的生活圍困,大問題問來問去問不出口;雖云情歌,卻充滿無法表達的情感;在衣冠楚楚的環境裡他似乎令人期待,但我們又無法把握他的身份。結果,他就一直在絮絮不休,夢囈一樣自言自語。同樣喜歡自言自語的活地阿倫,把這句對白放在主角口中,也算別富心思。

  雖然潘達總是一派天真樂觀,不如普弗洛克陰晦,但二者的處境不也很相近嗎?普弗洛克的世界固然倦怠虛空,《午夜巴黎》的世界也同樣無聊。潘達希望寫出真正的藝術作品,卻無人明白。看戲的人記不住戲名,吃飯聊天,不是內容蒼白就總是有狗在擾攘,生活充滿比較與猜疑。那牢牢把人包圍的苦悶氣氛,正如〈普弗洛克的情歌〉裡那無孔不入的黄色煙霧,好像整個疲憊的時代都在沉睡:
The yellow fog that rubs its back upon the window-panes,/The yellow smoke that rubs its muzzle on the window-panes/Licked its tongue into the corners of the evening,/Lingered upon the pools that stand in drains
(黃色的霧在窗上擦背,黃色的煙在窗上擦嘴,用舌頭舐進黃昏的角落,在陰溝的積水上留連不去。)

  在想像力貧乏的世界,旁人說的全是無關重要的事情,潘達穿得再端莊,都只為去見不想看見的人,試酒、講藝術、買傢俬,都為附庸風雅,如同普弗洛克,總在預備一張臉去遇見將要遇見的臉("to prepare a face for the faces that you are going to meet"),然後又給熟悉的眼睛以一句套語盯實定型(“And I have known the eyes already, known them all—/The eyes that fix you in a formulated phrase”)

  但到了最後,活地阿倫實在比艾略特輕省得多。潘達又回到現實的午夜巴黎,與賣舊唱片的女子在雨裡一同步去,實現了〈普弗洛克的情歌〉的開首一句:“Let us go then, you and I”;而不像普弗洛克一般,在連綿的夢囈裡遁入更自由的海洋,輕輕說出全詩的最後一句:“Till human voices wake us, and we drown”,直至被人聲喚醒,一同淹斃。

  在戲中演出耀眼的美國作家海明威(Ernest Heminway),晚年在自殺前寫成回憶錄《流動的盛宴》(A Moveable Feast),縷述巴黎的生活片段,死後由太太編輯發表。在書中,海明威憶述了早年的貧困,談及自己的創作,但最好看的還是寫人的段落,包括同在戲裡出現的藝術收藏家斯泰因(Gertrude Stein)、費茲傑羅(F. Scott Fritzgerald)及其妻潔兒達(Zelda Fritzgerald)。斯泰因樂於提攜後進,海明威正是其中之一,雖然二人最終反目收場。費茲傑羅則與妻子愛恨交纏,關係沾滿了嫉妒。海明威說,《大享小傳》(The Great Gatsby)剛出版時銷情慘淡,費茲傑羅因而悶悶不樂。他讀後倒深覺得那是第一流的小說,並暗暗提示自己,之後必須對這樣出色的作家再好一點。《流動的盛宴》唯獨〈費茲傑羅〉一章加有小序,是全書寫得最幽美的文字:海明威以蝴蝶翼上的微塵造成的圖案,比喻費茲傑羅的才華,自然而美麗,但一旦自覺而著意觀賞,便難再振翅高飛。(His talent was as natural as the pattern that was made by the dust on a butterfly’s wings. At one time he understood it no more than the butterfly did and he did not know when it was brushed or marred. Later he became conscious of his damaged wings and of their construction and he learned to think and could not fly any more because the love of flight was gone and he could only remember when it had been effortless.)

順著海明威這個比喻,想起來,二十年代的巴黎確有無數品種、顏色、紋理各異的蝴蝶,帶著翼上的微塵與圖案,飄飄然在雨裡蹁躚:有現代主義作家,有立體派畫家,有超現實主義導演,都懷著慾望與夢想,相遇相知,交錯激盪;鴻爪偶留,又風雲流散,以各自的才華共同創造出一個令人著迷的美好時代,讓今人念惜。



《明報》二0一一年九月十八日

Thursday, September 15, 2011

重投朱注


     上周日在《蘋果日報》副刊讀到許淵沖的〈不遷怒,不貳過:《論語》譯話〉。他談及《論語》數則,並引理雅各(James Legge)及韋利(Arthur Waley)的譯文,復加斟酌。讀後,不期然翻了翻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及劉殿爵教授的《論語》英譯,溫故知新;切磋琢磨,片言隻字都別有天地。以下援引相關的朱注略論數點,由此再看幾種英譯,便高下立見了。

     許淵沖文章寫的是孔子三段關於顏回的話,先是「不遷怒不貳過」一章,再是「簞食瓢飲」一章,最後是「其心三月」不違仁一章,俱見〈雍也〉篇。許淵沖說,「不遷怒」就是「不承認自己有錯誤,反而大發脾氣,責怪別人」,並謂理雅各將之譯做"transfer his anger"太一般,不如改做"shift the blame"。他的中文解說似不能點出「不遷怒」之要義,「怒」譯做blame也不及anger確切。觀乎朱注,只兩句就把道理說得明白:「遷,移也」;「怒於甲者,不移於乙」。劉教授也小心奕奕把「不遷怒」譯成"He never transferred the anger he felt towards one person to another"雖然較長,意義卻比上述兩句英譯準確得多。

激怒自己的人明明是甲, 但一旦動怒, 怒火往往波及無辜的乙、丙和丁,然後事後又無可奈何地懊悔起來。這些經歷我們都試得太多,可算人之常情,所以孔子才覺得顏回能「不遷怒」實在難得。這是顏回得天獨厚、生而能之嗎?若然如此,就不能彰顯「學」之可貴了,顏淵卻竟能在這難關學有所成,但最終又不幸早亡。於是,我們就明白何以孔子一見人問「弟子孰為好學」就想起顏回,一想起顏回好學就想起「不遷怒」。孔子說這話時,心情其實是很哀傷的。

    「不遷怒」與「簞食瓢飲」一章可說一脈相通。人之天性,總是易受外物牽動,心猿意馬,事物把握不好便易有差池,憤怒如是,苦樂如是。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三者,都是顏回生活上遭遇之艱難。接著之「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則表示顏回能把憂樂判然劃分。朱熹此章之注文極好。他似乎預視到有人會以為顏回最喜歡的就是活在困頓之中,像中世紀一些苦行僧以鞭策形軀為樂,所以才說「顏子之貧如此,而處之泰然,不以害其樂,故夫子再言『賢哉回也』以深歎美之。」然後特意引用老師程頤所言:「顏子之樂,非樂簞瓢陋巷也,不以貧窶累其心而改其所樂也,故夫子稱其賢。」顏子所樂,非因餓著肚子身居陋巷,而是不以此苦侵害生活上其他的樂,如學習之樂、交友之樂、山水之樂;反過來說,即他沒因生活環境的苦而影響到其他方面──沒因困頓而在學習、交友、處身山水時感到苦悶。故此劉教授將「回也不改其樂」譯做 “but Hui does not allow this to affect his joy”,實在比許淵沖引韋利的 “but to Hui's cheerfulness it made no difference at all”縝密。

     再看許淵沖對此數句之解釋:「這是孔子讚美顏回的話,說顏回吃的是粗茶淡飯:住的是陋巷茅屋,別人覺得他苦。他卻自得其樂,真是個賢人啊!」以「自得其樂」注解「不改其樂」,容易令人誤解,討論似應更加仔細才是。

題外話,從前老師說,「簞食瓢飲」一章,重要的先是起首的「賢哉,回也!」平空而來,是先無端想起顏回之賢,才從其日常生活片段想出究竟。想到顏子不改其樂之賢,最後便又重覆一遍「賢哉,回也!」了。若能通一點辭章之學,感受到這迴環寫法之妙,老師說,讀《論語》一定讀得更有意思。 

     許淵沖最後談到「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由此引伸:「這說明了好學和做人的關係,好學是為求知,做人卻是求仁」,此說也略嫌迂曲。他引韋利之英譯:“Hui is capable of occupying his whole mind for three months on end with no thought but that of Goodness. The others can do so, some for a day, some even for a month, but that is all.(Note: The Taoists claimed Yan Hui as an exponent of "sitting with blank mind".)他最後還說「仁」字不好譯,並謂韋利「加了一個注解,說顏回是『坐忘』的樣品。就是用注解來說明『仁』的意義」,似乎就扯得更遠了。

   其實,此段孔子只以時間長短比對顏回與其他弟子的分別。朱熹如此注解後一句:「日月至焉者,或日一至焉,或月一至焉,能造其域而不能久也。」不是沒有不違仁的弟子,但如顏回之持久,卻絕無僅有,亦可見顏子之賢。劉教授譯作: “For three months at a time Hui does not lapse from benevolence in his heart. The others attain benevolence merely by fits and starts.”押了韻,譯筆也似比韋利洗鍊。
  
     手上的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屬中華書局出版的「新編諸子集成」系列。編校精良,便宜,也容易購得。或有人嫌朱熹一味義理,滲入太多理學於注解之中。但多讀多想,多比對不同注本,自然能去蕪存菁。今人的《論語》注本層出不窮,能不厚今薄古,讀讀宋人的注解與發揮,也是好的。

    末了不得不提,許淵沖稱〈雍也〉為《論語》「第六章」,「哀公問」云云為「第三節」;按照從古到今的習慣,是應該稱「第六篇」、「第三章」的。



《明報》二0一一年九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