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16, 2010

信與不信的尺牘往還


魔鬼和代母的爭議算是告一段落。雙提並論,因為本地天主教均牽涉其中。但來去匆匆,遺憾與遺忘過後,本地的非天主教徒,能更了解天主教會對於財富與人倫等想法嗎?天主教會又有能力清晰地展示其文化資源,令非教徒能把問題想得更仔細嗎?

不太肯定,於是重讀了意大利學者艾柯(Umberto Eco)與樞機主教馬天里(Carlo Maria Martini)十幾年前的書信對談錄《信或不信》(Belief Or Non Belief),一本百頁不到的小書。

最初接觸基督教徒與非信徒之間的討論,是因為讀了《李天命的思考藝術》,知道李天命與韓那那場堪稱經典的辯論,題目是「相信神的存在是更合理嗎?」,印象頗深。最近幾年,間歇也留意以永遠惹火的希欽斯(Christopher Hitchens)為重心的宗教論辯,但總覺得這樣劍拔弩張,一有閃失便會引來無謂的仇恨。何況信與不信的討論,其實不一定要靠非難。雖然有人會嫌《信或不信》太淺,蜻蜓點水只及皮毛,但我還是覺得他好看。原因簡單,說出來卻恐怕先要避開四方投擲過來的蕃茄和蛋:因為有愛。

一九九六年,意大利報紙La Corriere de la Serra請來不是教徒的艾柯和教會內以開明見稱的馬天里,每隔一段時間以書信輪流問答,題目自訂,都在報上刊出。頭三次均由艾柯先問,馬天里回應,第四次相反,《信或不信》便是這八封信的結集。了解這特定背景,便明白二人的對答已不能算淺。艾柯也在最後一信跟恐怕說得太深的馬天里說,便任由內容難一點吧,大家都被主流傳媒的「大發現」縱容慣了,總把事情簡化,故此不如就讓大家辛苦一點地思考,“let them learn to think hard”。

其時二十世紀將盡,所以第一輪的對答即跟末日有關。艾柯由〈啟示錄〉談下去,發覺目下紛亂的世界已愈來愈像末日,歷史的走向,時間的終結等等,都是大家關心卻又不敢直面的問題。既然如此,究竟有沒有一種希望,是信徒與非信徒都能分享的呢?第二輪討論則以生命為題。艾柯由教會之反對墮胎開始,探討生命的起源與界線。譬如他便好奇,浪費精子可算殺人嗎?然後帶笑補充一句,受誘惑的少年一定反對。第三輪討論始於艾柯的困惑:都二十世紀了,為何女性仍然無緣擔當神職人員?教會有任何理由繼續支持這種男女不公嗎?

「尺牘書疏,千里面目」。如果人的面容真能因書信互通,那麼讀艾柯與馬天里的書信往來,我們也可看出二人用心思考然後媚媚道來的樣子,總是坦白又充滿敬意,不為爭勝,只為理解,理解自己與他人的差別、理解共同生活的基礎、理解人類的種種願望與困阨。但我最喜歡的還是最後一輪對答,因為先前努力回應的馬天里終可先問:無神論者的世界既沒有神,沒了那更高的依歸,那麼道德的根基何在?

艾柯的回答很好看。沒有更高的神,便靠其他的人。他說,無神論者都明白,正因為無人會從高處監視自己,所以也沒有這更高的依歸會寛恕自己。知道犯了錯,這個人的寂寞將是無限的,其死亡也特別孤絕。所以他會較信徒更容易在人前懺悔認錯,洗脫罪孽,也更需要別人的寛恕。正因為他深明這種困窘,所以他明白自己也必須更願意寛恕別人。(But keep in mind, if the nonbeliever thinks that no one is watching him from on high, he thereby also knows-- for this very reason-- that no one will forgive him. Knowing he's done evil, his solitude will be infinite, his death desperate. The person is more likely than the believer to attempt to purify himself through public confession, he will ask forgiveness from others. He knows his predicament from the core of his being, and so he also knows in advance that he must forgive others.) 

這番話可作《論語》裡頭,子貢問孔子「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的註腳。因為孔子的回答,正是:「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舊注說「推己之謂恕」,與我們今日理解的寛恕略有不同。艾柯所言,卻把恕字的古今二義連在一起:我們都知道人多易犯錯,而得不到寛恕又是多麼難堪,所以我們更要懂得寛恕別人。這也貼合儒家不假外求,重在人倫裡實踐道德的精神。

艾柯在信末所言即更進取。他請馬天里就暫時設想,世上其實沒有神:人因意外而來到世上,又被賦予必死的生命,同時明確知道這必死的事實。可以想像,這個人為了尋求面對死亡的勇氣,必會成為宗教動物,構想出種種可以提供解釋與楷模的故事,也可能會想出基督、普世的愛或寛恕仇敵。艾柯問,人類這構想的氣魄,不是也很奇妙,甚至如同有上帝、有基督一樣奇妙嗎?可惜這是最後一信,我們無緣看見一個樞機主教,如何回應片刻設想神不存在這個對他來說大概很假的假設。

有時聽人講學演說,其具體論證往往不及他整個人展現出來的關懷、執著和生命力吸引,結果記得的往往是他說話的姿態和語氣,或一兩個無關重要的笑話。不是碰巧重讀《信或不信》,我肯定不會發現,二人的論點,我原來記得這樣少。但他們對異己者的尊重和對人類的關懷,卻又一直記得那麼深。


《明報》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廿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