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24, 2016

笑與哭﹣﹣訪關子尹


有幸曾旁聽關子尹先生三門哲學課,受益良多。他在中文大學哲學系教學三十年,專攻康德及海德格等德國哲學家,因常常負責哲學概論及西方哲學史等課,不少外系同學最初接觸哲學,可能也與他有關。他今年退休了,早前的榮休講座「十年磨一劍」一貫謹嚴,便把人生劃分做六個十年,一一評論,當年兒子因癌去世之事他沒多提,只以典故「西河之痛」幾句帶過;重點則放在最近十年,磨成的一劍,便是耗用許多精神研發的「漢語多功能字庫」,為的是展示中國文化的厚實,古為今用。

訪談前,關生不止一次提到自己不擅辭令,沒急才。結果他談到的內容卻出奇豐富,有時歡笑,有時哽咽,使我想起他在課上曾論笑與哭的哲學意味,宜乎訪談終以對飲他喜愛的威士忌作結。

關:關子尹
郭:郭梓祺

生物與哲學

郭:你還記得最初知道世上有「哲學」這東西,是哪時嗎?

關:應是小學。小五時,教中文的馮爕彪老師,說起河圖洛書,講「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為肩」那些口訣。

郭:小學就教這些?

關:對。當時固然一知半解,但大了一接觸,就立即記起小時學過的東西。真正知道哲學和感有興趣,則是經歷中學一個crisis之後。中三那年,家中有突變,曾考慮輟學,打擊很大。結果那年成績很差,要留班,但留班後完全改變了讀書的態度,看了很多課外參考書,終於那年考全級第一。而考第二的是我一生中最佩服的朋友,談起來,發現大家興趣相投,他對哲學有素仰,故彼此有很大激發。

郭:但怎樣開始?

關:自學。似懂非懂甚麼都看,包括羅素和存在主義。碰巧當時的老師,也會提到些有衝擊性的書籍,啟發了我們關注不同事情。班主任曾傑成老師把柏陽的《高山滾鼓集》、《道貌岸然集》等放在班會,讓大家傳閱,另外李敖的書也看很多。這都是側面的衝擊,打開了世界觀。

但留級那年因讀書太用功,染了肺病,加上那時父母都在海外,心情抑鬱,以為自己命不久矣。後來病情轉穩定,已不敢像先前一樣苦讀,但到考會考時還是全校成績最好,中六便轉去小學時未能如願考取的皇仁。我一直對理科有很高興趣,但因不想做醫生,故在皇仁讀了一年便轉入中大。

郭:你初入中大是讀生物對嗎?

關:對,當年我是以第二成續考上中大生物系的,但由於自己一直是文、理雙線發展,生物讀了大半年終於又遇上crisis,如跟系主任說,應增開「生物學史」,一如牛津劍橋的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老師說他們從來沒這想法,而我終於知道自己當走另一路,讀更理論集中的學科,便決定轉系。

轉到哲學系後,有幸遇到許多好老師,特別是勞思光先生,中國哲學史、西方哲學史、康德、知識論都是他教,另外如陳特和何秀煌先生也很大影響。幾年間讀得很如意,獲得多個學術奬項,只是最後很不忿要另考學位試。

郭:那時大家都覺得學位試多餘?

關:心中覺得多餘就肯定,但大家都不敢輕視,唯獨我在考試前還跟朋友通宵在捉圍棋,哈哈,以行動來表示輕蔑。但結果當然還是考到。

在天棚撒傳單

郭:那年代的保釣和中文運動,你有參與嗎?

關:我不在前線,只是小嘍囉,但都有參加。保釣運動時,便與洪清田到銅鑼灣一些大廈的天棚撒傳單下來,離開時,下面已有人在監視。另外因為中大校園鞭長莫及,故有些師兄師姐在農圃道的舊新亞,設了總後勤部,支援受傷的同學。

郭:你那時不是入新亞。

關:我當年入的是崇基,崇基與新亞哲學課程不接軌,原則上不用修對方的課,故新亞老師中,我只旁聽過牟宗三先生暑假開的佛學,上了兩個暑假。大四那年,是中大正式各院合併的階段,故讀碩士時便可修其他書院的課,如劉述先教授開的詮釋學和形上學。

郭:後來為何選擇到德國讀博士?

關:這裡頗有趣。大二那年,我曾被選拔參加美國國務院一個Asian and Pacific Student Leader Project,每年兩次,每次在亞太地區各選一代表成團,在美國不同大學巡迴訪問,為時七十日,費用全免。可想像,目的當然是鎖定些未來或有影響力的人,讓他們及早認識美國。我當時是《崇基學生報》主編,經美領事館面試而被選中,我那屆的印尼代表後來便成了國會議長,台灣代表是李大維,後來是駐美大使,剛成了蔡英文政府的外交部長。他當時常提及他前一任的APSL代表,姓馬的,對,就是馬英九。

所以我常戲言美國政府在我身上的投資都白費了。當時如我要去美國升學,簡直輕而易舉,但那時卻對美國文化有很深反思,算不上反美,卻意識到美國是一強權,與我傾慕的cosmopolitanism 有些距離,故知道如深造便會選歐洲。因我一轉入哲學系便學德文,後來知道德國有一DAAD奬學金,結果申請成功了,是那奬學金首次發給人文學科,德國文化參贊還約了我和我的德文老師到Holiday Inn吃德國鹹魚,只覺很難吃,雖然後來喜歡到不得了。

郭:你說過到德國讀書時也很刻苦,五年內沒回港,跟家境有關嗎?

關:無關。說出來你也不相信,離開香港時,我跟自己立下誓言,不完成學位,便不返香港,其實有很大壓力。初到德國,有時一聽到有中國情調的音樂,如〈江南春早〉,便哭出來,因不知何時才可回香港。

郭:哈,好像古時被貶到老遠的人。我很記得你上堂曾說,初次用德文讀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讀了三個月,每天讀,不論到那裡都拿著書,卻沒法讀懂。結果三個月後便找金庸的小說來看,覺得文字還是可愛的。

關:你竟記得,我還說,我讀金庸是要重建我對文字的信心。

郭:這也令我想到你對文藝的興趣。你有時上課會提些小說和電影,如談悲劇喜劇和笑的關係,便順帶講起艾柯《玫瑰的名字》。

一部深刻的電影

關:跟專攻文藝的朋友比較,我這方面的浸淫當然差得遠。我看得較多的是古文,有時讀完重讀,如〈諫逐客書〉、〈弔古戰場文〉、〈陳情表〉都讀過許多次。電影我其實看得不多,但看了覺得深刻的便細細回味,如艾慕度華的All About my Mother,你看過嗎?

郭:看過,香港譯《論盡我阿媽》。

關:我欣賞艾慕杜華的才華。這部戲觸及變性、易服癖等議題,坦白說看時一直有很大的排拒感,也不認為是好戲,一直想,what’s the point?懷著抗拒和懷疑看下去,終於連片末鳴謝都看完,還在想,好在哪裡呢?直至離開座位,走了幾步,忽然想通了,有一陣莫名的震撼,立刻和太太講:「我想到了!這齣真是好戲啊!」

我明白了,電影是講寬恕。明了這點,電影的骨節便全出來了。有一幕是這樣的:戲中的兒子追著一個女演員拿簽名,不幸被車撞死了。媽媽早就跟兒子的父親斷了聯絡,直到她找兒子的遺物時,打開其日記來讀,見兒子在日記說一直不知爸爸是怎樣的,媽媽從來不說,自己也不敢問,因知道一定有很多不堪的經歷。爸爸可能不是好人,但無論如何,也希望見見他,了解父親的生活......

(此時關先生哽咽起來了,離開座椅,拿杯喝水,放下,又再喝水,慢慢復歸平靜)

......那媽媽本已全不理會那不肖的丈夫,慢慢卻改變想法,找他出來,和顏悅色地告訴他有一兒子,並把一直珍惜的兒子的遺照送他,即是說,藉著相片這媒介,圓了兒子的心願。若不因為此,她斷不會饒恕丈夫;因為兒子,乃達成饒恕。看得通與看不通,對戲的評價便是兩回事。

郭:你看此戲時,你已經歷了兒子過世對嗎?

關:對,那時他已走了多年。

郭:你的感覺想必特別大。

關:當然。全戲最可貴,就是那親情的流露。

哲學的無力感

郭:兒子過身一事,對你人生觀最大影響是什麼?

關:首先是無人能真正把我激怒了。我只隨緣而活,比較無所謂,見不合理的事會不忿,但很快便淡然處之。但我也知道,有這種經歷的夫妻,很多最後不能再一起生活,因不能共同面對這記憶。這種事,是要積極地消化的,不要只當是不幸和不堪的事,要從痛苦經驗中提煉出一些讓生命顯得高貴的價值。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的兒子,在《教我心醉‧教我心碎》,我便引了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的話:只要在記憶中,死者便雖死猶活。

郭:你做「漢語多功能字庫」跟兒子過身也有關係?上次演講,你只提到那時中文大學希望國際化而貶中文的背景。

關:兩樣都有關。中大國際化涉及理,兒子過身則關乎情。「人文電算研究中心」九三年成立,那時互聯網也未普遍。我兒子九四年染病,九六年過身,我有很長時間對哲學失去了信心,如我在〈論悲劇情懷〉寫的,就是哲學的無力感,那是真心話。而我又不是個尸位素餐的人,那四年我一篇哲學文章也沒寫過,要四年後寫〈論悲劇情懷〉才打破這片空白,寫這篇文章的目的就是先道破哲學的無力感,才找回哲學於無力之餘的力量,不過這是後來的事了。

郭:那四年生活,你是怎樣過的?

關:兒子在生時需要照顧,故還能抖擻精神,他一離開,我便崩潰了。我在〈既醉〉一文談過,整體而言就是四字:行屍走肉。先是大病一場,之後好一點,但也只有半日體力,下午二時許便筋疲力盡,唯有喝喝啤酒那樣。由於感情的困頓,那幾年盡了教務責任後,便找劉創馥一起去開發「人文電算」的研究,編寫程式,排遣愁緒,也為日後的計劃建立了許多技術條件。這點跟兒子的事不無關係。

郭:傷心時做這種東西應會好一點。

關:電算對我,像麻醉藥。做哲學要用生命力,而我那時已沒燃料了,如何能燃點和支撐哲學工作呢?所以要做些不用燃點生命的事。人文電算的工作是死板的,後來做有意義的計劃當然也需熱情,但做的過程很技術性,如計數那樣,不會造成感情的困頓,又有智性的滿足感,做出來對天下又有少許意義。有了技術條件,可做的東西很多,如曾試過做哲學文本等。到後來中文大學出現語文爭議,我便鎖定要做漢語字庫,因覺得文化的歷史沉積很關鍵,我甚至從其他計劃抽調人力來做字庫,這是我看通了客觀價值後的決定。

「哲」與人的處境

郭:我想問問字庫的問題。你不是訓詁出身,做文字解釋這些工作,會有什麼問題或局限嗎?舉個例,你幾門課開始時都會提到「哲」字的來源,可能傳統訓詁的解釋會較簡單,就是折中、能斷,引伸為智。你卻有多一重演繹,如謂從理論層面看,指概念的區別,從實踐上看,則是行為的抉擇等等。

關:對,文字學非我專業,故只能不斷自修,如裘錫圭先生的《文字學概要》等。但我在字庫的責任,是訂定字庫的整體規範,並確保其運作順利。最初我自己也寫了幾百條詞條,因不落手做,便難知道困難何在。後來請到中文系的人,便尊重他們的學術自由,每周請兩個助手把有興趣的例子拿出來討論,我也可從中學習,或補充意見。

如你提及我對「哲」字的解釋,便正正因我不是文字學出身,而是哲學專業而興趣旁及於古文字,才有這種互動,我看到的正是他們沒法看到的。這不是誰輕視誰,而是不同視域引伸出不同的考慮,故「哲」字於我,便是一種人於處境中求明辨的共同渴求。那種智性的搏動,在西方有西方的表述,在中國則有中國的表達,尤其是當我看見大克鼎和史牆盤的「哲」字,那寫法後來雖再無出現,但那曇花一現的構造,如有「彳」和「心」,處處可與西方的討論相比擬,正正顯示哲學的追求是跨國族跨語言的。

郭:記得你強調「彳」之為「四達之衢」,人總是處於某環境,去回應他的問題,使我想起你曾在書中引用奧特嘉(José Ortega y Gasset)的一句 “I am I and my circumstances”,如用這句話來歸納你一路做哲學和教學的經歷,有何想法嗎?例如我知道,中大語文爭議時你會寫文章回應,佔中時,你到德國做研討會又特意讓與會者知道香港的情況等等。

關:入世的問題可分幾層。如六四,我覺得用香港這場所去喚醒我們的記憶是責無旁貸。另一面社會要分工,人有不同角色。字庫的工作,跨越任何政治主張都應該能理解其意義,因語言文字是我們共同的精神財產,這事如我不做,便沒有人這樣做,故我甘願投放精力和時間。當年申請資助,字庫計劃的副題是「通向未來漢語教育的一項基礎建設」,整個模式,包括那些「部件樹」的設計都是創新的,將來還會修訂,希望對未來的教學有點刺激,使文字古老的意義根源信手可得,和再不是文字學家所專有。我欣賞明末黄宗羲「明夷待訪」的想法,做好了,待有朝一日有興趣的人可自己找來看看。我這糅合漢宋,讓漢字研究與現象學理論接軌的嘗試,雖較艱深,也希望將來對後學有所啟迪。

郭:真好,謝謝你。

關:對了,你飲威士忌的嗎?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0一六年六月廿六日

漢語多功能字庫:https://humanum.arts.cuhk.edu.hk/Lexis/lexi-mf/

Sunday, June 19, 2016

賈寶玉與蠟筆小新



《紅樓夢》最好的評論自然是脂硯齋的批語,好起來時高山流水,忘我者如第三回某處,便繞過原文自顧自說笑話去。再讀高鶚續寫的後四十回頓覺失色,雖說梗概應早由曹雪芹草定,行文節奏卻太像趕收工,匆匆要為眾人分派結局,情節、情節、情節,完,未免煞風景,頗異於頭八十回那無事驚心的從容,胡菊人的《紅樓水滸與小說藝術》對此有扼要批評,「雲端的冷笑」一節甚有王國維的悲劇感,很動人。

孫述宇在《小說內外》的短文〈《紅樓夢》的傳統藝術感性〉也寫得好,語氣安閒,但要看得通透,才能抵住積累下來的定見,說出較有原創性的話,而又不為標新。他說年青人會覺得《紅樓夢》充滿缺憾:「書中幾個最重要的角色都只有幾分像人,大半本書﹣﹣從黛玉入榮府到接近人家說高鶚續貂之處﹣﹣只說了幾個故事,整體的進展幾乎是沒有的,全篇盡是些不重要甚而不相干的枝節,等等,等等。但從前有些人是可以抱着這書就能過日子的」。孫述宇解釋,元明戲曲大大提高了愛情與女子的地位,《紅樓夢》受此影響,故寫小姐丫鬟用的是戲曲的浪漫主義,總是美化,跟寫男人和婦人的現實主義不同。

他另一觀點,關乎詩在《紅樓夢》的意義。詩出現得這樣頻密,就算不推進劇情,最少也透露各人禀性吧?他反對,謂曹雪芹既在寫一本美的小說,詩尤能增加其可欣賞的總量:「要是詩作與書中人物的身份相稱,當然是好極了,要是不大相稱,也只是小瑕,無傷大雅。至於說這些詩是多餘的、堆砌上去的、使讀者分心的,他們會覺得這樣的批評沒甚麼道理。」我們今日讀小說重視主題和整體,「他們是用遊戲、消遣的心情,拿一段來細細品嘗一下,不急於把小說讀完」。這大概是前段「抱著這書就能過日子」的意思,但現代人普遍不熟詩畫戲曲,對書中的傳統藝術感性,自然阻隔重重。

早前重讀《紅樓夢》,碰巧特別受書中遊戲和消遣的特質吸引。一如平時讀小說,我會在覺得好笑的地方旁邊寫上「哈」,頭八十回便不時有這哈哈的眉批。因賈寶玉年紀小小而色迷迷,有一兩處覺得簡直是蠟筆小新。小新多是口惠而實不至,寶玉較幸福,不單早試雲雨,更總有辦法在夏娃叢中扭來扭去。

寶玉和小新有何共通點?可能是「天真而有邪」。這結合有「矛盾修飾」(oxymoron)的味道,不少小朋友都有這一點邪,可能受動物性影響,或兇殘,或自私,寶玉和小新則是好色。小新平時是天真小孩,有次去買漢堡包,一掏就是張自己畫的千元紙幣。店員問:「這是什麼?」小新答:「一千元。你不知道嗎?你家裡一定很窮。」視糞土如錢財。寶玉不作詩不意淫時也天真,不過為人樂道的,當然是二人無賴及「有邪」那部份。《紅樓夢》第十九回可作範例。寶玉本到寧府看戲,可惜戲文太喧嘩:「寶玉見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開各處玩耍。」旁人賭錢的賭錢、猜枚的猜枚,他沒興趣,獨個在府中閒逛,想起這寧府不久前來過,事見第五回。

在幾乎透露了全本小說的第五回,寶玉在寧府玩累了要睡,先給秦可卿領到一本正經的房間,畫是勸人勤學的燃藜圖,對聯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寶玉自然不肯,脂批隔空和應:「如此畫聯,焉能入夢」。秦可卿只好把這小姪兒帶到自己房間,房內一股甜香,掛的是唐伯虎海棠春睡圖,寶玉不覺入夢,經警幻教授雲雨之事,與可卿難分難解。到下回襲人幫寶玉整理衣衫:「伸手與他繫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粘濕,唬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麼了。」不久後,寶玉就真跟襲人雲雨起來,余國藩在《重讀石頭記》尤其重視這以夢遺為幻與真之過度。

從前看亞視播的《蠟筆小新》,最深刻的一集也關於夢,夢境跟現實的聯繫卻不是夢遺。開場是超現實風格,畫面中間有一座極大的水龍頭,關不緊,在滴水,底下一個可憐女孩被怪獸逼至牆角,此時小新化身動感超人將她救出。鏡頭一轉,女孩已脫衣在浴盆中,叫全裸的小新過去一起洗澡。小新急尿,大腿向內扭扭扭,女孩說,在浴盆解決不就可以了。小新跳進去,小便後水色一變,兇惡的媽媽突然從水底冒出,鏡頭一轉,夢醒,原來晚上瀨了尿,小新只好靜靜把濕掉的內褲塞進衣櫃,並將媽媽慢慢推到自己床褥上,再打開水龍頭倒了杯水,淋在媽媽褲上,以便明日諉過於她。再睡,小新在半空看見三位仙女般的泳裝姐姐飄過,最終又急尿,再瀨尿。童話格局般的第三覺,三位短裙少女在招手,小新今次雖已向著馬桶小便,結果仍然是幻,一晚三遺尿,簡直是噩夢中之噩夢,要一次次把媽媽、爸爸和小白推到濕掉的床褥,到翌日自然都給拆穿。這夢應是日有所思的結果。除了心儀的娜娜子姐姐,小新對街上的美女、漂亮新聞報導員、泳衣姐姐、寫真集中的大胸女人都有興趣。水龍頭、美女、瀨尿這組合要多色情有多色情,臼井儀人卻用了若無其事的童稚方法來表現,跟電視旁在大人監視下似懂非懂的小孩單一單眼。

但寶玉比小新更富想像力,對畫中大概並不性感的女子都有遐想。第十九回寶玉無心聽戲獨個在府中亂走,便想起那幅海棠春睡圖:「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裡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走到那房間,「聞得房內有呻吟之韵,寶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美人竟從畫中走了出來,豈不妙極?「乃乍著膽子,舚破窗紙向內一看,那軸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著一個女孩子,也幹那警幻所訓之事。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一聲:了不得了。一脚踹進門去」。這「了不得了」和撞門似乎充滿快感,二人嚇得半死,急急跪求寶玉。寶玉著二人快跑,之後幾句曹雪芹寫得幽默,「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急的茗烟在後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這應是《家有囍事》末段,毛舜筠在花園大叫「唔好咁大聲呀!唔好俾老人家知呀!」三百年前之先聲。

小新在故事裡不會長大,寶玉則經歷成長,初試雲雨後,先後撞破男、女同志的性愛,情感亦日益複雜。第二十八回,黛玉正如常在呷醋,刻意跟寶玉說起「草木」(寶玉與黛玉)與「金玉」(寶玉與寶釵)等語,寶玉聽見話中有話,便起誓說,要是心裡真有「金玉」這想頭,便天誅地滅。但下一頁,寶玉見寶釵來了,說想看看她那串紅麝香珠,寶釵便從腕上褪下來:「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的一段酥臂,不覺的動了羨慕之心」。這「羨慕」真妙,使我想起豐子愷漫畫中,一個手抱的小孩,夜裡被光潔的一彎新月吸引,手指月亮,口裡只嚷「要!」。寶玉接著暗想:「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人不是樹,不能截枝嫁接。明明一頁前方立誓,慾念一起即忘,接下數句,鏡頭便從白手臂升高,給寶釵一個特寫,結論是:「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獃了,寶釵褪下串子來遞與他,他也忘了接。」胡菊人說「賈寶玉之大患在求全」,各形態的女子他都喜歡,不能割捨,終成極大的心理壓力。那是很有道理的。

反過來想,還是永遠童稚的小新幸福些?雖也是永遠的實不至,卻少許多選擇的煩惱,不用負責任。色迷迷最多使書中的大人尷尬,但也令書外的大人在苦悶生活裡多了點點安全的諧趣。寶玉的世界,時間如川流逝,小說中人對此半點不比讀者遲鈍,寶玉和女孩都目睹家族和旁人慢慢興盛,慢慢消亡,沒法停下,無從複製。大自然是冬天來了春天不遠,人世卻到處是變幻無常。《紅樓夢》的消遣性質獨立看固然有趣,但各種作詩猜謎的無聊遊戲,卻一直反襯在這惘惘的底色之上,愈尋常而愈黯然--曹雪芹不用說,臼井儀人數年前行山時疑失足墮崖而死,遺下了未完的《蠟筆小新》。


《明報》二0一六年六月十九日

Sunday, June 12, 2016

外向的文學--重讀《浮光》


科學那麼強大,進步又快,如何能為日益邊緣的人文學科辯護,說說文學和藝術對人的價值?這是一位朋友數月前的問題。這麼宏大,自然不懂回答,但因那時台灣作家吳明益來港到中大演講,便叫朋友不妨讀讀他論攝影的《浮光》。恰巧昨天在《聯合文學》六月號,見攝影師汪正翔訪問吳明益,題為〈我的相機放在包包裡〉,為《浮光》添補了注腳。吳明益說,寫《浮光》不是為了特殊的文學形式,也不是為了寫攝影,而是為了寫小說《單車失竊記》,因書裡有一個角色是攝影師,便到圖書館研究起攝影來。

這種虛構與真實的因緣,令人羨慕,彷彿為了文學,奮力把自己一推,就多了一門專業,正如他為寫《單車失竊記》,成了台灣舊單車的收藏家。當然,吳明益本身鍾情攝影,也一直喜歡自然生態,「大自然」跟「人類觀察底下的大自然」難分難解,攝影的發展對此影響極大,難怪《浮光》用了許多篇幅討論攝影史:一面是科技發展,一面是文化選擇,都左右我們觀看世界的方法。

《浮光》分六章,每章設「正片」和「負片」兩部。「正片」處理攝影史,也討論人與自然的互動史,頗宏闊,版圖主要是歐美。「負片」較個人和細膩,寫他學習攝影的歷程,地點變成台北舊日的中華商場,及深夜時不知名的街角,可說以攝影為中心,扣連最大與最小。

我不懂攝影,兩年前讀《浮光》,感覺獨特。書的設想與懷抱,並不多見於中文書,論攝影,卻不僅從理論或文化入手,而運用大量演化和生物學的知識,借其強大的解釋力為論題建立基礎,再回到人文面向。這種跨領域的寫法,頗像外國一些益智暢銷書,但此書的特點,是沒讓研究和知識壓低感情,寫出了非常個人和真摯的段落。文筆好的科學家不會這樣寫,抗拒科學的文學家也寫不出來。

《浮光》的文字,多是步履沉穩的描述,然後到結尾一跳而富詩意,流露對世界的哀歎或提醒。有些推論可能側重於科學解釋,但因其寫法上的文藝,便產生了微妙的張力,例如首章論夜間活動野生動物,或被捏暈的蝴蝶兩段。

且借首章〈光與相機所捕捉的〉,說明《浮光》的寫法。在「正片」,吳明益先從銀版攝影法說起,主軸是攝影如何幫人了解大自然的原理,一八四零年,便有人拍攝到首張月球的照片。稍後,自然提到麥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用十二部相機拍跑馬的傳奇故事:的確有四腳離地的一刻,卻不是前後伸直。但此章最精彩的,是寫夏伊拉斯三世(George Shiras III)之處,因為他,人類首次拍攝到夜間活動的野生動物:「由於相機觸發的瞬間,動物被驚嚇而立即想要逃離的反應,讓照片充滿一種暗中窺視與緊張氣氛的動態感。另一些照片,則是動物被強大的光源照射得短暫喪失視覺,仍靜靜地站在水邊,展露軀體的優雅,仿若希臘神話中的森林之神。」說的本是攝影科技的進步,創造出新的視覺經驗。但「森林之神」的比喻,不也在暗示,我們實難攞脫文化的連繫和聯想?此部末處即從攝影技術的發展,轉向美學與倫理的考量:生態攝影究竟是是侵害,還是愛?

「負片」承繼議題,但換了一種更個人的筆調,談論攝影與情感的關係,進路頗曲折,由吳明益服兵役時的拍攝經歷,引伸到一些攝影師如何為了佈置構圖,把蝴蝶捏暈放在花上:「略懂蝴蝶生理反應的人都知道,如果稍微用力捏住蝴蝶的胸部,幾秒鐘後牠就會因為血液循環與呼吸受阻而暫時失去行動力,就像暈了一樣。不過,如果使勁不當,就會聽到牠的胸部碎裂的聲音。」吳明益曾著《迷蝶誌》,熟悉蝴蝶生態,這裡由靜態的畫面聯繫到聲音,同樣是指間的「咔嚓」,卻不是照片之生,而是蝴蝶之死。他跟汪正翔的訪談,這樣歸結生態攝影的痛苦:「到最後拍生態的人常會走向兩個道路,一種是狂熱追求美麗的照片,像獵物一樣,一種去參與生態運動。」愛是什麼?不易回答,但吳明益繼以科學家哈洛(Harry Harlow)恆河猴的實驗,說明愛之需學習,最後寫到自己到柬埔寨旅行時拍下的一個女孩的眼神:「而後我們發現,我們被照片注視著,我們曾經以相機之眼對準照片裡生命的時間僅有一瞬,而他們的眼卻凝視我們一輩子。」攝影不單是愛的投射,反過來也是情感教育。

首章比上述的遠為豐富旁雜,讀書時就偶有看幻燈片的感覺,有時提及的攝影師或作品只是驚鴻一瞥,未及進深討論,唯其觸類旁通卻不時教人驚喜。全書最打動我的是〈對場所的回應〉之「負片」,寫得最緊密,承《空間詩學》的啟發,靠回憶和他十九歲時拍下的幾張黑白照,重塑已拆缷的台北中華商場。那是他的舊居,也是他前一本小說集《天橋上的魔術師》的場景。其中一張相片,則是他尚未出生時幾個兄姐正在鞋舖吃飯,很能展示家庭照的特質--凝下曾經那一瞬,記錄了否則沒法看見的家人的年歲,而尚未出生的自己,卻沒有任何原因一定會投進他們的世界。

但這種跳脫的寫法也有不利。今回重讀,便覺得末章〈論美〉雖然提出了很多關於「美」的有趣看法,或從演化入手與生存掛勾,或以人類學例子點出與愉悅的關係,但總括而言似乎少了作者更強的判斷,且尤其輕忽文化和價值系統的影響,觸及較淺的一層,卻無法捕捉美之為美這現象,不知跟配合全書跳脫的寫法有多大關係。

吳明益在中大的演講,異常清晰地談到他對文學前途的想法,如認為不久之後,中港台大學的中文系,將縮減成某種古語言的學系,讀文學的人須擴闊範圍接觸世界,否則必被有文學觸覺的科學家遠遠拋離。簡言之,是覺得文學需更外向,作家要成博學家,兼有一兩門專精的行當。他跟汪正翔也談到,寫作不能脫離真實的世界:「這就像文學只關注文學本身的價值,那你怎麼奢求人家來讀文學呢?我們怎麼奢求文學在日常之中? 又譬如近年來讀文學的人越來越少。一方面這是合理的發展,但另一方面當文學越來越專業,這就跟五四以來的解放有一點背道而馳。」因為他身體力行,這樣的話別具說服力。不是很多人如他剛健,但看見還是很鼓舞,因他示範了虛與實的著作能如何互相激發,研究能怎樣輔助創作,而且總要綿長的努力,成如容易卻艱難。


《明報》二0一六年六月十二日

Thursday, June 2, 2016

鳥兒輕輕在歌唱


[為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創作教學」研討會寫的]

去年底收樊善標老師電郵,邀約做「以寫作為職業及志業的經驗分享」研討會講者,當時反應只是覺得不配。寫作既非職業,說志業也好像太沉重,打算推辭。老師再傳來電郵,引余英時先生「陀山鸚鵡」之寓言,謂有些事是由感情而生的責任,不僅因個人心態決定做不做。因先前已推過老師另一些邀請,今次他這樣寫,我知道是不應拒絕了,想來更應感激他才是。

在香港談「志業」有點超現實,一不小心就給人聽錯作「置業」。但對我來說,樊生那幾句話正好解釋了何謂「志業」。原初或是個人選擇,但一旦投入其中,便可能成為感召與個人意願的拉扯,或須減少自我來成就他,慢慢混同合異為一。若要從寫作經驗說起,想到的比喻碰巧是雀鳥:不是勞碌入水沾羽救火的陀山鸚鵡,而是清晨待在樹上不知名的小鳥。

十多年前,讀了很多董橋和梁文道的文章,覺得這種承傳文化的中間人真重要,之後自己讀 到好東西,便總想向外傳揚。最初寫的是電郵,常常深夜傳給朋友,但後來覺得應該接觸更多人,就試寫書話投稿到報章。那時剛專注看藝術電影,有強大的意欲把激動表達出來,故同時也寫影評,談塔可夫斯基等較冷門的導演。初時自然是戰戰兢兢,朋友說在報紙看了文章通常又喜又驚,別人叫我作家總覺得是嘲弄。但一開始便得到發表機會和肯定,都是運氣,因加起來,那就是些難能可貴的存在感了,性格大概因此才不至太扭曲,覺得世界欠了自己。

那段日子剛進中學教中文,每天用瞎子摸象的方法捱到放學,然後再捱到周五,周而復始,寫作可算紓解,如同George Orwell說的:“I felt that this created a sort of private world in which I could get my own back for my failure in everyday life. ” 教書覺得挫敗時,便想幸好還有寫作;自覺文章寫得差,又想既然都是將好東西跟人分享,還是教書直接些。在這種來來回回的自我安慰下,總算應付了開頭一段日子。直到一晚跟一位前輩吃飯,談話間他忽爾說起「鳥兒輕輕在歌唱」。不明白,他解釋:「正因為鳥兒自知不是大鷹,所以才沒有用力把肺都唱破了;所以輕輕歌唱,也所以感人。」我無志願做大鷹,這故事難得把小事情說得如此動聽,就想不妨以此為方向,不用特別聰明或博學,有自知之明地做恰如其分的事就可以了。

心虛只好虛心,寫好一篇是一篇,出發點如我在《積風二集》自序所言:「世界已夠不公平,好東西更沒理由一路沉沒。寫文章,都是將不一定要跌在我身上的知識、想法和喜悅攤分開去」。自我要求是平實,尊重筆下的一字一句,不濫用術語,盡量不說廢話和人云亦云。我的評論框架不強,文章寫來有時更像隨筆或引介,嘗試在文章解釋感受,點出作品易被忽略之處,總之想為我看過古今中外的好書好戲做點事。

我對傳統和經典有敬意,尤其覺得中國文化因近代政治而充滿斷裂,但一地的文化,唯有認識其源流才能自重,不落入自大或自卑的兩端,故希望能用不古肅的方法來談論古典,目標是比我年輕的不打呵欠,比我年長的不皺眉頭。不一定每次理想,失敗了唯有下回再想辦法。慶幸《星期日明報》一直容我寫不合時宜的書和電影,可以新舊夾雜地寫下去﹣﹣如果政治抗爭為的是大家可過更像樣的生活,我相信文化上的多樣化、對陌生事物之包容,也是這美好生活的背景。

那時想,一件小事認真做下去,若做得夠持久,也可能有所建樹的,不宜妄自菲薄。印象較深的一次,是有天得悉劉殿爵教授過身。我不認識他,在中大離遠見過他幾次,他的英譯《論語》和《道德經》都使我深深受益,只擔心報章無人提及他,一般讀者就不知道香港曾有這麼厲害的人,突然有種「捨我其誰」的感覺﹣﹣比我有能力的人大概在學院裡寫論文,未必會寫報紙文章,於是決心要寫,聊作報答。雖是悼文,記得文章見報那天卻同時感到快慰。

回到大鷹與小鳥的比喻。我們普遍都容易認為做大鷹才是「成功」,做不到就是失敗。如此,現實自然是九成半人注定失敗。何苦呢?於我而言,這正是文學和電影可貴之處。除了予人美感經驗之愉悅,他們都肩負起說故事的責任。人對故事的渴望從沒變更,可惜社會總易受一兩套故事主導,大大局限我們對世界或幸福的認知。此所以好的藝術作品,每能呈現人性與經驗的多元複雜,這對人也是重要提示:故事內容不只一種,形式也變化萬千,找適合的故事框架來理解自己更有益處,不必屈從於主流、現成、單一的故事,若能從中掙脫,減去無謂的比較、嫉妒、自卑,說不定是明白他人和自己的起點。我珍惜藝術無聊無用的部份,但更重視他對人生的啟示。文藝不能只淪為生活品味。

寫作至今將近十年,繼續向前摸索,但回頭一看,卻已成了年輕人的前輩。能為他們開路固然好,就是發現其實正走向死胡同,也至少可揚手示意「此路不通」,應該試試別的路。

文學和寫作曾給予我許多美好時光,以上是一點經驗歸納,希望與有志者共勉。


《童心與夢:文學創作教學論集》 二0一六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