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24, 2014

星星之火


數年前一晚深夜,作興連看了兩部主題相連的德國電影,看完已是清晨。第一部是《蘇菲最後的五天》(Sophie Scholl: The Final Days),講二戰時期,德國慕尼黑大學一個散佈反納粹傳單的女子之真實故事。電影主要拍蘇菲索爾被捕後的審訊過程,沒有虐打沒有哭號,氣氛平靜而沉鬱。

第二部是《希特拉的最後十二夜》(Downfall),看前不知他跟《蘇菲最後的五天》竟有如此深刻之扣連:不在希特拉,而在希特拉的秘書容格(Traudl Junge)在電影末段的自白。容格說當年少不更事,至戰後才了解猶太人受害的情況。但直至一天,她偶在街上經過了蘇菲索爾的紀念碑,赫然看見二人原來同年出生,並發現索爾為公義被處死那一年,二十一歲,她正當上了希特拉的秘書。她最後說:直到那刻才真正感到,年青不能是藉口。

兩周前在中文大學博群電影節,看完中國導演胡杰的紀錄片《星火》,竟想到了數年前那清晨,兩部德國歷史電影給我之震撼。

希特拉掌權時,德國有學生反抗至死;在毛澤東的指爪下,又有學生曾為種種人禍抗議嗎?是有的,只是街上不會有他們的紀念碑,胡杰便是以電影為其人立碑。胡杰的前作《尋找林昭的靈魂》紀念的林昭,是個本來熱愛毛澤東的學生,考入北京大學之後,因在山雨欲來的「大鳴大放」時期,公開支持張元勳的大字報〈是時候了〉,跟北大十分之一學生一樣,被劃為右派,及後更因參與反暴政的地下刊物《星火》而被收監。在獄中,林昭不屈地以血寫成數十萬字的聲明和詩,重申人性與自由之可貴,終而在「文化大革命」中遭處決。

胡杰去年完成的《星火》,正是取名自大饑荒時期學生創辦的那份刊物。電影拍攝耗時六年,重尋《星火》那短暫而光輝的歷史。星星之火沒有燎原,卻燒起官僚的憤怒,收監的收監,處決的處決,胡杰走訪曾參與《星火》的人,後來也找回他們當年寫下的文章,兩相結合,試圖勾勒一代年青人在極大壓迫中的思考與生活。倖存者不少已垂垂老矣,及時紀錄尤其重要。電影在大陸禁播,這次是全球首映,胡杰還來了映後談。

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後,一批在蘭州大學被劃為右派的師生,被送到甘肅省武山和天水兩縣勞動改造。他們目睹了「大躍進」的荒謬,官僚為政治命令不理村民死活,引發大饑荒。其中數人因此創辦《星火》,紀錄農村的貧困,批評人民公社制度,指控新興的利益集團。學生湊錢買油印機,刻蠟版,首期三十多頁,發表了林昭的長詩〈普羅米修斯受難的一日〉,本打算寄給各省市的領導人,希望引發他們互相猜忌。但刊物尚未寄出,學生已因告密而被捕。創辦者張春元被判無期徒刑,其餘撰文者多被判監十年以上。

胡杰的電影從甘肅開始,訪問了村民當年的情況。至於《星火》當年的作者中,給我印象最深的,則是化學系學生向承鑒。他的話裏有種動人的倔強,如他憶述被捕後,斥責幹部的兩句話:「你們是人嗎?你們不配。」向承鑒回憶當年他在《星火》的文章〈目前的形勢及我們的任務〉時,胡杰以畫外音說,後來找到原文,才驚訝於向承鑒記憶之精確。即是說,訪問時,胡杰尚未找到最為關鍵的《星火》影印稿。這既可見在中國要尋回文物多麼困難,也似乎解釋了,電影何以會側重於重現《星火》各篇文章的內容,一心是以電影保留歷史文獻,敍事脈絡間受犧牲也是在所難免。

不了解那段歷史的話,或會覺得這電影不易消化。他不重在交代背景,回溯史事,而意在重現在漆黑裏頭,自由思想之光輝。說話簡潔深沉的胡杰,在映後談說得精準:他想拍的,是中國近代的思想史。看看《星火》那些文章提出的觀念,像農民如何被剝削而成奴隸,官僚體制如何使幹部成了特權階級,會發現不單切中要害,而且一早就有學生提出,雖然不少問題至今仍在。何況大饑荒那段日子,幾乎沒留下相片,遑論影片,今人連以影像紀念和憑弔都不可以,胡杰可援引的資源其實少之又少。

在今日中國,拍攝這類關乎近代史的電影,自是無比困難。電影中有這樣的一幕:胡杰到了北京訪問當年《星火》一位作者,才說了兩句,他家中電話便響起。胡杰在鏡頭後說不要緊,老先生過去接聽。一個剪接,卻影着晚上的北京城樓。胡杰以畫外音說,或許是自己在北京被跟蹤,訪問開始不久,老先生的家人便致電回家,叫他不要受訪。北京的城樓更顯得荒涼,但胡杰自言體諒他人的處境,在映後談,被問及拍攝與放映的困難,他也只是淡然地說,都沒多想這些,那些見證過歷史的人尚在人世,就要以電影去紀錄他們。

胡杰這純粹真不容易。想深一層,功不唐捐,歷史之累積就是如此。前事一去無跡,如今只好儘量留些東西給未來。不是胡杰的《尋找林昭的靈魂》和《星火》,我也斷不會知道,五六十年代曾有這樣勇敢明慧的學生,對那段歷史的印象自然大有差別。博群電影節剛剛結束,從選播的電影可看出主辦者的承擔,無負大學的責任。

回頭想,若要拍攝香港歷史,限制還不算多,但我們有幾多具氣魄的導演,會拍一部《尋找林彬的靈魂》?在唐書璇女士一九七四年的《再見中國》之後,四十年間,我們又可數出幾多部在歷史視野上,足與之比肩的香港電影?



《明報》 二一四年四月二十日


出游從容《魚之樂》



網上討論愈是喧囂,幾個沉穩的網誌就愈顯得澄明。這幾年,讀王偉雄的網誌「魚之樂」,是其中一件生活樂事。

王偉雄是香港人,在美國教哲學,網誌文章不少卻跟香港近況有關。讀「魚之樂」,最大的感覺,就是概念果然容易遭混淆,或有心或無意,都阻礙我們看清真像。他願花時間做釐清的工夫,示範如何發現和分析問題,深入淺出,我覺得很具教育意義,故一直心存感念。何況他討論的對象,不時還是香港最熾熱的社會議題,如何不受主流意見或情緒所惑,既需思辨能力,也要有體察他人處境的觸覺,以及一點捱罵的勇氣。

例如他去年在〈知其不合時宜而為之〉的一段話,便頗能反映這幾種特質。說的本是他兩篇提醒香港人勿忘持平的文章:

「我寫那兩篇文章的目的,不是要指出「大陸人也有好人」、「不要以偏概全」、「不應一竹篙打一船人」(否則一句講完),也不是講思考和科學方法(否則要長篇大論),而是希望大家能多加警惕,不要由反陸客變成仇視大陸人,殃及一些無辜的大陸人和新移民。這不是在傷口灑鹽,更不是否認你受了傷、傷口痛,只是不想你將所受的苦發洩在不恰當的對象上,令更多人受苦。

對,我沒能力治你的傷、止你的痛,對解決香港政治民生的種種問題,亦幫不了甚麼忙,但我不想見到一些人受的苦,因為誤解和偏見,無端擴散到另一些人身上。不是我特別的悲天憫人,我只是設身處地替一些大陸人和新移民着想,心有不忍,雖然預了文章一出必有人痛罵,也就知其不合時宜而為之了。」

寫得好是一回事,能被合理地閱讀是另一回事。可以想像,要寫這類文章多麼吃力不討好,但無懼地思考也就是如此。當然,他似乎也深明鼓動民粹的效用,不過明白不等如認同,此中有重要分別。

除了時事,「魚之樂」也有不少關於知識的討論,重視證據和推論過程,間或旁及人類認知的局限,有時還以科學實驗的短片輔助,很益智。不過,「魚之樂」更常見的,則是王偉雄的生活感悟。他最近結集的《魚之樂》一書,即以這些生活感悟為主軸,從童年回憶,家庭生活,教學經歷,閱讀、飲酒、習武等興趣,及於由生活觀察引發之反省,整體感覺比他的網誌恬淡得多,少了牢騷,唯筆下總是情理兼備,而且真誠。

《魚之樂》前部的散文,清通樸實,但或許礙於篇幅,不算特別深刻。又因不少文章其實是重讀,起初竟覺得不太滿足。讀到中後部分,才發現他如此編選結集的懷抱,似乎可用兩篇文章貫穿起來, 一篇是〈學生問智慧〉,一篇是〈清而不激〉。

〈學生問智慧〉寫的是王偉雄一次與學生的對話,以問答形式寫成。他既然是哲學教授,教的又是知識論,一定知道何謂智慧了?當然不是,故王偉雄說,哲學雖是愛智慧,但追尋卻不保證找到,那位失望的學生只好追問智慧的定義。他說:「讓我這樣說吧,但不要當這是個定義,當是我約略解釋甚麼是智慧好了––智慧是知道在甚麼時候應該做甚麼事和應該怎樣做,而且不只是知道,還能做到。」學生追問:「但怎樣才知道?怎樣才做到?」他答:「你是又在問我怎樣才可得到智慧了!我已答了你不知道啊!」

回頭看《魚之樂》收錄的文章,不正是以他自己生活體驗為例,去丈量與智慧的距離?求而不得,他才更察覺自己性格的缺點。又例如他在〈細味人生〉,談論弘一法師如何吃鹹菜喝開水,亦正是以具體而微的例子來講道理。看來像老生常談,但勿忘記,我們總是用上經年的時間,才能明白一句老生常談,要時刻做到就更困難。

至於〈清而不激〉一文,則可從另一篇主題相近的〈從偏激到中庸〉談起。文章提到他已不如年少時偏執輕狂,以下一段文字平淡而有味:

「這不是說我現在眼中的世界就盡是美好,只不過我的看法較以前平衡多了。這個世界固然複雜,但有些事情可以很簡單;這個世界的確有不少邪惡勢力,可是正義間中也會得到伸張;世上多的是自私自利的人,然而人間有時真的有情;人生於世即使是苦多樂少,也不必因苦而忘樂。要看清這個世界,不能盡用放大鏡,也要望遠鏡並用,還要提醒自己,就是如此,也未必能窺全貌。

我現在寫文章,追求的是平淡而有味,中庸而得道(不過距離這個地步仍遠)。你可以說我是無復當年勇,但我當年的勇,其實不過是胸前寫着的一個「勇」字。」

查「魚之樂」網誌,此文是二○一○年寫的,他真的做到了嗎?不肯定,但那追求,與三年後的〈清而不激〉互相呼應。

「清而不激」一語出自明人呂坤的《呻吟語》,王偉雄先摘錄其中幾句,謂唯有「清而不激」四字有新意。我喜歡看王偉雄擷取古文加以發揮的文章,既能字斟句酌,說來亦公道,不盲目崇古或抑古。從「清而不激」引發開來的幾段文字,點出了《魚之樂》全書之格調:文章能夠以理勝人,自能省卻許多詆毀;對讀者真有信心,也不用加鹽加醋怕人嫌淡。文章末段似有警世作用:

「對於有政治野心、甚或只是關心政治的人,這「清而不激」特別難做到,因為這些人往往是企圖改變社會或是改變一些人的看法,難免有興波作浪之心,往同一方面着力太過太久,便容易產生偏執,有些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做到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其實不過是眼前一片迷糊而已,卻還沾沾自喜;由清而激而濁,便一路迷失下去了。所以說,跳脫不出,只是清而不激就好。」

清而不激,或出游從容,看來都是《魚之樂》嚮往的境界。

曾旁聽關子尹先生的哲學課,對他講 “concept”一字的印象頗深。此字源自拉丁文的concipio, 前面的con有綜合之意,後面capio則指掌握。故「概念」就如一隻無形之手,使我們從蒙昧之中,把握看見與看不見的東西。記得他接着說,讀哲學的人,關鍵工作就是概念區分(conceptual distinction),務求令紛亂的物象,條分理析。看王偉雄的網誌,讀他的書,都覺得他是在示範如何把這概念區分的能力,應用到不同層面之上,使人從混亂中看清事物。淺白是一種能力,他有,又樂意在學術工作以外,以寫作回饋香港,予人一點生活之樂,實在是件可喜的事。


《明報》 二○一四年四月六日









也說《十七帖》

曠世藝術品在港聞版見報,常因以下三途:展覽,拍賣,被盜。後多附銀碼,使大眾一眼知其珍貴程度。離此三途的便屬離奇。上周讀報,見一位男藝術家懷疑非禮,事緣他要求一女模特兒裸體仿王羲之《十七帖》之字形擺姿勢,供他拍照,中途自己也脫去衣服,事情最後告上法庭,但依無罪推定且不多說。有趣的,是報章另有短文介紹《十七帖》,顯然是編輯覺得有責任順勢推廣藝術。

王羲之《十七帖》的字形有何特點?手邊有本由曹大民和曹之瞻編著的《王羲之十七帖解析》,平實簡明,不妨並借另外兩書,淺談王羲之與《十七帖》。

史學家朱傑勤,於一九四年曾著《王羲之評傳》,以淺白文言寫成,薄薄一冊,文筆清通。他在〈引言〉說:「我國雖市井之徒,苟問其誰為我國之大書家,則必曰:『王羲之哉!鐵畫銀鉤之王羲之哉!』其實彼等多未能覩王羲之字蹟,且或未知王羲之為何代人物,不過耳熟能詳,信口而出耳。」接着便為王羲之叫屈:「以如此偉大之美術家,倘在海外文明諸國,則必有人為人刱立紀念會矣,提倡王羲之奬金矣,為之舉行百年祭矣,而關於彼人之年譜列傳,尤多至不可勝數,至少亦視之為拉飛耳(Raphael)、米克郎啓洛(Michelangelo)等儔,為人撏撦殆盡矣。」實情當然不是如此,所以朱傑勤才為之作評傳,文中這忿忿不平,似可解釋書何以有點神化王羲之,反少了人間的掙扎與苦楚。

正因魏晉艱難時局,才尤見王羲之在「坦腹東床」和「寫字換鵝」等故事之清真,永和九年蘭亭修禊之可貴。人才濟濟,都未遇害,碰巧還要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誰敢肯定還有下次?讀《王羲之評傳》才留意,當時有十五人未能即席賦詩,見所列賦詩者二十六人之作,有些亦不過爾爾,想像眾人見王羲之一揮而就寫成〈蘭亭集序〉,一定目瞪口呆,有感於斯文。何況魏晉特別多天地棄才,美而無用的人一時紛起。但人又不是美玉,總不甘待着給人賞玩,如何安頓便成問題。

這跟《十七帖》有何關係呢?那首先要知道碑與帖的分別,簡單說,他們是兩種不同書風,碑莊重樸拙,較認真;帖輕鬆俊逸,可無聊。魏晉文人的帖,感覺則尤近《世說新語》那些短篇。古人之中,歐陽修的〈論古法帖〉最可歸納帖之獨特處:「施於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餘興,淋漓揮灑」。今人之中,蔣勳在《漢字書法之美》中〈帖與生活〉一章的結語,是我見過對「帖」最好的形容:
「「帖」把「天下興亡」的重責大任,四兩撥千斤地輕輕轉回到生活現實裏微不足道的小事。
「帖」用正楷書寫是不恰當的,正楷還是留給文天祥的〈正氣歌〉,或韓愈的〈師說〉。
「帖」有一點調皮,有一點小小得意,有一點百無聊賴的茫然或虛無,不想長篇大論議論是非,只是想回來做真實的自己。」
建功立業或文以載道若均非所好,閒時便多提筆寫信過日子。《十七帖》就是王羲之寫給友人的二十九封信札,收信人多是好友周撫。因第一信起首二字是「十七」,便名為《十七帖》。王羲之所有真迹都已湮沒,故《十七帖》也是摹本。

匆匆幾句的信札,字體自易傾向潦草。但要了解王羲之在《十七帖》的草書,則宜知一點書法源流。王羲之以前之草書以「章草」為主,字形依乎隸書,保留波磔,字字獨立。王羲之亦擅章草,但於書法史之關鍵,則是發展「今草」,使之圓熟。「今草」字形以楷書為本,重視線條流動,以及字與字間的起伏和呼應,正因以楷書為本,故《王羲之十七帖解析》不忘提醒讀者,「由於《十七帖》難度較高,必須注意楷書和草書兩種書體的密切關係。若無楷書基礎而寫草書,乃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必成野狐禪。」

《王羲之十七帖解析》比對了《十七帖》的三個版本,謂厚重的「上圖本」和雄強的「三井本」較宜學習,然後便於每帖並列此二版本,逐帖講解,注釋信中字詞,解析背景,欣賞書法之餘,也當留意古人信札之精煉。如〈積雪凝寒帖〉言:
「計與足下別,廿六年於今。雖時書問,不解闊懷。省足下先後二書,但增歎慨。頃積雪凝寒,五十年中所無。想頃如常。冀來夏秋間,或復得足下問耳。比者悠悠,如何可言。」
王羲之時年五十餘,與周撫已分別了二十六年,雖已經常寫信,仍因思念不能釋懷,連讀周撫兩封信還徒增慨歎。碰巧遇上五十年一遇之大雪,便想對方也安康如故,惟希望夏秋間再收書信,最後自言日覺憂愁,不知如何是好。書中解析謂,此帖字數多,且特別精彩:「用筆方折厚重,雄健恢宏,可稱《十七帖》中上上之品。」

尋常生活自然細碎。如〈服食帖〉,王羲之謂自己久服五石散,身體仍不好,但年紀如此,想想也算過得去吧,最後跟周撫說「足下保愛為上,臨書但有惆悵。」又如〈青李來禽帖〉,全信只二十字:「青李、來禽、櫻桃、日給滕子,皆囊盛為佳,函封多不生。」頭九字分別為四種果樹,王羲之欲向周撫取這四樹之種子,提醒他最好將種子放在布袋,封於箱內多不發芽。書中解析謂,此帖係《十七帖》中唯一以楷書寫的,很特別,推斷乃為另一信之附言,故用別體來寫,且真想對方留意,楷書感覺較慎重。不知王羲之最終能否種樹,但他的《十七帖》卻無疑成了種子,在後代開花結果。

在古代,「創新」尚未如今日之成包袱甚或魔咒,要亟亟建立新風格,結果惡劣的作品似乎較少。曾見香港一設計師兼水墨畫家,喜以字嵌於畫中,如畫幾座山來嵌出一「山」字,或借畫山石砌出「小天下」三字,感覺幼稚和俗氣,卻頗受賞識。我當然不反對創新,蔣勳在《漢字書法之美》以「雲門舞集」的舞蹈《行草》和《狂草》作結,我覺得便極恰宜,他在〈帖與生活〉歧出的一段話,也寫出了書法在怡養性情外可有之寄託:
「〈正氣歌〉是要亡一次國才能有的文章。從青少年天真爛漫年齡就開始背誦〈正氣歌〉,總潛藏着做不成「烈士」的遺憾與悲哀。莊嚴老師與臺靜農老師是經歷過「亡國」的,然而在長達三四十年南方的歲月,他們喜歡的文字似乎不是〈正氣歌〉,而是南朝文人彼此問候的短信。」
臺靜農的字我尤鍾愛,從倪元璐創出了跌宕古拙的面目,底蘊卻承舊統。這似乎才是有本之木有源之水,更有益於後學。


《明報》 二一四年四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