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30, 2018



人的阻隔,通常沒電影裡的戲劇化,甚至連這隔也消化了,早當作生活一部分,懶得改變,遑論落毒,繼續每周打網球。英國詩人Roger McGough有首圖像詩,主角是一對中年情侶,名為 “40-Love”。這Love字面是愛,在網球場上指的是零分,據說由法文雞蛋 “l’ oeuf”轉化過來。詩分左右兩行,恍如網球場的兩邊,讀詩時視線也像打網球,一左一右,一來一回:
  middle     aged
  couple      playing
  ten-          nis 
  when       the
  game       ends
  and          they
  go            home
  the           net
  will         still
  be            be-
  tween      them
四十比零的網球賽不見得刺激,這一局也快結束,可能只是無無聊聊打發時間,行禮如儀。分隔你我的網不單在球場,中間的一行空白,無處不在。

若嫌此詩偏重形式不夠韻味,英國詩人和音樂人Molly Drake有首名叫 “I remember”的歌,五十年代自家錄音,近年才給重新錄製發表,歌詞細緻動人,甜中有苦。分隔歌中情人的,不是網,而是記憶。沒人忘記,卻因千差萬別的因緣,各自記住截然不同的現實。

歌詞由 “We”開始,大家都未忘往日四處浪蕩,「我」總記住途上的好,記住鄉郊旅舍取暖的火光,「你」卻記住煙;我記住夏日河邊的柳樹,你記住咬人的蚊蟲;我記住西班牙市場上亮麗的橙,你記住灰塵。經歷一起經歷,回憶各自回憶,也不知是一起去還是分別去。四季過去,生活裡種種微小差別,令兩人拍出兩套調子迥異的電影,累積成歌詞結語:When I had thought that we were “we”. But we were "you and me.” 這兩句她特意放慢,餘音嫋嫋。這才發現,尋常的 “you and me”也可以如此傷感, “and”不是連接,是分隔。但不禁幻想,若從歌詞中的「你」來寫,又會是怎樣?那個「我」,會記得你總無法在不同步裡仍自得其樂?記得你身處當下,卻已沉溺於事物消逝的哀愁、他日的懷舊?記得你老在問:到底有沒有 “we remember”? 

但所謂不隔,不見得就是拈花微笑,這個看似理所當然的想法可能根本是妄想,或許世界向來如此,卻無礙人幸福相處。導演大衛連治(David Lynch)以怪誕見稱,但偶然能在生活的無聊中道出這隔而不隔。劇集Twin Peaks第三季有此沒頭沒尾的一幕:男警員與太太在同一辦工室工作,太太坐前面,正在網上看梳化,選了款式,看中米色,走到後面,丈夫卻愛紅色。二人前後來來回回,要米色,要紅色,爭持不下。最後丈夫走前,以為他堅持紅色嗎?他卻在太太耳邊輕輕說:「還是米色那張吧。」在她肩上輕撫幾下,便走回座位。太太笑了笑,在電腦卻又把自己本來選好的米色,換回紅色,才欣然訂貨。算不上什麼生活啟示,但人的關係往往在這有理無理之間,很寫實,也溫柔。

有幾多種關係就有幾多種隔。Molly Drake的才情不為時人知曉,得靠兒子Nick Drake身後之名才給人回頭發現,母子同命,都隔在時代之外。Nick廿六歲自殺身亡,留下三張不好賣的唱碟,音樂雖受母親影響,從歌中所見,二人關係卻有點若即若離。Nick寫過一首“Poor Boy”自道身世,慘淡孤絕,不知為何來到世界: “Things I say/ may seem stranger than Sunday/ changing to Monday”。你慘嗎,我也不弱,Molly用第二人稱再寫 “Poor mum”自況,人生夢沒成真,唯有把渴望跟滿地的書與玩具一併收拾打發。兒子唱「我」,母親說「你」,各有無人明白的冤屈,你我之間隔著的,還是那個叫人又愛又恨的“and”。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8月18日



Saturday, August 4, 2018

睏來即眠


朋友移居海外,行前跟她說保重,她回覆:「本也想說保重,但記起向來你是最會保重的。自此要跟你學習,努力睡覺。」果然是朋友,知我向來對睡眠十分尊重,反之,她要兼顧的事情不少,思慮多,常失眠。於是送了她《傳燈錄》這小故事。

有人問慧海禪師如何用功,他說:「飢來喫飯,困來即眠。」這「困」即「睏」。那人又問,其他人如你這樣用功嗎?他答,不同。問:如何不同?他答,凡人「喫飯時不肯喫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校。所以不同也。」在這意義下,《叮噹》裡可在0.93秒入睡的大雄其實是得道高僧。人想要、想做的總是太多。樹熊日睡廿二小時,樹懶十八,貓平均只是十四已算勤奮,都很少掙扎於熊生意義、懶生意義和貓生意義的問題,沒有「咁辛苦為咩?」的感歎。人類多可憐,被逐出伊甸園後,用盡九牛二虎的氣力,才能減少一點人為與造作,走很遠很遠的路回歸「自然」--當然,長頸鹿每天只睡兩三小時,一定覺得人類太懶散。不須索計校這些道理說說容易,人的環境千差萬別,我就不敢想像我不知道的憂鬱或眼淚,能睡只因比較幸運。

我和睡覺的緣分,最初也是環境逼出來的。阿爸今日純如綿羊,從前卻很火爆,阿嫲總說他「牛精」,或單字一個「牛」,這形像化的描述早跟錄影機和18503一起式微,卻是那一代男人常見的特質,常覺得可以用萬子良來代表。阿爸自少學蔡李佛,脾氣來時不是說笑,也間接令我培養出獨有能力,每見勢色不對,有人說話開始大聲,便立即放下手上一切,匆匆上床睡覺,不睏也裝睡,只留下聽覺留意風吹草動。有時也來不及單眼提醒家姐,何況小時跟她常處於敵對狀態,多數自顧自逃走。

睡吧,睡覺就可以暫別世界,逃過危難,她多數聽不到呼召,結果給擲爛的玩具也遠比我多。阿爸發怒時愛作勢拿電話聽筒,說要送家姐去寄宿,打給「姑娘」。當然是作的,我四五歲已知道,因為撥電話的速度不對,他太急,插手指進號碼,一撥,未待圓圈格格格格完全褪回來,已撥另一號碼,因硬撥,電話發出刮刮刮的怪聲,家姐只顧哭,完全沒留意。但躺久了,只要情況稍為好轉,總是慢慢便軟綿綿,天昏地暗,醒來已是新的一天。

人在床上輾轉反側,須索計較,有兩句諺語歸納得很好,因他同時點明思慮往往多餘:「一夜生出千條計,明朝依舊賣豆腐。」此話載於清人筆記,人同此心,失眠豈止現代人問題。有些人焦慮生活太平庸,自己太無用,「明朝依舊」乍看像失敗,空想不做,原地踏步,未來全無變化,宿命大於一切。先不說賣豆腐也高貴,在香港幾多人連守住豆腐舖也艱難,千條計正是為了繼續開舖,問題是,沒有那東想西想,可能連那平庸的晚上也捱不過去。就算只是小小的決定,也沒旁人可代為判斷,不做一樣活得下去,而且許多時根本無人知曉,無人介意,各自不知壓住幾多計劃,同時以為其他人都渾渾噩噩,過得一日是一日,幾乎要開口駡人不長進。「你估我想㗎?」是對生活沒餘地的大控訴,人生不應是條單向的鋼線。

另一朋友不是失眠,而是想做的事情太多,每天睡得極少,積壓下來,情緒壞透。先前跟她在電郵零碎談過,有天剛下巴士竟偶然碰面,剛問了「最近點啊?」她便開始流淚,結果散步聊了一會。她在讀大學,什麼都想做,又想做得好,很累很累。她知道是自我期望太高,我說,自我期望太動聽,有部分純粹是自我也說不定,換個詞語,或可把自己鬆動出來,少做事,多睡覺。慚愧,我知道的就只是這些,她笑笑,便各走各路了。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7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