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27, 2018

九龍城soundtrack



撻撻。有天在九龍城遇見一瘋漢,手中拿著小小的銀色點人數機,邊行邊按,撻撻,撻撻,一邊大叫:「好多人啊!愈黎愈多人啊!」因畫面太富電影感和預言味道,事後一度懷疑是自己加鹽加醋。瘋漢肯定有,摩西過紅海一樣分開路人,但手裡真拿著什麼道具,抑或撻撻撻的只是手指?住在九龍城剛滿十年,如要留點紀錄,也只有這種疑幻似真的片段,都怪平日總把記憶和想像混在一起。

曾在網上見這警句: “I wish my life had background music so I could understand what the hell is going on.” 有時電影配樂一起,便知是吉是凶,到大結局沒有。九龍城若有soundtrack,開頭可能是一陣飛機升降。

小時候九龍城寨仍在,卻從沒要進去一看的意欲,在我的世界,他的確是消失了才出現的,沒料到現在就住在旁邊。那時跟著阿媽到啟德送機,大堂內航班資訊是啪啪啪啪地響,順路再到獅子石道買牛仔褲,看飛機的興奮,一下就給厭煩蓋過,恨不得離開。如要為這地方寫篇小說,也只為裝住某天想到的話:「到他儲夠勇氣說最重要的一句話,頭上總有飛機經過。」

曾在此生活的人,料必培養出一種集體性格,習慣每幾分鐘便把要說的話收回口裡,待玻璃燈罩震動完畢,才施施然開口,只有外來人才喉嚨痛。平時是快鏡一樣生活,但飛機一來,先是停頓,再轉慢鏡,籠罩一切的噪音令世界變得安靜,情感凝結,沒說出的話在片刻留白中清晰起來,他還自責於尚未表白,飛機遠去,回復日常,她心中已經明瞭一切,就這樣解決了時差問題。

到機場關閉那夜,居民都在電視看直播,聽到熟悉的「現在已經夜深,請把音量收細」,突然感觸起來,知道安靜的夏天終於來臨,飛機不再如教堂鐘聲主宰生活,可以暢所欲言,對,自由了。但居民旋即發現,大家吵架多了,話到口邊不用再留半句,理從是處,誰也再不讓誰三分,急著表態,用語言畫界,本來只有專程吃泰國菜的人才買葛菜水,現在居民都來排隊。

他說,應該回眸。她說,應該抬頭。然後便召集居民,討論半晌,一致同意,以後每五分鐘,一起抬抬頭扮有飛機經過,不說話。在蟬鳴之中,才回復昔日的和樂。

現實裡,九龍城到處是拆樓起樓、紅van司機特別暴躁、酒吧門外總有情侶叫駡、也如瘋漢所說愈來愈多人,但奇怪,至少在我居住的街道,有時仍出奇寧靜,能聽清每種雜聲。早上步行上班,隔幾條街已聽見啪、啪、啪。那穿著圍裙和水鞋的高佬,拿著一個冒煙的實心紙皮盒,舉頭,扔地,舉頭,扔地,重複十次。他是凍肉舖工人,從側門進出舖頭,很像楊東龍畫作的角色,總在框限他的背景中突現,借臂力和地心吸力,把雪藏了不知多久的凍肉團還原為一塊塊可數的扒,日復日舂米鋤地,庖丁解牛。

然後是城寨公園的哈哈哈、呵呵呵。晨運客各有地盤,其中一派會隨音樂哈哈呵呵,後排是帶老闆來的女傭,用十分之三的熱誠跟著做。普通話歌詞好像跟耶穌有關,每次想聽清楚,穿粉色運動套裝的首領就會招手召喚,唯有逃走。

到聯合道,幾間學校接連傳來打鐘和提琴聲,馬路旁長年鑽地,兩個南亞工人栽了半身進地底,旁邊鐵牌上有個工人雙手放頭抱歉打擾的圖案,底下有人貼了貼紙,五個字:「人窮志不窮」。

這世界,只要有人修橋整路,就有阿伯駐足觀看,念念有詞,正要跟工人演講心得,電鑽就會轟轟隆隆。飛機再度經過。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5月26日)

Monday, May 14, 2018

屈原求長生?



漫畫家江記及製作隊伍正以屈原為題,創作動畫《離騷幻覺》。早前聽他介紹眾籌計劃,看了先導短片〈刺秦篇〉,那世界色彩如陰司紙鮮豔,設計富心思,長生不死的秦始皇只要把錄音帶放機內按掣回帶,傷口就能痊癒,回復青春。江記笑說,本想畫個屈原與楚懷王的男同志故事,誰知慢慢變成了科幻,機械人擁有屈原的記憶,希望尋找自己的靈魂。

屈原投水自盡,秦始皇才求長生,不是嗎?也有異說。哪種詮釋才正確,抑或所有解釋都受個人意欲和背景影響?都是大問題。改編尚較自由,歷代《楚辭》注家要在原文的空隙間穿插,發揮空間少得多。雖然如此,屈原還是一時給塑造成仁厚儒生,濟世為懷,一時又被設想成鍊丹術師,近乎古典科幻。這些字型比正文小三四倍的注解,總是充滿宏願。先回帶。漢代獨尊儒術之後,屈原地位不怎樣,班固即批評他「露才揚己」等等。《楚辭》最早注者王逸,為了幫屈原一把,硬把一個「經」字放在「離騷」之後,虛張聲勢比附儒家經典。但南方人本多光怪陸離,荒誕不經,屈原除了〈離騷〉和〈天問〉,〈遠遊〉也隱藏大量奇幻信息,寫他在人世間不得志,遠遊天際,在天上出現的就有王子喬等仙人,王逸怎辦?拿正文沒辦法,唯有在序言做手腳,藉屈原的一記回頭,說他「猶懷念楚國,思慕舊故」,仁義忠厚樣樣齊全。

到宋代,選定《四書》的大儒朱熹怎樣注解同一篇〈遠遊〉?就像不把《哈利波特》當兒童故事,而當魔法秘笈認真看待。朱熹晚年落難,在困頓中注《楚辭》,刻意不具名,通常只點撥幾句,唯在〈遠遊〉特別詳盡,序言開門見山說,文中仙人王子喬那大段對白,不是文藝創作:「苟能充之,實長生久視之要訣也」。朱熹覺得跟著文章修鍊會有實效,之後援引他曾化名注解的道教丹經,慢慢不講屈原,拉闊談論「修鍊之士」如何如何。清儒王夫之更進一步,注〈遠遊〉時在序言說:「所述遊仙之說,已盡學玄者之奧。」顯然對這秘笈十分滿意,全篇更以鉛汞等內丹術語作注,屈原周流四荒的過程,幾乎像修鍊時的神秘經驗,為屈原幻覺提供另類基礎。

要知道屈原的真相,沒法不經過詮釋,也不免把自己的東西投射到作品之中。屈原的愛國形像常有政治在後面推波助瀾,教科書說的浪漫主義原是硬套歐洲十八世期文藝概念,同性戀也到四十年代才有學者鼓吹。靠字面解最安全?那也是詮釋,而且舉〈遠遊〉為例,早就有人懷疑是漢人偽作,才會出現許多神仙方士之說,問題未必是文章內部能夠解決。且慢,屈原不是投河自盡嗎,怎會希望長生不死?詮釋最少要一致,欲求長生與自殺的矛盾仍要處理。〈遠遊〉有「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幾句,朱熹有感而發,說屈原看見天地無窮人生苦短的對比,「欲久生以俟之耳。」俟音自,即等待,等什麼?屈原據說受人誣陷,漸被楚懷王疏遠。但美好總要被見證,屈原對時間又特別敏感,在〈離騷〉既「恐年歲之不吾與」,日子無多,又「恐美人之遲暮」,自己將衰老枯萎。不能回帶,不能從頭來過,朱熹說他「欲久生以俟之」,似乎認為只要夠長命,一切都可等出來,不論那是明君、機會、還是美好將來。偏偏不行。屈原是悟得人生有限,幻滅了,精神上沒出路才投水自殺?自殺正是知道長生不可驟得,天地悠悠,愴然涕下?不知江記《離騷幻覺》會否觸及,期待早日看見那個鮮豔世界裡的搖滾屈原。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