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16, 2011

聽,莎士比亞在說話


  高官出來無端說了一通令人費解的話,四字詞連環拼湊,當然是「語無倫次」;看到結語的一句“Friends, lend me your ears”,更覺得有點《老夫子》的「耐人尋味」。

  句子仿效莎士比亞的名句 “Friends, Romans, countrymen, lend me your ears”,出自劇作Julius Ceasar。有人把他譯做《凱撒大帝》,但梁實秋與朱生豪二家都只是音譯了姓名,不譯大帝,比較忠實。凱撒其實不是主角,過不了第三幕就給人行刺,其死正是此劇重點。

  莎劇難讀,容易點可以先選讀經典段落,例如是此劇兩段著名的演說。故事骨幹來源自希臘作家普魯塔克(Plutarch)。羅馬內戰過後,凱撒凱旋而歸,勢力如日中天。可是他年時漸高,而妻子不育也令繼承的問題撲朔迷離,反對者更恐怕他剛愎自用,自立為皇,正密謀刺殺行動。主角布魯特斯(Marcus Brutus)本是凱撒的親信,受聳恿後卻參與計劃,所以當眾人一擁而上,刺死凱撒時,凱撒才會說“Et tu, Brute?”—「你也有份,布魯特斯?」

  但莎士比亞沒把布魯特斯寫成萬惡的奸臣。他充滿掙扎與疑惑,更有難得的風度,譬如會讓擁護凱撒的安東尼(Mark Anthony),在凱撒的喪禮上致辭:布魯斯特先說,安東尼後說。兩篇演辭重要,因為布魯斯特需要清楚說明刺殺的原因,讓民眾明白他們不是亂臣,而是真心為了羅馬著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相反,安東尼要令民眾相信,為人民貢獻一生的凱撒,已給奸人謀害,大家要群起反抗,為凱撒復仇。

  只此兩段演說,便見莎士比亞的匠心獨運。布魯斯特的演說這樣開始:“Romans, countrymen, and lovers, hear me for my cause, and be silent, that you may hear”看來不過不失。然後接著說:“Not that I loved Ceasar less, but I loved Rome more. Had you rather Caesar were living, and die all slaves, than that Ceasar were dead, to live all men?” 梁實秋譯做:「並非是我愛西撒少些,而是我愛羅馬多些。你們寧願西撒活著,大家作奴隸死,而不願西撒死,大家作自由人活著麼?」布魯斯特刻意把凱撒和羅馬、群眾對立,繼而强調凱撒的野心,不無文采。但他所以輸給安東尼的,其實除了內容,還有形式。莎士比亞分發給布魯斯特的一整段話,特意純用散文體(prose)寫成。對比安東尼通篇由格律體(blank verse)組成的演辭,美感上便有雲泥之別。

  格律體指句子由固定的音部(meter)組成,建基於輕音和重音(stress),最常見的就是一直輕重輕重下去的抑揚格(iambus),譬如當安東尼表示自己仍心繫已死的凱撒時,便說 “My heart is in the coffin there with Ceasar”;責罵民眾忘本,不來哀悼大家曾經擁戴的凱撒,則說 “What cause withholds you then to mourn for him?” 音色穩定地輕重交織,而且每行均由五音部組成(pentameter),基本上一行十音節,文氣充沛,成敗早就暗寓在兩種文體當中。

  安東尼的演辭志在鼓動人心,從起首那親切的 “Friends, Romans, countrymen, lend me your ears”開始,讓民眾相信凱撒不單沒與羅馬為敵,更視民眾為繼承人。安東尼拿著凱撒的遺囑,卻一直不讀出內容,引得群眾「遺囑,遺囑」地叫喊,他才說:“You are not wood, you are not stones, but men;/ And being men, hearing the will of Caesar, /It will inflame you, it will make you mad.” 人非木石,聽了遺囑,定必發狂。然後,莎士比亞連用了二十個單音節字,斬釘截鐵: “ ’Tis good you know not that you are his heirs;/ For if you should, O, what should come of it?” 你們就是他的繼承人,明白嗎?於是安東尼從講台下來,帶領民眾圍著凱撒的屍體,檢視他那件給布魯特斯刺穿的外袍。到了這一刻,民眾的情緒已一發不可收拾,齊聲呼喊: “Revenge! About! Seek! Burn! Fire! Kill! Slay! Let not a traitor live!” 誓要懲處亂臣,以洩心頭之恨。 

  安東尼雖為凱撒昭雪,但也煽動了民眾的怒火。莎士比亞在劇中刻意描繪民眾的盲從和愚昧,如流氓一樣,才會誤把與叛徒同名的詩人辛納(Cinna)殺害。這大概與莎士比亞的寫作背景有關。一五九九年,仍然在位的伊利莎伯一世年時已高,又遲遲未解決承繼的問題,時人恐怕英國會再次捲入內戰裡頭。莎士比亞看來不相信民眾,但也可能在提示政局若有差池,民情的背向可大可小,以之反映時代的憂慮。

  事有湊巧,高官說那番話的背景,好像也與凱撒和莎士比亞的差不多。二十一世紀過了十二年的時候,我們還是不能投票選出領袖,繼續看點指兵兵。一日未到最後的「兵!」和隨後的一哄而散,一日有人焦躁不安。但要用言語來刺激一些人,籠絡一些人,都是閣下自己的事。還要說這樣魚肉菜園村的村民是合法合情合理? Leave me my ears。夠了,真的。 


《明報》二0一一年一月廿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