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16, 2010

《一九八四》以外


上月波蘭政要空難離世之後,找了波蘭導演華以達(Andrzej Wajda)的《卡廷》(Katyn)來看。歷史總有教人不敢正視的時候,所以戰後掌控波蘭的蘇聯,不得不將卡廷的屠殺諉過納粹德國,盡力遺忘。如此看來,最近關於林彬之死的爭辯,便半點不難明白,雖然看見還是令人難堪。我想起了《一九八四》的作者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今年是他離世六十週年。他特別關心真實與歷史。

一九四八年,奧威爾在肺病的糾纏中寫成了原先名為The Last Man in Europe的小說。他後來改換了書名,四八對調,就成了八四。《一九八四》在四九年面世,奧威爾則在半年之後溘然而逝,只活了四十六年。他晚年的《動物農莊》與《一九八四》立意同樣在反專制反獨裁,反共黨反史大林。這跟他在散文 “Why I Write”自言的“to make political writing into art”遙相對應。《動物農莊》家傳戶曉,連從前的保安局長訓斥本地傳媒時也特意以豬為喻,雖然我總不肯定是那些動物善忘,還是香港人善忘;她本來差點就要立大功了。而且我也不太明白,她怎能夠看見傳媒中的Napoleon,而看不見官場中比比皆是的Squealer(s)? 

以小說論小說,奧威爾這兩本著作的造詣或不至太高。董橋先生在〈時代的留影〉說得中肯:「他的小說也許也夠清白了,卻喪失了小說的韻致:《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只是寓言故事不是小說。」但我想對很多七十年代打後翻閱《一九八四》的中國讀者來說,那都不是小說,不是寓言故事,而只能是歷史。

一般認為,奧威爾的最大成就,在散文與紀實的寫作而不在小說,詩更不要提了。他的散文寫得好,似乎是他對簡單的迷戀與散文的文類要求兩者交叠的結果。在他心目中,真善美似乎都不複雜,所以他鄙棄理論,與「真實」唇齒相依的散文最方便他用簡單的方法說真話。一直覺得,由姓氏而成為形容詞的Orwellian,深義除了在“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的高度壓制、以及“Doubleplusungood”的Newspeak等等,還在他這種行文「透明如玻璃窗」的苦心孤詣。當然,誰都不會相信他脫口便是澄明如水的句子,正如誰都不會相信玻璃窗其實是空氣,打磨拂拭自然不在話下。

隨便翻看奧威爾的散文集如Shooting An Elephant,很快便看得順心,因為我們不難看出面容:一個誠懇的人,說他相信的話。例如他晚年的佳構 “Reflections on Gandhi”, 走筆月旦甘地生平,雖然不無保留,中間卻有這樣一句:“and I believe that even Gandhi's worst enemies would admit that he was an interesting and unusual man who enriched the world simply by being alive.” 文句雖長,無礙清晰有力。只有明白他律己以嚴的文字要求,我們才能更仔細把握《一九八四》中語言的荒謬程度。

奧威爾一生的轉捩點可算是西班牙內戰。一九三六年,戰事爆發沒多久,他便棄筆從戎,跑到西班牙打仗對抗法西斯。這還不止,因他還給子彈射中,需在醫院療傷。《向加泰羅尼亞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即是奧威爾在此戰爭中見聞的總結。戰事對他的最大打擊不在皮肉之苦,也不在等待的無聊,而在他發現了謊言壓倒性的威力,所以字裏行間,都見他對真理行將消失的恐懼。這次實戰經歷徹底動搖了奧威爾對未來世界的希望,理應是援兵的蘇聯不單沒有派兵攻打佛朗哥,還不斷造謠誣害,輾轉讓法西斯取勝。英國導演簡盧治(Ken Loach)拍攝的《土地與自由》(Land and Freedom)便向此書借鑑,拍攝休戰時的無所事事與眾人的爭辯尤其出色。兩個投入了敵對陣營的英國人,深宵在一街之隔的天台上站崗時隔空對駡的一幕,更是畫龍點睛。

順勢讀下去,我們更能明白語言在《一九八四》為何這樣重要,同時也更能體會主角Winston Smith見證語言的扭曲與失效時的困苦。一方面,操控語文,就能操控真實與謊言的分際,所以那個負責政治宣傳的部門,才會叫做Ministry of Truth;如同那個逼供審訊的刑部,名字竟是Minsitry of Love。另一方面,防民之口結果不是長治久安之法,遠不如讓百姓徹底失去語言:失去思考的語言,所以2+2=5;失去反抗的語言,所以War is Peace。

不少關於奧威爾的書,索性用他那張誠懇認真的臉作封面。那好像早就成了追求真理、說實話、反抗專裁強權的象徵。這都是《一九八四》的最大關懷。 “Reflections on Gandhi”結尾一句說得好,借來為這篇或可算是Reflections on Orwell的文章收結也好:“how clean a smell he has managed to leave behind!” 



《明報》二0一0年五月十六日

Sunday, May 2, 2010

劉教授的為己之學



世界愈紛亂,我們就愈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當有人把外文著作中的Mencius信手翻譯做「孟修斯」時,劉殿爵教授(D.C.Lau)的英譯《孟子》,已連同他的英譯《論語》和《道德經》迄立好幾十年了。知道劉教授辭世的消息,雖不認識,還是心存感念,因為他為好翻譯、好學問定下了一個他們應有的標準,仰之彌高,叫人只好繼續努力。

企鵝出版的英文《道德經》、《論語》和《孟子》,都由劉教授翻譯,譯筆雄健雅潔。我更喜歡中文大學出版社的雙語版本,中英文左右並排,方便又醒目。誰都聽過《道德經》開首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英文該如何才是?劉教授的譯文精確易懂: “The way that can be spoken of/ Is not the constant way; The name that can be named/ Is not the constant name.”又如七十七章的「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他的翻譯貼近原文之質樸: “Is not the way of heaven like the stretching of a bow? The high it presses down, The low it lifts up; The excessive it takes from, The deficient it gives to”。down與up, from與to,精準地譯出抑之舉之,損之補之。明乎此,我們便明白努力「損不足以奉有餘」的社會為何需要自儆了。

劉教授寫的導論與附錄都好看。《孟子》的導論寫到最後,他引用了老莊作比較。說過「玄之又玄」的《道德經》,劉教授覺得最踏實,因為老子立意幫人在亂世中尋得方向。《莊子》雖沒老子踏實,但相較而言還是沒有《孟子》般神秘(mystic)。這結論似乎有別於一般人的理解,但劉教授卻以之說明《孟子》在儒家的地位,如何繼承,如何開創。至於譯事之難,則可從《孟子》附錄的 “Some Notes on the Mencius”窺見一二。劉教授引用古今中外的《孟子》注本譯本,逐條比對各本得失,可見他翻譯《孟子》時逐字琢磨的苦心孤詣。
說來奇怪,我第一本擁有的《論語》就是劉教授的譯本。當時一心希望單看白文讀懂《論語》,同時又想學好英文,所以譯本滿足了兩個願望。譯文教人心折首肯,有幾章更是一讀難忘。在陳絕糧時,生性直率的子路慍見孔子,譯本沒有直譯「慍」字微怒之意,而是描摹子路的神態:“Tsu-lu, with resentment written all over his face”,比對孔子「君子固窮」的回答,我們便更明白安貧樂道的意義了。但印象最深,還是要數「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兩句:“Men of antiquity studied to improve themselves; men today study to impress others”。用improve和impress兩個簡單的動詞,配上自己和他人,便見古今為學之別。難得二字還押了頭韻(alliterative),對應原文對擧的句式,真是匠心獨運。

翻譯,一方面讓其他文化的人有欣賞好東西的機會,另一方面也是探索自己語文特質的重要過程。讀劉教授的譯著更令我覺得,做學問跟儒家一樣,都是種關乎個人成德的為己之學,努力在學思道路上 “improve themselves”。劉教授學問淵博,成就遠不止上述幾本譯著,我當然不得其門而入。短文一篇,希望讓有志於學的人知道前人的標準實在一點不低,並以茲表達心裡的感謝。


《明報》二0一0零年五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