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20, 2020

再說《金瓶梅》


 








上回提到孫述宇以Irony作欣賞《金瓶梅》的法門,小說裡有幾句明知故問的對白卻令我想起周星馳。先前在ACO「禁書」講座提及另一處也如是,同樣因為那種表裡分歧的對照。

章回小說常在一回起首引用詩詞,既增加整體藝術感,也為故事渲染氣氛。值得注意的是,《金瓶梅》兩大版本「詞話本」和「繡像本」因懷抱和審美取向不同,回目和回首詩詞也時有不同,效果可以相差極遠。

我只讀過繡像本,但從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知道,詞話本傾向道德教化,有點刻板,重規勸;繡像本則多講塵世之痛苦空虛,重慈悲。舉第一回卷首為例,詞話本用詞,上闕說:「丈夫隻手把吳鉤,欲斬萬人頭。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為花柔。」這花是女人,英雄要是為此心軟,便難成大事,最終「豪傑都休」,接下文字於是勸人小心「情色」,以免殺身之禍等等。

繡像本在同一回起首卻用唐代詩人程長文的〈銅雀台〉,借用曹操典故,晚年築銅雀臺,並於臨終命姬妾住台上,逢初一十五向靈帳歌舞。詩首句說「豪華去後行人絕」,人去台空,聚散無常,都是過眼雲煙,接下文字便引《金剛經》「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最初知道這分別,就懷疑應稱兩個版本,還是兩部小說。

但兩個版本的回首詞有些就算內容相近,也有截然不同的寫法。舉二十五回為例,繡像本用李清照〈點絳唇〉:「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美人打完鞦韆,薄汗滲衣頗性感,見客來到,還未知是誰,也自然急忙帶羞溜走,只著襪,釵鬆脫,但禁不住好奇,又在門前回頭偷看客人,還剛好有青梅在旁可借故遮掩逗留。

但小說這回內容說什麼?是西門慶那幫妻妾在打韆鞦時,見女婿來到不單全無避忌,還請他過來推韆鞦,嚷著要爭他幫自己,亂間就把裙子掀起露出紅色底衣。羞?簡直唯恐其不來,心花怒放。

田曉菲說古典詩詞常刻劃生活短小瞬間,《金瓶梅》卻像填空,還往往加入一點扭曲,「對照卷首詞,我們意識到這中國第一部描寫家庭生活的長篇小說,其實是對古典詩詞之優美抒情世界的極大顛覆」。這顛覆,不正是《唐伯虎點秋香》中,周星馳正經旁白介紹唐寅生平說「最為人津津樂道嘅,乃係佢擁有八位天姿國色溫柔賢淑嘅嬌妻,恍如神仙美眷,羨煞旁人」後,妻妾的登場方式?大廳烏煙瘴氣,要天九有天九,要財拳有財拳,飲!《唐寅詩集》墊枱腳,「我幅《百鳥朝凰圖》因何故冇咗隻雀頭㗎?」早已給剪掉當一索。這固然是喜劇化的誇張,但古典美人平日難道都在吟詩撲蝶?

回首用李清照寫女子羞怯好奇的詞,便與小說正文形成滑稽對照。詞話本又如何?是用詩,首二句說「名家台柳綻群芳,搖拽秋千鬬艷妝」,最後一句「閨門自此壞綱常」教化意味尤其明顯,正正經經,半點不Ironic。

但《金瓶梅》的表裡分歧不單在個別對白或卷首詩詞,而是貫穿全書,十分徹底。格非在《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細述明末陽明心學與佛學的背景,在《金瓶梅》這個只有金錢、色慾和權力,價值虛無,人人被貪嗔癡役使的苦海,最終出路似乎唯有佛家的捨離。但小說對和尚、尼姑、乃至頌經諗佛的人不單沒好話說,還盡情嘲諷,和尚好色,尼姑為賺印經錢勾心鬥角,諗佛的也或只為博人看見,表面愈好佛的愈佞佛,實則全為私利,這當然不是小說指向的佛心,第四十回有兩句詩特別尖刻:「此輩若能成佛道,西方依舊黑漫漫」。

由看來最色慾的感官世界,導引出最超脫的慈悲眼光,這正是《金瓶梅》了不起的地方。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12月19日

Sunday, December 6, 2020

禁書

                                           清代《金瓶梅插畫冊》插畫局部

灣仔ACO書店趣怪的Mimi早前找我做講座說「禁書」,一個人說太沒意思,於是找鹽叔一起談,下周三晚網上舉行。說禁書,時勢自動令人想起政治,但在網上看了看禁書列表,有的禁毀原因比較出奇,像《愛麗斯夢遊仙境》,一九三一年在湖南省遭禁,正因為省主席何鍵認為動物不應說人話,與人類平起平坐。

Mimi問我時,碰巧在看《金瓶梅》,這部明代小說號稱「淫書」,在明清曾因「迷亂心志,敗壞習俗」等遭禁,加上我先前受惡俗的二手影視畫面影響,對此書沒好感,況且還那麼厚,便一直沒打算讀,可算被偏見或無知所禁。拯救者是孫述宇的小書《金瓶梅的藝術》,有次在舊書店偶然碰見,讀過他其他書,有保證。

我喜歡書中那說話語氣,很閒,卻準確,少廢話,書才那麼薄,背後卻隱隱有套綿密理論,只是沒刻意祭出來,於是就在不知小說裡誰是誰的情況下先讀這評論,到早兩個月心血來潮,才終於讀完《金瓶梅》繡像本。

《金瓶梅》是建基於《水滸傳》的二次創作,潘金蓮勾搭西門慶,再毒害丈夫武大郎,武松想替大哥報仇,但這次陰差陽錯,沒爽快把二人殺掉,反而誤殺他人,被發配遠方。在《金瓶梅》這平行時空,西門慶和潘金蓮才成了故事主角,有幾年風光,各有攀升與衰敗,到武松回來時,西門慶已縱慾而亡。一般說法是金、瓶、梅是三位女子潘金蓮、李瓶兒和龐春梅的簡稱,小說寫實地描述西門慶跟妻妾下人等的日常生活,如何受貪嗔癡役使,少不得性愛場面。但這些道理任何談《金瓶梅》的書都會觸及,不贅。

可能本性無聊,《金瓶梅的藝術》最令我覺得有趣反而是寫西門慶「兄弟」應伯爵一段。這稱兄道弟是假的,應伯爵其實是西門慶的幫閒與食客,常到他家說笑話和白吃。有次西門慶見應伯爵又來了,故意問他吃飯沒有:
「哥你猜,」他說。
西門說猜想他已經吃過了。
「哥你沒猜著。」
若非孫述宇特意標出這三行對白,先讀過其評論,我讀《金瓶梅》時可能大意略過,不發現這看似平白或無厘頭的話都有機鋒。這幾句首先令我想起什麼?是《97家有囍事》。周星馳飾演的富家子剛起床,伍詠薇演的蠢鈍大嫂見他從睡房下來,還問他吃早餐沒有:
「你估吓?」周反問。
大嫂答:「我估就未喇。」
「吖,好嘢喎。」周說。

剛起床當然未吃早餐,「你估吓?」這反問是譏諷大嫂明知故問,「吖,好嘢喎」也是反話。《金瓶梅》的例子又如何?孫述宇說西門慶也是在惡作劇,強使應伯爵承認跑來揩油吃飯:「要讓這心照不宣的事實在大家的意識裡現出來,要他難為情一下。他呢,一方面要避過這尷尬,但又不要為面子犧牲了口腹。這兩人在短短的對話中,用不相干的言辭互相探索。」 明知故問,刻意猜錯,都是拿兄弟取樂,應伯爵只能若無其事地招架,既反映這小說真是部炎涼書,也跟在書中強調的Irony一脈相承。

Irony一字源自希臘喜劇裡Eiron這角色,常以自貶或故作無知來智取對手,孫述宇認為譯做反諷不好,有時音譯艾朗尼,有時說內外不一或表裡之別,並謂作者蘭陵笑笑生對世事的表裡不一、人生萬象的複雜矛盾特別感興趣,對白如是,全書結構如是,好些提前敍事與天意弄人,有時比命運的譏諷還深刻,像金蓮有次錯過算命,傲慢地說管他將來「街死街埋,路死路埋」,聰明的讀者或已料到她的下場。何況武松終必回來,只在遲早,除了性歡愉,空氣中一直充滿死亡的威脅。

孫述宇說不妨以艾朗尼之眼光為尺,來衡量作家是否成熟,並謂以此觀之,《金瓶梅》便要比《紅樓夢》高明。因是小書,解釋不多,但多少可感到他讀小說的旨趣,我即帶著這點眼光,把本來在視野之外的《金瓶梅》撥回來,在自己的世界減少了一本禁書。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12月5日


Saturday, November 21, 2020

唐伯虎身邊人











像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陳百祥飾演的祝枝山,再知道祝枝山。

世事令人鬱悶,有時看看字帖紓解,就算寫字仍未像樣,開闊眼界也有益,「眼高手低」總比「眼低手低」好,起碼有一樣高。兩年前到東京旅行,有天在神保町某舊書店閒逛,看見一大叠二手字帖,不少屬二玄社出版,印製精美也便宜,一本是祝枝山草書《前後赤壁賦》,多精神,真個雄鷹展翅氣吞天下。

吳中四才子,唐伯虎文化形象最風流倜儻,但他的字其實寫得較斯文。我最愛文徵明,行書瀟灑簡傲。草書看不懂,憑直覺,明代的我喜歡祝枝山,遠甚於後來名氣更大的董其昌和王鐸。

祝枝山名允明,在四才子中年紀最大,生卒跟達文西差不遠,屬同代人,因天生右手多生一指,故有支指生和枝山等號。他那《前後赤壁賦》買回來後偶爾看看,不久前才翻到最後,發現跋之精彩。跋是各人述評,第一位是枝山好友黄省曾,寫在枝山亡後六年,重點不在內容,而在他的字寫得實在醜,且不是以醜為美那種,令我益信古人也有字寫得差的,增加了點自信心。他竟有勇氣在祝帖後題字,果然是朋友,緊接而來還要是文徵明。

文徵明出場後,跋就成了一個文家收藏史縮影,也側記明代衰亡。徵明在枝山亡後八年用楷書寫下第一篇跋,自謂書法不及枝山,但他殁後,世人都在稱讚自己,「過矣」。同年,他再用草書多寫一遍,內容幾乎一樣,次子文嘉也寫一篇,點出這是枝山「晚年用意之書」,父子對此帖之重視可想而知。一跳,下個寫跋的已在九十年後,是文嘉的孫文從簡,應收藏者薛虞卿(文徵明外從曾孫)之請而作,寫時離明亡只二十年。最後一位作跋的是文從簡弟弟文震亨,沒干支,不知年份,但他在歷史留下這事跡:這位著有《長物志》的文氏後人,在清人入關推行薙髮令後投河,獲救,終絕食而死。

回到《唐伯虎點秋香》。反派中令人印象最深自然是對穿祥,由林威飾演的寧王朱宸濠卻真有其人,到華府後不斷想發爛渣而不成,結果真在明武宗時於南昌發爛,史稱宸濠之亂。時維一五一九,明中葉,祝枝山晚年,唐伯虎非但沒在華府以詩畫和武功擊退寧王,五年前還曾任寧王幕賓半年,發現其作亂之意,才「佯狂使酒,露其醜穢」,裝瘋賣傻兼裸跑,逼寧王把他放回蘇州。唐伯虎早年在〈桃花庵歌〉寫下的「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或作「世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不小心預示了未來,真有點迷途味道。至唐伯虎去世,正是祝枝山寫墓志銘紀念這位「肺腑友」。

話分兩頭,唐伯虎既不如電影中文武雙全,宸濠之亂最終由誰平定?是真正文武全才的王守仁(陽明),明代重要哲學家,心學倡導者。由祝枝山草書,到明末王鐸、傅山那愈來愈狂放的草書,跟心學解放對整個社會的影響,關係不少,白謙慎《傅山的世界》對此所載甚詳,經典地位降低,晚明式臨帖更打破常人對臨帖的理解,單看泰州學派成員李贄〈童心說〉一文,已感受到那叛逆姿態。

在祝帖最後作跋的文震亨追懷先輩,也對時人發發牢騷:「先輩虛懷善下,足令近時妄自標致者,如野孤禪見真佛說法,通體汗下矣。」不知對象是實有所指抑或整個時代風氣。但一個時代結束,眾人如何自處,有何出路?文震亨絕食而死。黄道周抗清被俘,殉明。柳如是欲死節而不得。錢謙益和王鐸等仕清、百年後再被乾隆下令編撰〈貳臣傳〉奚落。朱舜水流亡日本,發揚儒學。傅山退隱,賣藥賣字維生。方以智為僧,暗中推動天地會反清復明。顧炎武、黄宗羲、王船山反思明亡原因,以經史考據重振經典。張岱修史,並以記憶重塑舊日尋常生活。寫到這裡,大風吹,不免悵然。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11月21日

Saturday, November 7, 2020

看見英文字













從不指望文章能幫人解決問題,知道偶然下有此效果,原來會那麼榮幸。


前幾天,友人問起我上月寫莊子文章裡「逸」的聯想,真巧,那段寫得快,懷疑過會否太像胡謅,但後來自以為有點意思,便由他。她說因剛有身孕,正打算為嬰孩改名,她大女名為「位」,取自《中庸》「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想這弟或妺也用人字旁,一時未有頭緒,無意中看到文章,靈機一觸,決定叫「佚」。


《莊子》那段原文用的是佚者,跟勞者相對,佚通逸,我說「逸」不是閒著無所事事,而是視角上不死守,靈巧像兔,才能在心靈得安逸。她覺得佚字有趣,「失」似不好,她倒這樣說:「因為失去,超脫小我及各種名相限制,才可兔仔跳跳咁自由」。平時佚名指沒名字,誰想到能以佚為名,真跳脫。


那文章說有時讀英譯因拉開距離,才重新看見中文字,跟她討論有否看見英文字的經歷。像佚者,有《莊子》學者譯作person at ease,想起我要到很大才懂得disease(疾病)其實是dis了ease,明明白白的「唔舒服」,早知道,串生字就不用那麼吃力,此後對英文字的來歷和構成愈來愈感興趣,初知道breakfast是「打破飢饉」就有原來如此的驚歎——由晚餐至午餐相隔大半日,早餐正為每天打破這斷食。


繼續舉前綴dis為例,discover(發現)意思簡明,被蓋遮住當然無法看見,「發現」不過是dis了cover,拿走蓋,像古文說祛蔽啟蒙。也有例外。災難是disaster,aster字源是星,但不是dis了星,這裡的dis是壞,古人相信星位不對便起災難。


另一表示否定的前綴是im,其中immediate(即時)很有意思。什麼叫即時?Im是否定,後面mediate語源是「在中間」。即時就是沒東西在中間,包括時間。忽想,形容永恆的timeless字面義正是「沒時間」,但永恆偏偏是時間無限,為何不是timeful而是timeless?大概是所形容的事物美好得無古無今,不受時間影響,早寄身時間之外,因此那就變得微不足道,多餘了。


「在中間」的Mediate引申出medium,即媒介,較常見是眾數形式media。Medium另一義是靈媒,居於生死中間。由此想到possessed一字。Posses是擁有,被動用法和形容詞possessed則是被上身,著魔。相反,英文形容人平靜自信,有self-possessed一語,硬譯是自我擁有或自我上身,意譯則是自得,不被控制,悠然做自己的事。


把字逐一拆開追溯字源,有趣例子還有不少,像com許多時指共同,company(公司)本是分享麵包,compassion(憐憫)則是分擔痛苦。但我特別喜歡意指瑣碎無聊的trivial,之前讀艾爾文(Richard Ellmann)的喬哀斯傳記James Joyce,才猛然發現此字本意。有人質疑喬哀斯晦澀的小說Finnegans Wake寫得太瑣碎,他答: “Yes, some of the means I use are trivial — and some are quadrivial.” 這句無法翻譯,姑且嘗試解釋,因實在太有趣,本身就像他的小說語言。Quadrivial一字是他自創,quadri是四,tri則是三,你說我trivial簡直冒犯,因我的手法有時比瑣碎還要瑣碎,trivial加一等,便成quadrivial。然則trivial為何跟三相關?原來那本指三路相匯處,引申為廣場,街談巷議,道聽途說,不都瑣碎無聊?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十一月七日



Sunday, October 25, 2020

錢穆的小學作文

 











「你想小學五年級做一個乜嘢嘅學術討論?」小學老師因設計言論自由的課堂被釘牌後,教育局長楊潤雄回答記者提問時,除以上這反問,還有「小學點可以討論過深嘅問題?」

直覺後一問是廢話,但不肯定邊界在哪,問專攻邏輯的友人J,他的回覆精彩:「『過』呢個字幾睇講者心入面有冇條界線。可能有啲政治bias,我覺得楊潤雄講唔到小學學乜算『過深』嘅大概界線。極端例子實舉到,是但一個『連續統假設』、Burali-Forti Paradox ,小學學實過深,但相對論如果講得好淺,只講吓例子,未必就過深。如果楊有教學經驗可能知條界大概喺邊,但我諗佢唔知之餘,如真係被迫答,結果會變做『小學唔可以討論小學生學唔到嘅問題』之類,咁顯示本身個句就已經廢。」 

教育局並非不相信教育,相反,是深信,小時埋下求知種子,觸發學生對某一範疇的興趣,影響可以很大,想起錢穆先生。我喜歡讀錢穆的講學紀錄,像《經學大要》和《中國史學名著》,夾在課堂的閒話多有趣味,讀時就像坐在課室後排旁聽。錢穆推崇朱熹,在宋人之中也十分欣賞歐陽修。他最初怎識歐陽修?

錢先生在《中國史學名著》提到宋代史學,對歐陽修《新五代史》特別稱賞,但筆鋒一轉,憶起小學有次作文,老師大讚,但那篇文章開頭以「烏呼」開始,同學不服,圍著老師議論說,文章總沒開頭就用「烏呼」二字起首的。那位小學老師怎樣回應學生糾紛呢?既非「你想小學五年級做一個乜嘢嘅學術討論?」,亦非「小學點可以討論過深嘅問題?」,也非「收聲!」,老師竟答:「你們不知,歐陽修的《五代史》,開頭就用了『烏呼』二字。」《新五代史》的特色正是傳贊常以「烏呼」起首。錢先生感歎:「當時的小學先生,學問也博,多能讀過史書。那時在我腦裡就有了個歐陽修。」

錢先生在《師友雜憶》也提及此事,那小學老師名為顧子重,故事還有下文。同學們聽了老師的話仍不服氣,「諸同學因向余揶揄言,汝作文乃能學歐陽修。」那年代小學生嘲弄人的方法竟如此文藝。「顧師莊語曰:『汝等莫輕作戲謔,此生他日有進,當能學韓愈。』少年錢穆的反應是:「余驟聞震撼,自此遂心存韓愈其人」,因為一篇作文和老師的辯護,心中才平空多了歐陽修和韓愈,最後補充:「余之正式知有學問,自顧師此一語始。」錢先生中學輟學,自學成才,第一份工作,正是小學老師。

我在小學也遇過好老師,記得最初認識「鑽牛角尖」這說法,就在一次周記評語。幸好小六周記簿一直保存至今,時維九四年,四月三日至九日。初段跟很多周一樣,是球賽報告,寫南華在總督盃贏快譯通後,再勝巴西勁旅聖保羅,高興極了,不過要努力儲零用,聖保羅我在大球場現場看,球票最便宜是一百三十,最貴一百八十。通常這樣已收工,但那次手多,最後加了一段:「上次你教第十課〈抗生素〉時,說及『盲腸炎』,而這並非盲腸炎,是『蚓凸蘭尾』,盲腸炎只是民間俗語,是林廷豐教我的。」那林廷豐是老成的熊貓博士式同學,常看課外書,偶爾會暗地捉老師錯處。昨日上網查,才知道應是「蚓突」和「闌尾」,我兩字都寫錯了,指身體同一處,並不等如盲腸炎。

林老師倒寫下這段回覆,今日讀來尤覺有趣:「一般人都這般叫,不必用醫學專用名詞!難道你叫『食鹽』做『氯化鈉』嗎?叫水做H2O? (這是化學名詞)」然後是三行錯字改正的字頭。但應想繼續解釋,此後又多一段:「人們為了表示自己博學多才,往往把通俗簡單的變成複雜或不普及的,這豈非鑽牛角尖?你說的專有名詞是對,但不可批評通俗的盲腸炎是錯!『求知』是好,但切勿走火入魔。」

對應小學生無聊挑戰,老師是耐心解釋,用學術態度令我感到自己的荒謬,把好奇心導正。哪想到白色恐怖會如今日瀰漫校園,處境如今天侷促。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十月廿五日

Monday, October 19, 2020

「手足拍嘅」?——訪《佔領立法會》及《理大圍城》導演




















紀錄片《佔領立法會》和《理大圍城》今年一月在「獨立電影節」上映,導演是「香港紀錄片工作者」。電影我六月在「影意志」的放映看了,覺得影像上有些獨特敏感。九月,兩片從電檢處收到申請電檢證明書結果,《理大圍城》評為三級,並須於兩片開頭加插警告說明內容或涉刑事,《理》的還包括:「影片部分內容或評論亦可能未獲證實或有誤導成份。」從電檢處寄回來的電影DVD,是一堆光碟碎片。

九月底,台灣金馬奬公布《佔領立法會》入圍「最佳紀錄片」。理大事件下月就是一年,上周跟拍攝團隊詳談,幾人觀點之間不時相左。放映場地不足問題他們一直知道,已考慮其他渠道,想看的觀眾請耐心等候。

訪談完了那傍晚,我碰巧去看智利導演古茲曼(Patricio Guzman)紀錄片《崇山夢魘》,七三年軍政府上台後流亡多年的他,訪問了在智利用攝錄機紀錄抗爭廿多年的沙拉斯(Pablo Salas),沙拉斯說,一直拍,之後的人就沒法說:「我不知道。」

情緒上Hardcore

郭:你們是一早計劃還是偶然?

A: 緣起是去年七一,現場見到他們都在拍,本身認識,後來才問他們可否把片段給我剪,便成了一小組,想為運動建立一個影像檔案。有了這基礎,《理》也這樣運作,但現場拍時是各依自己興趣,做不做得成是後話。

郭:我理解不出真名有安全考慮,但你們為何會去映後談?

A:不出真名原因是運動繼續在行,我們是誰其實不重要,只想有最大自由度繼續拍。當然安全的隱憂也有,你用自己名,別人要搞你的成本也降低。所幸疫情時期戴口罩或戴帽比較平常。

郭:有否想過不去?

A:之前會去是擔心放映之後,情緒上很Hardcore,出現在現場可以回應觀眾。年頭時我給人看也有人頂唔順,覺得不應這樣做。不過現在暫時都不會出席映後談。

B:處理上我們也不肯定。開始時已決定用集體名,沒去映後談,只坐在最後一行聽,但覺得沒人回應觀眾,而且條片其實未完成,想再修改,尤其那時距離理大的事仍只有兩個月。但最初覺得要回應觀眾也是映後online問答 ,又用變聲器,但很多技術問題,也有點怪,便決定真身去。

郭:即我看那版本也未完成。正式完成是幾時?

A:是最近,起初因為比較赤裸地呈現,最擔心會將創傷再次揭開,真係好驚,First cut是我最沒保留的,放進所有狀態和反應,但我們幾人討論後覺得太情緒化,就修改了。

C:不斷有轉變是因見到大家反應之極端。平時的映後談多數圍繞內容或技術,但我們去了發現不少人像告解,或尋問,都很個人,希望導演可分享些對運動的見解,那時是二三月,氣氛跟現在很不同,便令我們覺得要交流。尤其條片沒太大導向,會令觀眾更易連繫自己回憶,譬如會說看到一幕,說那時自己在做什麼。

郭:你說的極端是什麼意思?

觀眾間的爭拗

C:初期映後談,觀眾之間甚至會鬧交,拗政見,已跟電影無關。

A:但有次關電影事。有觀眾問為什麼理大沒拍游繩,我入來就是看游繩。

郭:吓?

B:然後有一觀眾就很憤怒,閙他獵奇心態,只是想來看Marvel。

C:最初還有一大質疑:是否要現在看?一月放映,整件事近到就像昨天。我們也疑惑,但任何作品都要經過觀眾吸收才完整。

A:我自己的一大難題,是應否將理大那去留爭執赤裸呈現,但後來相信觀眾能夠理解,或會開放去看這事。曾有老師來看,說自己是戲中那些「教畜」,十八號晚有入理大帶學生走,也不理解大家情緒的激烈,但看了片他說開始明白。所以我也將自己的恐懼慢慢放下,應該相信條片。

郭:那恐懼可否再說說。

A:處理素材跟我在現場的感覺不一樣。校長們走了,大家有幾日漫長等待,感受到大家那種頂唔順,令我最有重量。那裡還有不少中學生,有些同伴已離去,一直以來是手足之間的小隊,參與運動不全因為民主自由,也在這命運共同體中感受到信念和感情,一旦瓦解,就不明白為何落得如此田地,容易進入虛幻的狀態。我本身也沒用完成作品的心態去拍,後來離開理大,只是想回顧素材,嘗試處理和疏解自己一些情緒, 慢慢才覺得可變成電影讓大家看。那恐懼包括這會否「人血」?因那是創傷。還有時機問題,呈現圍內爭執,對場運動有沒有幫助或負面影響?

郭:一月在獨立電影節上映時,你們怎樣理解這問題?

A:記得第一二場觀眾是很情緒化的,我坐在觀眾席最後,心跳加速。本想過如一月放映後搞唔掂就停,等半年一年才出。

B:但我記得不是這樣。覺得要快些放令更多人看到的觀眾佔多數。

郭:《佔》比較少這類掙扎對嗎?

C:這也是最初較意外的,《佔》有些位大家笑得很開心。如梁耀宗出場,哈哈。但那笑也很複雜。

A:《佔》有一場戲是考慮了很久但沒剪進去的。當大家討論衝時,議員已說不會攬他們,站在一旁圍成兩個圓圈,有點事不關己,但影像上太強,放出來明顯是對議會極度不信任。

B:哈或者現在可擺,「35+」已沒了。但看《理》,可能不出聲的人才最有情緒。

C:當時在理大入面和出面的人恐懼也不一樣。我到現在也沒看過十八號晚在理大外的任何消息,因我已經歷入面的恐懼,反而不敢再看外面情況有多恐怖,一直避開那些畫面。我們幾人過十八號,雖仍在入面,但不約而同已再拍不到了。本已進入了些迷幻狀態,校長來那晚有個嚴重情緒衝擊,覺得要放下攝影機,斷了道氣,只能拍拍死物或空鏡。

尤其知道十八號已有人游繩走,或各路人用不同方法,但那空間留下的人因訊息來源較窄,可能只看連登,特別無助無奈。

參與社運心路歷程

郭:版本改動上我想知多些細節。

A:《理》現在多近二十分鐘,多了些靜下來的時間,如何舖墊,控制節奏,都是電影語言的考慮。《佔》也加長,如陳虹秀保護大家撤退時,向著警察講,你們的警棍和武力對年青人造成的創傷,不單是身體上,更會在記憶中保存一世。

最初Hardcore的選擇也掙扎,當你見到那麼多人情緒崩澮,而你仍然紀錄,就要迫自己delay和抽離,在那一刻收起任何judgement或想法,否則拍不下去,因為一跟他們對上眼已自然想放低部機,之後幾日什麼都拍不到跟這delay也很大關係。我們雖依自己興趣各自企位,但都傾向拍激進或前線之間的相處或爭拗,素材所限就是拍到這些,校園內有較soft的東西就沒拍到。七一也類近,結果聚焦在想衝但衝不到的那班人,或者跟我自己從一四年的心路歷程有關。

雨傘時,有人在龍和道想佔馬路,旁道有人海在叫「唔好啊,唔好畀政府有籍口」,我也有份叫他們返來,還放低部機,因我是好驚chaos的人——雖然現在好渴望chaos,個社會就是太想有秩序。記得最後有兩個人站在龍和道,一個因人群壓力走了,只餘下另一人,他說「就算淨返一個人,我都要企係度霸住一條馬路」,那是我在雨傘運動最重的Hit,到後來的低潮或DQ,許多情緒累積,覺得這班人好慘,而我也曾不認同他們,常會回想起。反送中一開始我沒拍,只出現在現場,到七一才拿起機,到看見衝立法會的意志,就令我想全程去紀錄。

B:有些觀眾意見是沒拍和理非,甚至覺得右翼,只聚焦在最激進的,要「劏狗」。

A:記得有個牧師看完跟我說,一直對前線最不理解的,是要「黑警死全家」,令他最過不到自己、沒法認同前線,看完他說未必會接受到,但會想他們背後的情緒或經歷。

當然鏡頭本身都有取態,如理大那晚校長來那場,校長之間的討論或對學生的關心都存在,但我們沒拍到,因現場有太多事發生,主要是前線的掙扎。所以剪時也會想,聲音上是否不平衡。

兩片是否文宣?

郭:那你們會否當這兩部戲是文宣一部份,還是會為意想他比較獨立?初出來時時間還那樣接近。

A:這問題在剪完First cut後我們幾人討論了極久。第一下覺得應該是文宣一部份,只不過用紀錄片形式。但如果當文宣,有些令大家消沉的就不應出現。

郭:然後怎樣?

A:鬧交。

D:(此時剛到達,坐下)最少是分歧。因那時理大那場去留討論佔很重比例,就會想呈現他的意義何在。另一討論最多是提早離開的手足,如看到這片會怎樣面對這件事。所以初次放映也很不確定。

B:記得討論中有人說,你強調這些喊苦喊忽,會否即是說年青人不應出來?但藍媒也是這訊息。

C:擔心條片對許多東西的確沒有全面詮釋,例如前線暴躁的一面,像X張達明,或如他們的軟弱、被動、衝動,都不是文宣式勇武形像。

這跟許多紀錄片不同。平時就算講個犯毒的人,通常你了解完他的生活,就會明白更多。但現在我們是拍一堆身分,而不是獨立人物,就變成一個label。但我覺得尤其在上年,大家看了太多文宣,訊息不周全,對那現場狀態尤其陌生,這也是條片會造成刺激的原因,真會走上街了解的人其實很少。

A:我有朋友看完說,他心目中的勇武就是梁繼平那種,看完片發現,原來是這樣的,要消化一下先。

企在哪裡拍攝

C:有人也批評過,現場其實有很多精英,而我們沒拍到,不止衝動或情緒化的行為。真正的回應可能是任性,有自己情緒在。這兩個月也重新思考,為何自己總是企在那些位,拍來拍去都是這些,我覺得是身體反應,因拍攝除了是紀錄也是參與。但也會想這樣好不好呢?我跟記者也不一樣,他們會有一定專業,保持住roll機狀態,我有時只是不知在做什麼地行來行去。

D是唯一會保持理智的人,較平和,譬如七一我們都在裡面,只有他提提不如拍拍出面,便出去了,考慮到整體呈現,我記得自己在那幾個月,沒一天有這種考慮。

D:但關於企位,我記得由六月到十月一直轉變。由第一次見橡膠子彈槍的懼怕,保持距離,到七一很想知道前線究竟是什麼,無論如何要拍他們與議員衝突,是因為清楚知道,將來如人們說裡頭有「鬼」時,我卻肯定不是,到八九月,便不再旁觀,已跟前線企在一齊,整個紀錄便不斷在累積和演變中,很難純粹從電影角度去想。

郭:結果怎樣處理與文宣的距離這問題?

A:因我負責剪,本想一下就跳去最本質、最人性的東西,不需太多舖排,但平衡幾人意見後調整了。對我來說他是文宣,只是不屬意志高昂那種,並不容易消化,是需要思考、沉澱,再幫助我們理解運動和前線,因我覺得在街頭最大的能量就是這班人,是否不應太浪漫化或神化呢,應該知道我們的現實是什麼,才知怎樣行下去,所以我會稱他是文宣。

郭:有趣,通常好像會想作品上有多點獨立性。

A:但我說的文宣跟外面說的可能不一樣。當然我覺得這是重要紀錄和見證,除了和現實直接對話,作為電影他的意義在哪裡?我為何想投入運動,是因為電影工作者以外我也是個香港人,想推動這場運動、反抗,不論能否更自由地創作、拍片,或在香港能否更自由地生活。文宣具備一定政治反抗內涵,除了鼓舞人心的事,紀錄參與運動的人的精神迷惘與探尋,都很緊要。

B:總有人行快有人行慢,文宣的意義可能是將不同人拉近,知道別人的情況,自己也可能改變。但我不會用文宣來形容這兩條片。

D:記得看完First cut我有的問題是,那樣痛苦,為什麼要看?然後討論到是否是時候直接面對當下真相。

C:我沒怎樣考慮過這問題。只覺得,片段已拍完放在電腦,要不整整他,要不就不整。整他的話就自然是他應有的形態。想得太多社會責任等反而是干擾,因本心不是要造文宣,而是造影像。

B:我自己最感動正正是看他們脆弱的時候,而不是多勇敢。反而是那刻才拉近了距離,大家一樣那麼害怕。

國際線的困難

郭:是《佔》而不是《理》入圍金馬影展,我有點驚奇。

A:我也是。但嘗試理解,《佔》背景很清晰,由朝到晚,對立分明。《理》卻牽涉很多脈絡,如「黎明行動」等形態,或理大地理特點,香港人容易理解,但外國觀眾就難了。

D:我們後來的結論是,要解說這場運動不是用這兩條片去做,也做不到,而要靠其他紀錄片去補充。

C:有人看完就說覺得是「手足拍嘅」。一路都以個人狀態進入現場,那不一定是限制,反而是個獨立視角。為何大家會覺得七一有故事性,也因那件事本身如此,雖然前一晚煲底的策略討論因不准拍也沒呈現。但《理》本身複雜得多,而我們作為在入面的人,根本沒能力看遍所有情況。

A:我從來都不以全面地交代背景為優先考慮,本來還更少脈絡。雖然想推向國際時又會有些技術考量,但也改不到什麼,素材上有限制,向新聞機構買片我又不想,現在結構上已較平衡,減少了些我自己個人意識或情緒,較近歷史紀錄。

C:雖然影像本身也很個人,我們的興趣、關注、和拍攝風格都各有不同,一眼就知道哪些是誰拍的。

郭:但在現場看見其他人在拍相同東西,會否說你行開,我拍就可以了?

A:不會,經常如此,哪怕那是同一個Close-up,但因大家是自由的,都在做自己的紀錄或創作,概念不過是最後抽取出來做另一條片,誰想剪大家就給他片。也想起,很多人曾問《佔》最後回立法會拿書包那鏡頭,是否為拍攝需要設計出來。

郭:吓?你怎答?

A:照直答,我真是漏了。因大家衝入來抬走留守者時,我太激動,只跟住他們一路衝出去。

D:《理》和《佔》也可對照看。《佔》真正呈現了勇武與和理非的分野,直視勇武就是會這樣走下去,和理非你就自己選擇了。《理》再次審視這種對峙,故可前後對照,而都關乎佔領。

「手足拍嘅」?

郭:剛才你提到「手足拍嘅」,聽到這句你覺得怎樣?

C:我從來不會稱自己是手足,一路覺得自己是懦夫。信念上,我去年經歷了蛻變,覺得上戰場是改變現況的最好方法,且時機來了,但你拿住部機跟你full gear會有不同待遇和心理,我由初期就貼到最前,雖然本身對衝突場面不特別感興趣,但即使已在最前,拿著機,也不會覺得任何崗位也會幫到運動,我甚至反對這種講法。

B:每個位置都幫到手,但每個人都企到最後。

C:拍時有情緒,因為抱住較嚴肅和愧疚的心情,會見到認識的人或拍東西的人,他們正正是不拍,全副武裝落場,我沒有,已是明確選擇。也不會覺得拍了就有什麼傳播作用,在當刻,成功才最有意義,而我沒去到心中認為最應當去的位置,所以不覺得是手足。這身分不能穿越,你的軀體和行動已決定所有,那關乎意志。你就是明知有無數跟你有同樣情況的人企了出來,其餘一切都是花言巧語。

A:我們也有很多這方面的爭執。不如不拍了,就只是出去。但後來知道,如我不是拿住機,就不會出現在最前線,不夠膽。這是我的懦弱,也給我身位退後一步,才有勇氣去到最前。

D:我是調轉。最初很清楚拿攝錄機是為什麼,在現場沒掙扎要放下機,因我選擇了攝錄機,那是我最好的選擇。但經歷了一年,再接觸不同人,會想可能攝錄機不是我唯一的選擇。我最初也很和理非,一四年拍攝時,還會用身體擋住勇武嘗試令他不能勇武。

因我取態是這樣,便自動企在那位置,拍攝之餘也在擋。但去到去年九月某日,忍不住拿住部機駡警察,拍攝完十月一日,我情緒完全崩潰,之後有好長時間無法在現場拍攝,理大我沒進去,剛好有事要離港,在理大前一日上機,心中百般掙扎,拿著行李出門口還想著是否該去。

只是拍攝時會站在手足的角度,嘗試令觀眾明白他們多一點,感受他們的感受,但手足見到的一定不只是這些,我跟他們仍有一大段距離,這不過是觀眾幻想出來的手足畫面。

郭:這講法幾特別。

A:我能走得較近,可能樣子似學生,別人會較少戒心,會問是否在拍live,我說不是,在拍紀錄片,一般問題不大。但觀眾有這想法是因為電影把他帶到現場參與討論,而什麼人可走得這樣近呢,就只有手足。也有觀眾問,當他們討論時我會否參與。我說沒資格,因我跟他們不是在負同一代價。

乜X嘢紀錄片啊?

B:拍紀錄片這身份也值得說說。我們知道有記者,但拍紀錄片的是什麼人?那不是社會很習慣的,因紀錄片本身就不流行。當政府將記者的定義也收窄,而紀錄片導演的身份又含糊,將來拍攝就更困難。

A:一開始想用「香港紀錄片工作者」為名,也是想社會知道有這班人存在。講個笑話。有另一朋友在現場拍攝,有人問,「你邊間㗎?」,她答我拍紀錄片,那人就說「乜X嘢紀錄片啊?唔係新聞唔畀拍。」她就答,「你咁講就冇《地厚天高》啦!X你。」那人才收聲。

郭:哈哈,這個好笑。

B:尤其對應現時情況,我會擔心紀錄片工作者這身份未被確立過,就即將消失。

D:他們幾個較似學生,較容易,但可能因我個樣,連和平遊行都被人X,說是鬼。因為現場人的觀念裡多數只有記者,見你拿機就期望你拍衝突,當我想紀錄他後面的東西,他們就會不信。有次在中大,見他們想堵塞火車站入口那隧道,見沒記者在我就好開心,沒人拍我才覺得值得紀錄,想紀錄他們的討論,因很單純,但中途有人就問我為何要在這裡拍,又沒記者,我說我拍紀錄片,他便開始用電筒照我,心中真係嬲。但反過來,警察也會兇我,「記者都唔喺度,你拍咩?冇嘢畀你拍,走。」兩面不是人。

A:無啊同你個樣有關。

B:當然個樣是問題,但我想說的是身份。大家一定知紀錄片這東西,卻未必知我們在現場做事時,會跟記者不一樣。這點大家就不太理解。所以覺得那身份應該被確立。

郭:可以怎樣?

A:以D的例子,理想地是接納他拍攝那些沒人拍的場景,給他電影上或創作上的空間。現在有更多紀錄片出來,情況可能會改善。

D:因過去香港沒有這些大事,也少這些作品,讓大家明白原來紀錄片是這樣處理議題,跟新聞直播不同。當然他們抗拒可以有很多原因,甚至是抗拒攝錄機的存在,會擔心。但我想確立的方法就是令紀錄片被大家看到,不單對運動,也是對整個社會的價值。但政府不推動之餘,當然也不想他存在。

A:像大陸一樣消滅所有獨立紀錄片,只餘下官方的。

D:或《暗夜星辰》。

B:所以今次《理》在電檢評為三級,反而令紀錄片更易被人留意。

D:但只是noise,未必會成為討論。

B:我們自己也要有個立場,告訴人我們在做什麼。所以先前也討論過辦工會,牽涉就不止我們幾個。

D:我反而不想跌入去要先有身份,才能拍。能拍就任何身份都能拍。

B:贊成。但現在我們要拍的話,是要拿記者身份。

D:暫時仍沒案例是拉現場拍攝,而抗辯理由是根據《基本法》第三章27條香港居民擁有新聞自由。暫時都用搜到索帶或非法集結等原因。不過,政府要找紀錄片工作者麻煩就肯定。

面對現時政治處境,極度不公的公權力,我們可以有的姿態就是繼續拍攝,確立公民有合法拍攝的權利,如果我們不去爭取和捍衛,這權力就不屬於我們了。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二零二零年十月十九日,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Sunday, October 11, 2020

豬肉佬與舞蹈家


















當我們聽到「我豬肉佬何嘗唔想成為偉大嘅舞蹈家?」這對白,除了感到主人翁的不甘以及壓在胸中那團火,大概認為他真要成為舞蹈家,便首先得扯走圍裙,放棄斬豬肉甚至轉行。莊子會怎樣想?可能問: Why not  both? 並非只能二選一,兩選項可並行不悖,豬肉佬本就是偉大舞蹈家,分別只在莊子的主角是牛肉佬,叫庖丁,解牛的入道形態正是舞蹈,關鍵在於熟悉而悟到餘地,方能游刃,不把刀和自己迫死。


最近讀魏家豪(Wim De Reu)一篇寫《莊子》〈外物〉的論文,對這餘地多了些感悟。論文的要點不在餘地而在「得意忘言」,但看他連線般把莊子文字段段穿起,倒引發了仿效之意,至少過程自得其樂。閒時看看英譯也有益。慣看中文,許多時反而無法看出字面意思,字義又受語言習慣規限,以往讀葛瑞漢(A.C.Graham)英譯《莊子》,正因拉開了距離,回看原文偶有重新看見中文字的新鮮感,一直記住他把莊子重視的「寓言」,譯做 “Saying from a lodging-place”,凸顯那都是暫時寄居另一觀點。


今次讀〈外物〉篇最大感悟,是看見莊子回答惠子「子言無用」一段,此言即莊子那謬悠荒唐之言。高中生都讀過〈逍遙遊〉的「無用之用」,對主題應不陌生,這段可視為變奏,比喻精彩,正文如下。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


較難懂是莊子的比喻,拙譯:「土地廣大,人要用的,只是容納其足那片土地。然則,若斬走他腳邊所有土地,一路下達黄泉,他容足的那片土地仍有用嗎?」惠子答無用(因那人已無法動身),莊子說,那麼「無用之用」便明顯不過。


為便引申,姑把這討論叫做「一地」與「餘地」。回應惠子「子言無用」,莊子是借土地將之理解成:當下踏實的才有用(踏實同時是字面義,因以地為喻),其餘無用。問題卻在劃地為牢,受這視角影響,把「廣且大」的土地看成腳下一地自限。只要轉換視角,放棄一地式有用,看開些,將餘地看成即將身處的許多一地,當下踏實的一地到時便變成餘地,二者自由轉換,比單單反駁餘地也有用更上一層,更有見地。這活潑,本就是所有不同於日常語言之語言、即藝術、或莊子形態了。


有此視角,方能把一地和餘地都還原成未有一餘區分的自然大地,有廣大這條件,才能游,故下段緊接說「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呼應〈逍遙遊〉與惠子無用之辯最後那畫面:「廣莫之野」那大地裡,能在看來無用大樹下閒躺的,自然是莊子等「佚者」(佚通逸,〈外物〉前段以此跟勞者對比),而常死守一種用、一種視角、一種語言而不能游、無法逍遙的,不都是惠子等勞者?逸跟遊一樣從辵,跟土地同樣是空間比喻,《說文》釋逸是「兔謾訑善逃也」,善逃就是不死守,靈巧像兔,困不住,能不斷逃逸才能安逸,前者在視角,後者在心靈,這才想到「安逸」一詞本是矛盾修飾(oxymoron),安和逸有辯證關係,而逃逸的前提仍是看到餘地。


回到庖丁解牛「游刃有餘」的故事。在密不透風的世界,因專注和熟悉一切肌理,明瞭兇險之處,才能在骨肉相連處悟出新天地,相其勢,「依」之「因」之,順水推舟,同時有所警惕,不是盲目地被時空推前、或受動物性控制的隨波逐流,而是自覺選擇放下的放乎中流,虛己無厚,才能在餘地裡不與物相刃相靡,在牛身內逍遙遊,有灑脫的美感也有樂趣,最血腥而最高潔,最艱苦而最寫意,愈忘我愈自在。豬肉佬何嘗不是偉大的舞蹈家?


這是一廂情願、太神秘、太離地不知人間疾苦嗎?倒可看看《莊子》〈人間世〉來平衡,處處是人世之不得已和無奈,亂世壓迫,人生脆弱,那悲情莊子懂得,惘惘的威脅正是全書底色。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十月十日

Monday, September 28, 2020

上大學


 












年青朋友P剛上大學,雖仍只是網課,一切卻那麼新鮮:「有時tutorial,其他同學唔開cam又唔肯講嘢,我自己戇居居係度講,最弊係講講下就九唔搭八,根本未諗清楚,但我唔講完全無人講,唔想冷場就要瘋狂獻醜。」我說:「我到做緊tutor都成日唔知自己在講咩,好黐線。」然後跟他說了以下這個荒唐故事。


不知哪來的勇氣,在沒副修且成績差的情況下,中文系畢業後我去了報考英文系研究院,交表前一晚覺得太渺茫,想過還是放棄,卻在崇基圖書館偶遇一位朋友。她說交吧,也可能只是隨便說,但因此就交了。最後竟然收錄。開頭一直覺得騙了人,想來想去想不到取錄原因,像個謎,最後索性認為,應是他們不可全收女學生,無論如何要找個男的。後來才知道這情緒在研究院(尤其歐美名牌大學)頗常見,叫「冒名頂替症候群」(Impostor syndrome),總覺得自己是冒牌貨,只恐怕露出馬腳給人告發。


這樣白撞進英文系,心理壓力不少。碩士班一位同學不單母語是英文、還要剛從耶魯英文系畢業過來,而英文系學生不少從名校上來,私下甚至用英文交談,開口很自然就“Oh Gosh”。更大問題是導修,三年級學生修讀過的英文系學科是我幾倍,應由他們教我才對,但無論如何,第一學期總算捱過。


第二年問題來了。學系安排我擔任「風格學」(Stylistics)助教,老師是臨近退休的彼得,在飯堂看書時偶爾大笑,笑聲之大之久常令旁人側目。他出名博聞彊記,上課常跑野馬,突然又會代入莎劇七情上面說台詞,或一段段地背詩——他有次在讀書會說晦澀的Finnegans Wake,中途竟把書合上,閉眼背了一版出來。但現實不如電影,不提供字幕,那時又未興帶電腦上課,我當然完全跟不上。雖然Mick Short的教科書很有用,我在那門課的得益結果也是兩年來最多,但聽不明,怎教人?


老師想到辦法:私人補習。每周我上導修前一小時,就去他辦公室聽他說。但他那一小時的狀態跟他上課差不多,依舊旁徵博引,且因他座位背光,一團黑影在諗些我沒全聽懂的文字,每周一回,像宗教儀式。不止一次,他太投入忘掉時間,我不好意思截停他,只默默在對人類記憶力和知識浩瀚的讚歎之中,計算跑步速度——他每多說五分鐘,我跑去課室的時間便少五分鐘,須用雙倍腳力追回。


每次都跑上課室,又在進課室前放慢腳步,若無其事。那時常想起有一期《老夫子》說,老夫子返夜學學英文,早上便趾氣高洋教小朋友。但他好歹能先睡一覺。我只有從馮景禧樓出來那一段路,太趕,莫說消化,記住重點都難,不知在導修語無倫次到什麼地步。同學們最後好像沒發現異樣,也可能是仁慈,哀矜勿喜,看見流汗的馬腳也沒說穿吧。


但有一次很奇怪,在老師的沉吟中我也像中了魔咒忘掉時間,一看錶,導修已開始十分鐘,跑去課室最少要另外十分鐘。大驚,老師倒極其緩慢溫文地說:“It happens. This kind of thing happens.”(「世事就是這樣。」)然後看著我奪門而去。那十幾個一小時加起來,最記得便是他這句話。


如果真有什麼啟示,這片段令我知道,世界有時並沒什麼道理可言,很隨機,又有點胡混,而當年的大學環境尚有點自由讓人跌跌碰碰,摸出門路。我最後傳了一篇文章給年青的P,是覃俊基寫他初上大學的〈草帽〉,大學很大,他常迷路又怕曬,最後找來一頂大草帽,一切頓時昏暗起來,也在這遮蔽中活出自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愉悅地切割著這個世界。」


想起老師樊善標曾寫道:「的確有一個大而熱鬧的大學,雖然我的大學又小又寂寞的。」目下大學倒愈來愈小,圍牆愈來愈多,希望P和他暫時不出聲的同學,最少能盡量保持心靈的廣大完整。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九月廿六日

Sunday, September 13, 2020

有血有肉的名字

 















一個和理非,可如何寫詩紀念他不認同的勇武派,怎樣寫賤人情敵英勇犧牲?康廷早前找我到荼毒室介紹英文詩,我選了幾首,最後以愛爾蘭詩人葉慈(W.B.Yeats)的“Easter, 1916”收結,寫一九一六年「復活節起義」(Easter Rising)。去年聽詩人朋友TimTim提起此詩,重讀時別有體會,那天就是用上面這問題引入。

和理非的比附當然簡化,但整個愛爾蘭獨立運動最出名的詩就是葉慈這首,卻非單純歌頌,反而充滿距離和質疑。一戰初起,英國答應戰爭結束即予愛爾蘭自治(Home Rule)。可信嗎?一九一六年葉慈剛年屆五十,認為值得等待,勇武派卻覺得時間對了,趁機起義,佔領都柏林郵政總局,六日後被英國震壓,幾十人死,十六人被處決。

葉慈長年迷戀的繆斯慕崗(Maud Gonne)積極參與政治運動,早年已幾度拒絕他求婚,還嫁予勇武派的麥拜(John MacBride),但一年後分開,據說麥拜曾性侵慕崗與前夫所生的十一歲女兒易素(Iseult Gonne),葉慈對麥拜的憎恨可想而知。有這背景,就更易感受“Easter, 1916”的張力:有一堆人為葉慈不認同的策略付出沉重代價,或監禁,或壯烈犧牲,包括那情敵。


詩分四段,開始已將「我」與「他們」分開,不是同一伙,認識,日落有時在酒吧碰面,不過說些禮貌的廢話或嘲笑。在這庸常生活中,最後卻說:“All changed, changed utterly:/ 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一切都變了,矛盾的「可怖」跟「美」給統一起來,他們果然在復活節由死而生。


第二段將他們還原為獨一無二的人,此刻仍沒名字,“That woman”指貴族出身的Constance Markievicz,晚上跟人論辯到聲都尖了,但曾有甜美聲線,曾如此年青、美麗、奔放。葉慈並非造神,否則不會說她白天就虛耗在無知的善意中。第二位曾辦學校,正是在郵局外宣讀獨立宣言的起義領袖Patrick Pearse,推動被英國打壓的愛爾蘭語復興運動,終被處決。第三位寫詩,葉慈認為以其敏感繼續寫下去或會成名,現在也死掉。最後的 “This other man”就是情敵麥拜,虛榮的醉酒鬼,做過極壞勾當,但也把他記下來,因他也被轉化。


第三段把鏡頭移到野外,眾多的心有同一目的,中魔法般成了頑石,堅毅不屈。“To trouble the living stream”一句很奇特,通常是流變干擾平靜,這裡相反,頑石以其不變令日常生活變得突兀,唯有他,在瞬息萬變的生機中不為所動。但第四段旋即說,石頭的意思也可改變,當犠牲太長久,人心也會變得如石冷漠吧。


葉慈接著連問幾個問題:犧牲要到何時才足夠?只有天知道。人可做的極渺小,只能沉吟一個又一個名字。那場死亡是多餘嗎?葉慈在起義後數月單是寫出這句話也需勇氣,還要補充「英國可能守信」,可想見勇武派讀到這兩句的反感。他繼續問:若過度的愛把他們迷惑至死又如何?句中這 “excess of love”譯做廣東話,不就是「我哋真係好X鍾意」,同時認定其被迷惑,接著實踐諾言,將各人名字一一寫進詩中,“MacDonagh and MacBride/ And Connolly and Pearse”,即前述詩人、情敵、學校創辦人等,全部有血有肉。


復活節起義後不久,葉慈再度向新寡的慕崗求婚,再次失敗——葉慈待易素(Iseult)稍長轉移向她求婚,同樣失敗。 “Easter, 1916”在起義數月後寫成,葉慈一直沒公開發表,給慕崗看,她即反駁:犧牲從未令心變成石頭,只使人變得不朽,提昇到上帝的境域。一九一九年愛爾蘭獨立戰開始,葉慈在一九二零年終於發表詩作,藝術家可做的就只有紀念,記下每一個“MacDonagh and MacBride/ And Connolly and Pearse”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九月十二日

Sunday, August 30, 2020

資質差,怎學習?


有種人比富二代更可惡,叫才二代,如連儂仔。不是Hey Jude那個憂愁需安慰的Julian,而是約翰連儂幼子Sean,七五年生,母親小野洋子,有如此父母,要蠢鈍也難吧。

音樂友人M定時為我的陳年iPod入碟,常有驚喜,上回正是尚連儂2006年的Friendly Fire,一聽,感覺多像其父,含著結他出世一般。M說這碟較親切溫文又不落俗套,不如他其餘作品孤高,懷舊元素也是向父親一代致敬。上網找了找,在偉大的Tiny Desk Concerts系列,看到尚與女友夏洛特(Charlotte Kemp Muhl)組合The GOASTT三年前的演出,那就是才華洋溢和自然流露了,本性如此才不覺張揚,那種不經營根本無法經營出來。


夏洛特同樣多才多藝,十三歲已做模特兒出身,在演唱中轉換各種樂器,手風琴、鋼片琴、低音結他等,都信手拈來,唱完第一首歌,尚連儂還要若無其事跟觀眾說,這是夏洛特首次手風琴演出,她學了才十日。Dark Matter, White Noise有兩句歌詞很能見那氣質: “Wake me in a thousand years/ When computers can shed tears”下兩句跳脫得來又有點百厭:“Do I have to die before I see/ The pigs fly and the fat lady sing”。再在同系列看到Damian Marley,也屬才二代,Bob Marley幼子,彷彿都是基因決定不學而能,想起資質這回事。


談談個人經歷。有幸跟萬偉良老師學書法已一段日子,回頭看,實在用了太多時間介意自己資質差,總羨慕本身美感好的人或聰明人。世上最頑固的是壞習慣,錯完重複錯,自覺學得差,平時很少跟人說學書法,曾在上課處附近碰見朋友,也只隨口說「嚟學嘢」。她追問,說學書法好像太堂皇,便用滑稽口吻說「學寫吓大字咁囉。」


有一時期完全交不到功課,每至差不多下課,同學們要把習作供出互相觀摩,覺得學了那麼久還是這樣子,太羞愧,就把宣紙揑皺,壓成一個波放進袋中。老師問,功課呢,就攤手說沒有,他只笑笑:「下次交啦」。過了許多個下次才交,他又總找到東西稱讚:「哦,今次好好多」。不是跟他學應老早放棄。師生聯展辦過幾次,每人要交一張,到老師印好請柬叫我們分給朋友,雖覺得老師的書法絕對值得更多人賞識,但因為自私,不想人看見我的字,便把請柬收起,任他們在暗角浪費掉,老師一直不知道。


好處大概只有一個:深明學習多難,可多使人沮喪,教書時遇上同屬鈍根的人會多一分體諒,“I know that feel bro”。撇除有時的確因為懶,他們也要處理許多自責與內疚,故常借用《中庸》「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勸勉,別人一學而能,我則要學百次,過程有難易之別,但最終的「能」則一樣,令人安慰。


數月前,覺得應試試放下對資質的執著,跟自己的平庸和解,首次將條幅傳給人看,跟相識不久的雪君互相批評。她曾跟朋友自資辦免費書法雜誌《墨想》,熱衷書法,寫得比我好得多,但在批評中各有得著,每次來回都快樂。也想起古琴老師穎苑曾說,學習需要的,是identity,她自從學琴第一天已覺得屬於古琴世界,是位「琴人」,可能因此進步較快,這比資質重要。


已吃太多資質的苦,再自嫌就太不長進。加上那警句已說得明白:「以大多數人的努力程度之低,根本輪不到拼天賦」。下周兵荒馬亂地開學了,趁此回歸學習之本,給自覺資質差的人一點鼓勵。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八月廿九日

Saturday, August 15, 2020

古詩生成器

今周新聞太多太烈,情緒波動大,不如說說詩。早前人人都在網上「像極了愛情」,據說源自蘇三毛的一張圖,題為「教你如何寫詩」,只三行:一. 隨意寫一段話。二. 最後加上「像極了愛情」。三. 完成。例子:「冷氣師傅說這周不會來/下周也不一定/像極了愛情」,充滿戲謔。不禁想,看來守衛森嚴的古詩有沒有生成器?

有,但非全自動,要出點力,同樣是情詩,暗號不是「像極了愛情」,而是「自君之出矣」,只要以此起句,古人便知道你不單在寫詩,還在回應特定傳統。全詩二十字,因首句已給你,不用寫,補十五字便可。加上第三句常以「思君如」起首,又減三字。另一喜訊是此詩源出三國時期,尚未有平仄要求,門檻再降低。只需填十二字且不用理會平仄,最少聽來不太艱難。


此詩源頭是建安七子之一徐幹,他在〈室思〉其三的最後四句作:「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代入閨婦思念丈夫,你離開後我鏡也不照,有《詩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的味道,頭如亂草非沒洗頭水護髮素,而是已無人識我臉容,何用自照。


南北朝已有人斷取這四句仿作,樂此不疲地曲盡分別之苦,變成一場跨朝代的比喻比賽。像劉宋皇帝劉駿以風為喻,說「自君之出矣,笥錦廢不開。思君如清風,曉夜常徘徊。」梁代范雲則說「自君之出矣,羅帳咽秋風。思君如蔓草,連延不可窮。」這草的比喻下啟唐代李康成:「自君之出矣,弦吹絕無聲。思君如百草,撩亂逐春生。」同樣強調草之生命力,像思念,一有空檔便無端冒出,影響一路蔓延到南唐李後主的詞:「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不斷行,還有、還有,沒盡頭。


另一在比喻比賽跑出的,是唐代張九齡:「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這機是織布機,早就無心於生活所需。接著說「思君如滿月」,兩者看來無關,比喻何在?最後一句化解了疑團,令「如」字有著落:「夜夜減清輝」。月有盈有虧,但滿月不同,注定只會虧,像主角的精神和身體,都因思念不斷消減暗淡,衣帶漸寬人憔悴。這比喻之新奇,正是反用了滿月團圓的聯想,以樂寫悲,花樣年華總不敵歲月蹉跎,夕陽無限好,滿月也有黑暗背面。對比明代張時徹同樣抬頭望天、也說夜夜的「思君如明星,夜夜在雲間」,就高下立見。但這是憑空獨創嗎?唐初辛弘智早用過「滿月」,下句作「夜夜減容暉」,但後人多只記得張九齡。


在這些〈自君之出矣〉中,有一首引發過近人論戰,別具現代意義。南北朝王融說:「自君之出矣,金鑪香不然。思君如明燭,中宵空自煎。」前臺大外文系主任顏元叔曾在〈析《自君之出矣》〉援引弗洛伊德,認為金鑪和明燭分別是女和男的性象徵,後來葉嘉瑩在〈漫談中國舊詩的傳統為現代批評風氣下舊詩傳統所面臨的危機進一言〉商榷。顏氏不服再辯,不小心揭露對古詩的無知,加入戰團的繼有夏志清和徐復觀。我特別欣賞夏志清文章的題目:〈勸學篇―專覆顏元叔教授〉。〈勸學篇〉出自《荀子》,但這裡不是勸勉,是委婉地突出嘲諷。


光說沒意思,即管試試生成器:「自君之出矣,不復看電視。思君如有線,根本cut唔到。」或:「自君之出矣,香檳廢不開。思君如制裁,一波接一波。」想起來,慶幸曾有機緣學習欣賞古詩,最初知道〈自君之出矣〉就是在佘汝豐老師的詩選課。這門大一必修課我上過三次,不是肥佬要重修,而因為佘生的課我旁聽了兩次。第二次他退休後再回來,我已在研究院,很清閒,難忘有一下午課後,幾個朋友跟他接連去飲咖啡、吃晚飯、食宵夜、坐在荔枝角公園談到天光、再待粥舖開門吃早餐,都在聽他說古詩文,回到宿舍已半死,還先盡力重溯一夜記憶抄在筆記才昏睡,回頭看,那生活片段也帶詩意。


早前跟佘生通電話知他會看《蘋果》專欄,嚇一跳。周初黎智英等被捕、二百警察闖進報館,香港還是一樣大,但香港又縮小了,想起友人陳婉容在電郵提起:「哈維爾說後極權其實是個令人無法自由發展生命的社會。所以,那怕是喜歡唱歌跳舞又好,耕田或寫作都好,能持續地做,本身就是一種不慍不火的反抗。可能要再想幾年我才知道是否適用於香港,但至少這種講法令我覺得有點希望。」更覺得要在壓迫中維持世界應有的寛廣,保存政權最想摧毀的個性。希望佘生讀到這裡,開懷呵呵一笑。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八月十五日

Saturday, August 1, 2020

你喺度就好



因疫居家雖苦悶,有時晨起查電郵,見或遠或近背景各異的朋友傳來好看的幾百字,便覺夫復何求。最近一次,緣於我碰巧看見David Shrigley畫的一張圖,一條鯨魚旁,紅字寫著 “I’VE NEVER SEEN YOU BUT KNOWING YOU ARE THERE MAKES ME HAPPY”,覺得好,寫了兩段話傳友人,說彷彿世上有兩種「你喺度就好」,一近一遠。

近的容易懂,可套用Pink Floyd名作Wish You Were Here,中譯《盼你在此》。據說曲中之「你」原指因精神問題離隊的Syd Barrett,但也可引申,去年主音Roger Waters在倫敦聲援阿桑奇時就唱此曲,多少情侶曾以Wish you were here為訊息,可能一個人遇上良辰美景,「你喺度就好」。

遠的正是鯨魚圖聯想,多少事物畢生未曾遇見,但知道可跟自己截然不同的東西寄居同一宇宙,就算互不往來也足夠,甚至不一定共時(像恐龍),不一定具體(像神,如果有),不必見到摸到,不必Wish you were here,獨立並存,繼續留在there也不錯,「喺度」可以很遠。

不由得想起英國探險家馬洛里(George Mallory)那名言。二十年代,他三度攀登珠穆朗瑪峰均失敗而回,有人問他為何要攀,他答: “Because it’s there”,因他在那。年少時初聽當然覺得答案很有型,十多年前去西藏就見過不止一款明信片印著此話。但現在想,It’s there跟要親臨實無關係,沒我去仰他高,山也不會矮了,「喺度就好」。

跟剛移民美國的S說起,她覆了一個觀星故事,和一張用電話拍攝很矇很矇的星夜。那晚她妹妹駕車,在公路上提起Neowise彗星,她才立刻上網查,今年三月方被NASA發現,肉眼可見,七月中前亮麗,七月中後漸暗,之後就會消逝,下次再見是6800年。所以那是看到彗星的最後機會,便努力留意西北偏北的天空,可惜太光看不到,流星倒有一些。

之後一晚,她又想去追星,初一無月,天清無雲,但還是看不到,本來放棄了,在途中卻突然見到那顆彗星就在app裡的大熊座前腳下,剛才明明見過大熊座。立即下車拿著手機找大熊座,雙眼努力曝光,終於見到那暗淡的長尾巴。「上一次是女媧在補天,下一次說不定再沒有人類。雖然知道對方的存在已覺温暖和安心,但真能遇上,我覺得是福氣。然後覺得很多事都會彼此相關。」

我說不肯定人生會否在海洋見到一次鯨魚、或這種幾千年一遇的星,但好像通常都不小心錯過,就是香港上月近在咫尺的日環蝕,也不知何故沒親證,只在網上見別人的照片與喜悅,或者正正不覺得他事必與我有關,便不以為憾。最理想是不期而遇,當然極難,但隔著螢幕知道那多姿多彩也滿足。

仍定期為我那部陳年不死iPod Classic入新歌的M,則感慨因為政府英明,此刻人人肉身被囚禁, 精神受折磨,「知道一條鯨魚在某時空自由生活好像在諷刺自己一樣」。但他隨即想起Smashing Pumpkins的With Every Light,音樂輕快,卻是主音Billy Corgan紀念亡母之作,歷憂傷後看開了,歌詞反覆唱“And every light I've found Is every light that's shining down on me”,母親在他心中已化作自然,像神一般無所不在,當下所感應到的,「正是自然加上帝加母親的世界,十分spiritual」。就這樣,因一張圖加幾句話,換來如此如彼的聯想,過了疫中一個有天文有音樂的早晨。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八月一日


Saturday, July 18, 2020

偏門奧威爾


                                                                                                     左邊奧威爾,右邊甘伏

下周本來跟我很欣賞的「好青年荼毒室」成員鹽叔在富德樓「獨立出版迷你書展」對談,主題是「偏門嘢」,打算對應獨立書展談些冷門孤僻的東西,活動雖因疫延期,但癮起了,便趁機重溫一本偏門書,緣於去年的東京旅行;疫前時空,恍如隔世。

那晚華欣想到新宿的Infoshop “IRA”(不是愛爾蘭共和軍,而是Irregular Rhythm Asylum簡稱)看看,參加那裡定期舉行的集體版畫創作。那是一幢大廈的三樓,入門即見各種貼紙、標語和DIY獨立刊物,雜亂得有生命力。但我不想假裝對勞作充滿興趣,很快在旁邊梳化睡著,醒來他們仍未做完,已有人煮好簡便晚飯同吃。無功白食不好,付錢又太古怪,飯後便到書架看看能否買書支持,見其中一本封面大字寫著 “George Orwell and Alex Comfort”。

奧威爾我喜歡,算熟悉,但後面這位甘伏是誰?不知道。書在一八年出版,作者Eric Laursen我沒聽過,但書題《站在一旁的義務》(The Duty to Stand Aside)似乎有趣,就這本,旅途上慢慢看,驚歎這麼小的題目也有人用心研究。

甘伏原來是個英國科學家和醫生,最著名是七十年代寫過一本叫The Joy of Sex的性手冊,教人行房種種。 但這都不是他在這書的角色。時空定在四十年代初,二戰未完,他廿歲出頭,讀醫之餘也愛寫小說和詩。此時奧威爾還未寫《動物農莊》和《一九八四》,因身體太差無法參軍,正在BBC電台做文化節目,向印度聽眾推廣英國文學,讀讀詩,屬軟性政治宣傳。

奧威爾不喜甘伏的小說,喜其詩,常在節目介紹,看來一切安好。但不,甘伏不在戰場,不單因左手年少時受煙花所傷缺了三根指頭,也因他是個無政府和平主義者(anarcho-pacifist),認為人應從國家獨立出來,徹底反戰。問題是希特拉來了,應怎樣?甘伏的立場是貫徹理念站在一旁,集體抗命,也不滿奧威爾由本來撰文反戰、教人提防政治宣傳,終變成國家擁護者、走進制度之內。相反,奧威爾認為時勢如此,和平主義等於親法西斯,不反希特拉的都在支持他。

奧威爾和甘伏這場小論戰,先是靠寫小說評論和公開書信,後來竟是寫詩!四三年,甘伏用筆名寫了首一百二十行的長詩暗諷邱吉爾、BBC和參加政治宣傳的作家,卻明顯放過賞識其詩才的奧威爾。但兩周後奧威爾還是公開回應,用上相同的長詩體裁,其中一句說「你雙手乾淨,彼拉多亦然」(Your hands are clean, and so were Pontius Pilate’s),所指甚明。

但二人並未因此交惡,奧威爾在信中繼續稱讚甘伏的詩,後來到雜誌Tribune任編輯,還邀請甘伏寫諷刺詩。四五年他們終於見面,二戰並未如奧威爾想像,為英國帶來社會主義式變革,「國家」倒日益強大,隱隱應驗甘伏的警告,這影響到《一九八四》的內容嗎?沒證據,但作者有意在此留白。故事尚未結束,峰迴路轉,奧威爾在四九年記下「奧威爾名單」(Orwell’s List),將他懷疑是地下共產黨員或同路人的名字交給英國外交部,雖然名單意義常被扭曲(有興趣可參拙文〈奧威爾是告密者?〉),但重點是除蕭柏納、差利卓別靈和導演奧遜威爾斯等,甘伏名字也在其上,簡介包括「反英」、「親德」和「親獨裁」,最後卻是反高潮的「很有才華」。這背後是何心態?

《站在一旁的義務》的關懷可算另類,提供嶄新角度理解奧威爾和二戰,作者相對同情甘伏,在前言已質疑二戰是否真如一般理解的“Good War”,抑或加強了國家對人的宰制。同意與否也好,至少這非主流的稜角能展示獨立出版的精神,不在IRA那種地方也不易碰上。書末附出版社AK Press簡介,自言是世上最多產的無政府出版社,全由工人運作,民主管理,沒老闆、沒經理、沒廢話。

好奇之下到其網址,「常見問題」一版最見性格。問:會送書到監獄嗎?答:每天。但我更喜歡以下這題。問:如我對無政府主義有高深但只得自己明白的主張,很想找你們辯論,應把問題傳給誰?答:請勿。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七月十八日

附錄:〈奧威爾是告密者?〉

〈奧威爾的子彈〉

Monday, July 13, 2020

減,減走不準確——訪連安洋



連安洋是灣仔富德樓「艺鵠」書店店長,除了賣書和辦活動,也做獨立出版,去年跟他有些編輯合作,對他在瑣碎事務中常能保持平靜溫柔,印象最深。他未必是群體中的焦點,卻靜靜照顧眾人促成事件,我覺得這種性格值得珍惜。

有次談起他的經歷,藝術系出身、曾辦攝影雜誌KLACK、做書店,看來文藝,人生職志卻是耕田。但要到這回跟他詳談才知道他的挫敗感,聽到他說自己「一無所有」時有點詫異。多少人跟他一樣自覺不能貫徹信念,充滿矛盾,但未待理清所有想法已默默在崗位貢獻社群。那性格上的退守並非怕事後退,但因時勢,卻去了較前和較中心的地方,不知可否算是非主流中的非主流。

富德樓下周將舉辦第三屆「獨立出版迷你書展」,阿洋負責,便由書展談到他的過去,中途他總不自覺說:「其實都唔知點解你會訪問我......」

主流外的書展想像

郭:先談「獨立出版迷你書展」。獨立應不是做不成主流而已,多出來的是什麼?

連:最少是提供多個選擇,獨立出版並無大型銷售渠道,價值亦非主流書業會擁抱,始終我們無法改變人們最喜歡流行讀物或工具書,獨立出版的精神,應是任何人有話想講,都可用書這形式出現,但因人力少,出版後的推廣和發行都艱難。

郭:可再說說那特質嗎?舉獨立音樂為例,沒理由只是你未紅才叫自己indie,拿了這略帶光環的身份。我常用這個來想其他範疇,好奇你怎樣理解獨立出版和書展。

連:或許不是正面回答,但我會這樣形容:如果想小眾聚合更有力量,我便會將小眾的定義擴闊一些,拿最大公因數,發出去的準則也簡單:要不你有獨立精神、敢言、有主流以外的聲音,要不你不是集團模式,所以「突破」也在其中,因Breakazine就是獨立營運。

郭:辦到第三屆,經驗又是如何?

連:也有一個進化史。第一屆因辦得太趕忙,找人有遺失,可能給人小圈子感覺。第二屆於是邀請了些獨立書店來擺攤,而不止獨立出版社,那包括見山、Bleak House、大業等,想讓人知道香港有這些書店,跟香港書展同在灣仔,只是幾個街口之隔。

我們常說香港書展是特賣場,要跟他打對台,便想可怎樣做些教育,甚至很理想地如法蘭克福書展一般,增進編輯與出版社交流,孕育獨立出版精神,但限於人力一直沒法實踐。今年終可辦出版諮詢活動,其實是編輯配對,可能你有東西想出,但不懂怎樣變成一本書、怎推廣,我們便跟你談,給意見,這些不論書展、大出版社、大書店都不會做。

郭:國安法後對書和出版有什麼看法嗎?

連:聽到行內對出版的擔憂。也會設想壞起來會否變成大陸一樣,「國際書號」(ISBN)不再經圖書館循例申請,改而要先經政府審查才能取得,那就真是管制出版自由,要他批給你才有「國際書號」,否則不能賣,賣就犯法。到那階段還做不做到獨立出版呢?到時出版社要找印廠肯定比現在更困難,但我又會想到zine(獨立誌),全按自己喜好、不經印廠印刷釘裝的DIY出版。但暫時也沒答案。

行政、畫畫到耕田

郭:好。我對你的過去感興趣,不如由此倒敍,講講你藝術系畢業後的經歷。

連:零八畢業,想過繼續創作,做概念藝術,但為收入做過畫廊。我本身不是攝影的,做畫廊時辦了個「影像香港當代攝影展」,才認識一大班攝影師,包括現在的太太。機緣下再去了藝術中心做行政。

但做了行政幾年覺得很磨人,做到爆缸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尤其有些展覧好像只為給那些雍容華貴的人提供背景做社交,很沒意思,剛巧有小朋友,又遇上「反高鐵」,菜園村啟發到我重新看香港問題,就想試試別的,去馬寶寶上耕作班,覺得契合自己對自然的嚮往,哈,甚至試過去「山崎」返工學做麵包,總之想改變。

很快又遇上另一份工,在威爾斯醫院麻醉科畫醫學插圖,指示神經和血管等位置,便帶著一種由消耗腦力而回到雙手的想法,看看可否靠這引領再做創作,每天就返威爾斯專心畫畫。

郭:好得意的工作。想起據說魯迅在日本讀醫,畫解剖圖時曾刻意畫錯一條血管,「為的是好看些。」

連:太搞笑了,沒聽過,藝術家性格吧。有趣的是,我那教授上司對圖的要求其實不高,我卻借機畫得很仔細,將那些脊骨開到一比一大,用Photoshop一兩個point的針筆畫,純為滿足自己畫畫的樂趣。不過到一四年「雨傘」中段,大家有點不知可怎樣繼續,都在討論自己可在社會產生什麼功用,便給了我勇氣多行一步,跟太太商量我是否可全職耕田。

最終做農夫也有很多機緣,一五年遇上日本「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有機會跟袁易天等人去日本學習全套耕田運作,回到林村又遇上有田地的村民,知我辭職有決心才租給我,便開始了,打算賣菜維生,但後來和合耕的人有些不同想像,便去「生活館」跟同伴一起耕田賣菜,儘管月入最高也是六千,卻很開心,覺得實在。兩年後,同伴都巧合地都有了小孩,便決定休耕照顧嬰兒。要維生,一八年剛好「艺鵠」請人就加入。妙的是,原本KLACK的工作室,就是艺鵠現在十四樓同一位置,又回到同一地方,看故仔一樣。

不過,耕田始終最跟個人理念相應,最能實踐對社會的理想,因覺得那是地球問題根源,我們都把生活一些環節外判,將鄉郊和田野奴隸化,才衍生許多問題。如果社會有整全想像,可自給自足,為城市提供食糧,實行本土消費,多少也可減輕全球化問題。最終不能耕田,其實是一生最大挫敗和心理交戰。

郭:有趣,你從最泥土最在地的那端,跳到推廣藝術文化、相對較虛的這端,還要在灣仔閙市。轉折是怎樣?

「艺鵠」與回應社會

連:也不全是另一端,因「艺鵠」較貼近我想法,我來之前仍有天台農場,是個可推廣理念的地方。加入前,他們已找過我做Reader-in-residence計劃,做深度閱讀班,我選了很喜歡的Soil Soul Society: A New Trinity for Our Time,除一起讀書,也會到田考察、看電影、討論農業問題。

那書由印度裔作家庫瑪(Satish Kumar)所作,他受甘地啟發,七十年代跟另一伙伴帶著茶包,由印度步行到擁有核武的四個國家,找那裡的總統送一包茶,說若有衝動想按制發射核彈,就請先飲這杯茶,靜一靜。後來他受英國經濟學家舒馬克(E.F. Schumacher)邀請,到英國辦綠色雜誌,辦地球整全發展的跨學科課程,推動環保革命。這就是我跟「艺鵠」的淵源,所以最初進去工作,也想是否可延續這些思想傳播,介入社會又同時可自我完善。

郭:對應香港近幾年政治情況,實行起來應不容易?

連:政治總是迫切,很難在這氣氛中講環保。雨傘時其實有些嘗試,曾有人把政總外的花槽變成種菜地方,可能在旺角搞已被閙左膠,但金鐘尚能容許。根底裡我有這些關於土地和農耕的想法,但工作需要又把我扯到較前線的地方,漸漸靠近政治漩渦。

郭:好像有點被動?

連:你看到矛盾之處。如果我信念夠深,為何會被影響?但入「艺鵠」沒多久,發現不同人對書店的需要我都要回應,時勢漸差,一八年就跟富德樓上樓下辦共學研討會,討論藝文教育如何回應威權來臨。到一九年初「反送中」前更不用說,要即時和不斷回應,我的位置就與那些問題扣連,也眼見農地議題已在大眾關注中淡出,還講農業可能太不相干。加上還有獨立出版計劃,像蔡寶賢帶著《海浪裡的鹽—香港90後世代訪談故事》找我們,我看了稿,就覺得需要幫她出版。

郭:好奇,到這一刻,你仍想回去耕田嗎?

連:很想,雖然也喜歡現在的工作。但那可能要待因緣和合,找到一套平衡的模式才會發生。「半農半X」我不滿意,這關乎我對農夫有個比較徹底的定義,像袁易天所說,不是好好地賣菜、以此維生的就不是農夫,因你沒法投入那生活模式,明白不了職業上的現實困難,有無限田務,要管銷售,若只是浪漫化和半桶水,怎有資格和耕了幾十年田的老農相提並論?當時的沮喪是,我曾想證明這種生活是可行的,可生存,卻失敗了。

但回頭說,我至少會希望自己不是加負擔給大自然那個人。可能跟讀藝術也有關,希望不斷「減」,個人生活可再簡約些,包括習慣。

郭:文化能否也是「減」,而非累積?

連:我覺得文化是累積,耕田也是,不妨這樣說:簡化的過程,只是想減走不準確的東西,而不是為了「冇」。這點可能是藝術教育給我的禮物。

郭:想起啟功說,「功夫」不是時間花得久,而是「『準確』的積累」。

連:嘩很對。回想讀藝術時學回來的東西,也跟自己對佛學的興趣契合,不敢說懂,只是感興趣,會自己看書或去靜修營。

郭:有趣,對你認識雖不深入,但直覺是你對社會不公會有義憤,但同時又很平靜,而且有種溫柔。

核心之外的猶豫

連:的確有這矛盾。即管這樣說,希望不要好像太扮嘢:我身軀上或現實生活上,當然非常入世,在城市工作,儘管那是書店,但又不只是書店,跟社會和政治距離很近,有許多東西放在眼前,會考驗到我去想:愛是什麼?理解是什麼?你一直抱持的價值是否恆久不變?

我也曾渴望自己平靜,但當社會發生這些事,又覺得不能站在一旁,至少要去講什麼是我認為的合理,參與其中,一起經歷這個在自由與恐懼之間增增減減的過程,同時靠愛和理解,讓大家覺得互相扶持。誰都明白仇恨沒有出路,但我不會跟受過傷害的人說不要仇恨,只是需要清楚明白,仇恨會反噬,像舉著火把,雖有力量,不小心卻會燒到自己。

不過有趣的是,我對自己有一個判斷,就是從不覺得自己是走進核心的人,做KLACK時不是領頭或主創,那時台灣「報導者」訪問我講菜園村經歷,我也很猶豫,因只是其中一個參與者。在「生活館」耕田也在較邊沿的位置。

郭:我向來覺得這類人很重要。是否只要當那個人不是你,你就能欣賞?

連:又絕對是。我對自己甚至再harsh一點,回顧自己時總覺得有很多失敗,讀藝術為何終沒做藝術家?但因這本身意志不強,對這角色也有懷疑,較易跨過,但事實上也不太早。不能耕田就真是完全打沉,痛苦之所以深刻,是因為那時拋下過往一切看過和學過的藝術,全心投入耕田,怎料失敗了,便覺得一無所有。如用編輯角度,這個角色就是一個不斷跳來跳去的人,根本沒什麼故事好講,所以意志消沉得很誇張。不過現在回想,不死過,又怎翻生?


—————————
連安洋,「艺鵠」書店店長,念念不忘的職志卻是耕田,或許解釋到卡片上職銜為何是Cultivator,中譯「文化農夫」。

「孤獨共振──獨立出版迷你書展2020」
日期:15/7/2020(三) - 21/7/2020(二)(按:已因疫情宣布延期)
地址:灣仔軒尼詩道365-367號富德樓
主題講座、活動及電影放映詳情請留意facebook專頁:
https://www.facebook.com/events/278588379894122/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二零二零年七月十二日

Sunday, July 5, 2020

那道低清黑旗


                                                                       《理大圍城》劇照

可能坐得前,開場見《佔領立法會》首個鏡頭即感錯愕,不因那道揮舞中的黑洋紫荊旗,而因為形式:不知多久沒在大銀幕看過這樣低清的影像了,高清年代重遇久違的VCD起格質感。不可能是設備差或技術故障,低解像度當然是有意識的選擇,隱隱有種獨立精神或導演的情緒,故有預感接下來的紀錄再平實,也必會浮現這種對影像的敏感。

早聽聞《佔領立法會》及《理大圍城》這兩齣各四十五分鐘的紀錄片,導演是「香港紀錄片工作者」,年初上映,但要重溫那些影像太煎熬,一直不想看。六月是個怪異空檔,彷彿只為等待國安法和巨變降臨,上周終於去了「影意志」的放映,兩片恰恰用其明顯有限的視角來提醒觀眾,或許你的認知和記憶都有限,有許多東西不知道、不記得。

《佔領立法會》拍的是去年七一,首個鏡頭後解像度回復正常,初段記錄那早上抗爭者在煲底外論辯,烈日下強烈燥動,未待投票也知結果,那燥動可在「死咗三個人喇」或「冇時間喇」等叫喊領略。到有人拿鐵籠車撞玻璃,後面是警察各種臉容,除了議員,有個傳道人嘗試擋在中間,鏡頭映著她用箱頭筆在紙上寫「曾宣誓保護香港市民」打算貼給裡頭的警察看,最後除畫了個心,還來回為心填色,我覺得有點搞笑又笑不出。玻璃後警察拿咪警告,但因聲音全被掩過,只見他嘴巴滑稽地開開合合。

是空城計嗎?很可能,但晚上立法會內的塗鴉與宣言都是歷史了,抗爭者在「一齊走!」和催淚彈之間逃離金鐘,許智峯和唐僧般的社工陳虹秀(還要沒頭盔沒豬嘴)勸導警察冷靜,為抗爭者換取時間,但下一刻荒亂逃跑,鏡頭已天旋地轉,明明無法拍攝,但把角度微微一調,最後恰巧又停在樓梯轉角處的梁凌杰祭壇。

鏡頭此時走原路回到空蕩蕩的立法會,警鐘長響、燈光破敗幻化、走廊佈滿雜物,本以為這重訪廢墟是拍攝安排,便見映著地上一個背囊,手遞出,拿起,哦,原來回來拿東西,臨走與主席台前四張高官黑白照片對望。

因歷時較長而拍下更多底片,《理大圍城》在影像處理上顯然有更多空間,人沒翅膀,所以也不用鳥瞰視角來交代整全畫面,更能反映圍困心情。開頭一鏡同樣刻意調低解像度,黑白街頭衝突片段,屈辱多於激昂,然後全黑,只餘「走啊!」和「幫我啊!」等大叫,七一後數月的香港日常。

起初理大內的抗爭者還精力充沛,播肥媽,隔空跟對峙的警察互駡,警察除了射燈回敬,也DJ一樣在歌和歌之間說話勸降,最精彩是理工內的許智峯(又是他)開咪問警員可否暫停音樂對話,但彼岸《十面埋伏》未曾止息,許問:「你嘅回應就係播歌我聽?」剛好傳來陳奕迅深情唱著:還仍然在各自宇宙錯過了春天,只差一點點,即可以再會面......

我也忘記理大初期人數是如此之多,幾次逃脫失敗後士氣漸喪,更因策略分歧而吵架,電影有時只保留聲帶、畫面剪到一組組鏡頭:人在椅上睡著釣魚、地上染血的口罩、不斷灑水的角落,最深印象是放定鏡頭映著牆上 I GO TO SCHOOL BY BLOOD塗鴉,再待人在前面横過,在在充滿諷刺,正如末處拍到破敗蒼涼的校園內,一部電視仍如常播著各項典禮的繽紛資訊。

十八號晚,某班房開了布幕投射外頭的直播,「入Poly,救學生!」。眾人則在大門爭辯應否衝出去而互駡,突然有兩個穿著斯文的男人在一旁冒出,剛從外進來,探頭張望,跟現場氣氛完全相違。抗爭者問他是誰,男人大概反應不來,呆了呆沒回答,身後陸續出現更多中年人,原來都是中學校長。電影捕捉到兩個世界相接一刻的唐突,觀眾跟著抗爭者的爭辯,沒人提過校長或議員,會比較明白那懷疑和敵意。一個欲把學生接走的人質問:「有冇諗過啲十八歲嘅𡃁仔啊?」對面那反對者情緒激動回答:「我都未X夠十八歲啊!」

電影末段有一神來之筆,鏡頭從高處映著校長們牽著學生走下長梯離去,喝駡聲中,有兩個學生卻伶仃站在長梯旁,望望出口,又回頭看看校園,鏡頭跟著二人左右徘徊,具體表達何謂進退兩難——放心,那種影像力量是電影獨有,非文字所能劇透,包括結尾那飛砂風中轉。新的來了,但舊的尚未離開,塵埃未落,答案仍在空中,這兩片是充滿心血的歷史紀錄,要看。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0二0年七月四日

附錄〈「手足拍嘅」?——訪《佔領立法會》及《理大圍城》導演〉:https://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20/10/blog-post_19.html

Saturday, June 20, 2020

各有前因的最後之舞


                                                                                      圖:蘇珏

看完十集《最後之舞》(The Last Dance)翌日,真去了打久違的籃球出一身汗,也貪得意找來一支雪茄。因為這套米高佐敦紀錄片,中學回憶竟愈記愈多。

佐敦首次退休在一九九三,我讀中二,其實沒怎樣看過他的比賽片段,那時不易找也不懂找,一度還傻得誤認夏巴(Ron Harper)作他。但那時佐敦形象已深入民心,同級有個叫子龍的籃球明星就著紅白Jordan 1,自自然然覇佔佐敦地位,其他人只能在巴克利、米拿甚或奧斯塔治找身分認同。

一套不知是誰的《入樽》在同學間傳來傳去,此前只懂看《龍珠》和《蠟筆小新》,人生首次發現漫畫可那麼真實,主角不是戴志偉式天才,也沒衝力射球——《Jump》剛票選十大必殺技,第一位是龜波氣功,第七位卻是衝力射球,看後大笑。《入樽》不是「佐敦中心主義」,主角苦練的不是得分而是搶籃板,放學還會跟常人一樣,去波鞋舖摸摸沒錢買的籃球鞋,最假的只是櫻木靠惡便可用三十円買走一對Jordan 6。

那年天后誕,姑丈在酒樓舉手投了一個翻版櫻木花道閙鐘送給我,此後每朝都被極大聲的《入樽》日文主題曲吵醒,影響所及,跟同學到戲院,在鄭伊健的《男兒當入樽》和《生死時速》之間,結果選了這部港產爛片經典,往後才有資格大聲說「我喺戲院睇㗎!」。不久後亞視開始播《NBA地帶》,翌年一九九五,佐敦復出,世界不一樣了,也坐實《入樽》的預言:一隊人,除了如流川楓優雅的佐敦,還需要新加盟的狂野籃板王洛文,和像木暮公延般溫文卻射入致勝一球的後備,虛構的湘北竟有助理解現實的公牛。

《最後之舞》以九七球季為重心,賽前賽後總含著雪茄的佐敦復出後已連贏兩季,能再來一次三連覇?季初教練積遜(Phil Jackson)已宣布季末離隊,眾人將各散東西,他於是用The Last Dance作公牛該季主題。時間線另一端則由佐敦出道說起,一路成長,穿插其他球員的人生故事(包括輕輕過場的高比拜仁),本身就像漫畫,從前道聽塗說、模模糊糊的傳聞也因此明朗起來。

那時很喜歡二哥柏賓,據說鬱鬱不得志,簽下一張薪金偏低的合約,且常有傳聞將遭換走。知道公牛如此待薄他而禮遇「克羅地亞王子」古高,九二奧運,柏賓和佐敦才誓要夾擊古高,令他出醜。柏賓為何簽那張合約?片中說,他弟弟在體育課摔倒癱了、父親也在他小時中風,自小看著家中二人坐輪椅上,這不幸家境,跟他簽下安穩的長約不無關係。

古高也自有其不幸。「夢幻隊」因應後冷戰的格局而生,前一屆把美國擯到季軍的蘇聯和南斯拉夫都解體了,改例後,美國才派職業球員復仇。鏡頭先映著年青俊俏的古高賽前在酒店房電影看著「夢幻隊」介紹,幾鏡後他已是退休中年大叔,自言當時根本不知柏賓合約等事,初賽時被針對,只顯得一臉無辜。公牛既在九零年已簽了他,何不一早到NBA?正因為南斯拉夫內戰,他才想留在歐洲,但當克羅地亞於決賽再遇「夢幻隊」,古高已從屈辱中恢復,雖敗猶榮,頗符戰亂人民的堅忍形像。柏賓和古高的恩怨陸續有來,但《最後之舞》出來後,柏賓對自己在片中的描述並不高興,隱隱延續他那鬱鬱寡歡。

電影佈局上最用心則是卡爾(Steve Kerr)一段。這邊廂說,佐敦常會用語言激勵和挑釁隊友,卡爾看似溫文,卻是少數敢發火反抗的人,有次練習時和佐敦打起來,反而贏得佐敦尊敬。那邊廂說,九六季後賽決勝負一場,正值父親節,因佐敦父親幾年前被槍殺身亡,這場比賽意義非比尋常,父親沒法再在現場看佐敦捧盃了,完場後,他就在更衣室伏地嚎哭。

兩條故事線看似無關,但踏入九七季後賽,即佐敦臨完場自己不射而傳給卡爾投下經典入球擊敗爵士那年,主持問卡爾當時會否和佐敦討論父親。他答,不,太痛苦了。為何會有此問此答?接著便是他的人生故事,原來其父是研究中東的學者,卻在黎巴嫩被人暗殺,那年卡爾才十九歲,翌日即投入訓練,靠籃球忘卻苦楚。

前後兩年對照,主角佐敦和後備卡爾各有各的沉痛與光輝。記得九七季後賽是會考後暑假,卡爾投球後的身影凝在空中,彷彿多了點啟悟卻說不出是什麼,到此刻才知道球場外的因緣,同樣曲折深刻。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0二0年六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