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November 23, 2019

放涼了的大閘蟹


                                                                               攝:TimTim

周一那晚尖沙咀的氣氛太危險,到了某處照顧幾個有需要的年青人,碰巧都是中五學生。問他們是否肚餓要否買飯,每個都淡淡地答「還可以」,後來知道這等於「好×餓就嚟死,唔該快啲買。」幾個學生都有驚人又若無其事的求生本能,有的剛才拍熄旁人身上的火種,有的在逃跑中走進陌生人的家,受惠於別人的衣服和食物,唯一缺憾是太過趕忙忘記在哪,回不去拿東西了。

心神稍定,說起家中情況,女孩的阿媽買了大閘蟹,但因自己不在家,阿媽一直哭,過一會阿爸傳來訊息:阿媽喊到眼腫,現已太累睡着。「好掛住屋企隻貓。」她說,不提阿爸阿媽不提大閘蟹,繞了一圈,才能恰切表達對家的掛念。結果她說任何話,我也不期然聯想到桌上放涼了的那盤大閘蟹。

大閘蟹是他們幾人最傻的一個,常被取笑,反覆說自己有多臭,卻一再嗅自己的背囊和衣物,顯出痛苦表情,證明TG味果然噁心。他們不斷在滑手機看理工的狀況,也擔心其他仍在街上的同學,對警察的兇殘了然於心,不存半絲幻想。掌握資訊能力最高、看直播時一下知道誰是曾鈺成的另一女孩,突然緊張起來,「阿爺打嚟!」立即躲進一處講電話。

她阿媽和阿爸雖然同在家中,坐得不遠,卻總是分開傳她短訊,一個說太危險快點回家,一個說太危險不要回家,她回覆阿媽的話阿爸不知道,反之亦然,然後又分別傳來短訊再問,現在冷不防還有阿爺。「功課都未做。」男孩竟在這樣的時空突然說。其他人笑他總掛着功課,他想否認,但的確想返學,不為上課,只想見見同學,半說笑半羨慕地跟女孩們說:「你哋就好,有屋企人打嚟。」

一隊防暴警察此時就在樓下推進,他們探頭往下看和錄影,嘭嘭嘭的槍聲,空氣裏劃出一條條煙霧,從對面太廈玻璃的倒影,也看見遠處氣油彈的火光。夜已深,仍有來匯合的同學,也有同伴想來但路線太危險被他們勸退。大家都為理工內的人憂心,油麻地街頭的情況同樣惡劣,一路看直播,有時還質疑槍聲是電腦抑或街上傳來。

翌日總算安全了點,但仍以避開警察為妙。「年青是罪」的感覺我以為自己知道,但總在跟年青人一起才感受到。跟他們沿爛掉的彌敦道走,找車回家,街上一股刺鼻TG味,混着隨街飄揚的沙塵,人人掩鼻而行。我走在他們後面,看着一個迎面而來的阿嬸見他們走過,便無端大罵:「你哋有報應㗎,你哋實死㗎!」大閘蟹受不住氣正打算回罵過去,唯有推開她,繼續走自己的路。

連同街上敗絮其外的背景,這畫面實在蒼涼。阿嬸的恨,是覺得所愛的香港正被奸人破壞吧?年青人會否希望建設某種更合理、更有尊嚴的生活,而她只看見眼前的破壞?不想簡化為代際問題,只覺得這種價值觀的對戰會綿延不息。早前問學生最近在想什麼,其中一位的問題便是:「怎樣才能令父母覺得內疚?」

早兩年,中四五學生還在羨慕師兄師姐經歷過雨傘運動,覺得自己只能聽,不能說,中學生涯未免欠了點什麼。誰知今年就這樣史無前例。早兩月,友人還說有種怪異的喜悅感,覺得香港人的生活終於不營營役役,只得食瞓屙和買車買樓,彷彿腳踏實地起來,有「價值」和「意義」──陌生到只在看偉人傳記才觸及的詞語。但當時代來了,價值和意義太深重,代價太大,「犧牲」等詞不再是比喻,卻如此難以承受,常常在窒息感中無話可說。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11月23日

Saturday, November 16, 2019

麵包與玫瑰——訪周諾恆



周諾恆十年前投身社運,常在拉鐵馬和跟警察推撞的前線,今日則在後線做被捕支援。我覺得這位置的轉換有意思,約他訪談,很快察覺到他自覺好些意見不合時宜,不是恐怕影響軍心、太負面、就是怕引起爭辯,往往話到嘴邊又停一停,找個比較安全的表達方式。

問他狀態如何,他搖搖頭說:「唔好」。幾次話剛說完又自嘲:「係咪太負面,駛唔駛陽光正面啲?」但他說得最多的卻不是心情,不是轉變,而是基層。

工人的力量

郭:講講你最初怎樣開始參與社運。

周:零九年六四二十周年,純粹不想跟支聯會或政黨,在高登開了個post,不如自己到中聯辦門口抗議。幾個高登仔一起去,有些社運朋友如「自治八樓」的人留意到就來照顧。很快就是菜園村和反高鐵,論述上不完全同意,因touch我的從來不是人地情或種田,而是基層住屋權。但當時還未有那套語言來表達,純粹無feel,去集會也只為等機會衝。例如當時會強調我們不是廢青,讀好多書可搵錢,只為公義而不追求物質,我聽了就不舒服,也不知為什麼。

媒體也寫什麼八十後後物質一代,好像任何年代的青年都好理想,不用吃飯最浪漫。要到運動完了大檢討,聽師兄師姐講才知道,對家這樣攻擊我們,我們為何就要跟廢青割席?是他廢,還是社會本身排拒了某些人?那些想法本來也不懂跟自己說。

郭:在這之前你會去參加集會遊行?

周:六四集會未去過,從小不喜歡那氣氛。但會去「五一」,主要覺得打工仔常被欺負。想法轉變是一三年的碼頭工潮,老土地講是見到工人的力量,也覺得之前走來走去好虛好浮,有議題你才走去衝,從不own整件事,也沒位置,好像等運到。

郭:為何會特別關心基層和工人?

周:我也不知道,可能受阿爸影響,家境不算最窮,住居屋,他卻好有窮人的身份認同,香港很少人會自稱「我地啲窮人」。後來有朋友說新界東北要人,同時也認識到些台灣社運朋友,像桃園產業總工會和「樂生」,行動很激烈,會卧軌和封高速公路,衝擊了我對做基層議題幹事的刻板印象,原來可以很戰鬥性,很左。台灣反服貿時,他們便認為反服貿而不反WTO有問題,和工友也有長久緊密的關係。你想群眾具戰鬥性必須這關係,先前有人怨工人不罷工,但這當然,你為工人做過什麼?沒有建立起罷工的基礎,這是社會的共孽。

那時覺得東北可做基地,地方大,方便聚人,又有不同議題,覺得爆得起。直到一五年尾因內部合作問題而離開。社運是非常風格化的,style不同就容易漸行漸遠。然後看見長毛被DQ,想陪這班朋友面對難關。原初對加入政黨也掙扎,但最後還是入了社民連。先是會員,後來做副主席。

李嘉誠不是自己人

郭:做被捕支援的源起又如何?

周:以前做過不同支援工作,覺得可以幫手。加上對反送中我沒很大動力,主要是多人搞的東西我就覺得不用我,且老實說,議題本身真的不touch,這樣說可能別人覺得怪,那麼大件事你沒感覺?當然不是覺得送中無問題,但調轉,社會一天到晚也發生許多死人冧樓的事,不見那麼多人博命?全民退休保障和藥物名冊夠關你事。

用香港人做身份的運動我是抗拒的。政治上香港的確受中共壓逼,但下一步就要問所謂香港人是哪些人,李嘉誠和我受的壓迫是否一樣?用民族或地域去frame的問題是,我和許多人本身就被李生壓迫了許多年,現在好像突然又變成同胞。他今天來反中共,我們就成了命運共同體?但大佬,以他的權勢,向來屬於統治階級的一員、是奴隸主;而我們是蟻民、是樓奴。命運怎會共同。近年傳統港資受中資排斥,在我看來就像中共權鬥,薄熙來被鬥,難道又成了我們盟友?敵人的敵人不一定是朋友。「香港人」對別人也有壓迫,香港資本會去壓搾別國工人,在港外傭也無權利可言。支援位置簡單點,不用想太多這些政治問題。

郭:那你怎看 We connect,不是在聯繫不同人?

周:有connect當然是好開始,但當我潑冷水,那熱情有多長久我真不知道。自盤古初開,凡有遊行,媒體就喜歡拍攝小數族裔和外傭團體參與,更愛報導殘疾人士和老人家,一定好多like。但消費完,回到爭取殘疾人士權益或全民退保之類,幾多人會出來?那種他們是condom的感覺就特別強。但當然,自己也沒跟足,也是仆街的一分子。

再說得大點,現在這種connect的身份認同,是因為抗議,平日卻總看不見這些人。像先前常說有堆年青人很窮,沒錢開飯,大家很肉緊,但他們不是抗議時才窮,為什麼那麼多青年會沒飯開?又像司法制度的不公義,或那些被拋在法律制度外面的人,你平日去法院一號庭坐一天,就見很多人傻傻地認罪,一個朝早就十幾人判坐監。這些年來我有時會收到與運動完全無關的人的法律求助,會照做,因為平民出了事,完全不知可問誰。

左翼的失語和妒忌

郭:你這種距離感,令我想起覃俊基幾個月前寫的〈左翼的失語〉,群眾都出來了,左翼怎樣才可介入其中,不自我邊緣。

周:這是我未走得出來的負面情緒,因我share那些困難和限制。但如果連這樣說說也被圈內人狠批就有點麻煩。又沒說不想辦法,一定要文革式「形勢一片大好」那樣?大家對大型政治議題的投入我理解,但可能有些個人情緒,會「妒忌」。遊行也去得不多,會想不如看多兩篇關於老人院的文章,因那真的少人看,看了就知道需要的地其實很少,政府不興建其實是怕影響地價,可能怕常有黑車和白車出入,觀感不好,私人發展商不想要。政府常說社區配套不足,不可起公屋,但這些社福設施需要的資源其實沒他們說的多。

郭:那「妒忌」可否再說說。

周:那是一種出於議題的妒忌,自己覺得想做的東西重要,希望別人也這樣覺得,也是一種ego。只能繼續做,等時勢改變。這種無力感應該不止我有,只差在大家認不認。

當我顯得對群眾有距離感時,反過來,大家可能也看不起基層的動員能力。是階級論述注定不行,還是根本從沒用推政治運動的力,去推基層議題?一提基層已趕客,雖然多數人都屬於基層。英國工黨的Corbyn選到黨魁前,也沒有人覺得這種老派、死硬的左傾路線會上到政治舞台,吸引後生仔和基層。

你看外傭工會,撐了香港社運許多年,她們不懂看中文反應可能慢些,但任何議題,就像跟她們沒關的爭取起老人院,只要叫到,起碼十人八人來。他們是不是香港人?人數三十萬,日日照顧我們的子女和老人家。人家一周只有一天假,碼頭工人罷工時也買米買水來,說沒太多錢,一起有粥食粥有飯食飯。他們當然會怕犯法被送返鄉下,很難在前線衝。但換著你在外面打工,會否參與別人的運動?

驚是人性

郭:說說做被捕支援的具體情況。

周:原先是見做的朋友人少,太辛苦,我本來做反東北「十三加三」的基金,以前因示威被拉過好多次,也經歷過警暴。支援並不只是交資料給律師,他們的家人會擔心,保釋出來也會問許多問題,我們比較理解那需要。另一原因是,在這場運動如沒任何位置投入,出聲很容易被人X,哈哈。

今次被捕人數實在太多,也有許多以往沒提供的服務,除了找律師,還有醫療,或被人炒了返不到工的經濟援助, 和解釋一些程序問題。以往社運仔的家人總有些基本認知,今次則未必,太突然,有更多不同需要,也特別多基層的人,年紀小,又窮,或單親,十六七歲自己住,日常生活上根本不知哪裡有支援。

從一開始大家就很强調示威者「唔驚」或民不畏死,但不驚怎會有那麼多人走去遊學?傳媒報導七月已走百多人,仍不斷走。真實的講法應是:雖然驚,但大家仍去博,這才準確,否則有點虛偽。Nothing to lose,但依然會驚。這就是人,很正常。

對外的形勢可能不打不行,要有人頂住前線,但內部需要更多支援,而前線外還有東西未做盡。當然問題是那些東西慢,但總需開始,就如文宣,現在說服到的人可能都已說服了,marginal的收益少,還是應去講些結構性的問題,警察一年用我們幾多錢之類?但好似好左膠。或者日常警察的濫權,如強姦報案人、打劫鳳姐、老屈智障人士、假口供,或能打動更多市民憎警察。又或者,藍絲可能會反對你爭普選,但很少敢鬧你爭取起公屋和起老人院。如果運動只看到前線,很難有持續性,無論個人或民間,都有會頹會謝的時候,但這樣說又好影響軍心。

郭:繼續說。

周:問題是不論古今中外,大運動後的退潮可以好誇張,現在的建制派六七年也可能是理想主義青年,或美國的嬉皮和法國六八那堆,多厲害,但結果許多成了中產化的Yuppies,雖則人家可能識多一點次文化,有些會投票給Bernie Sanders囉。

如純論反送中,已經撤回了,只是大家不會停下,被政府逼了去搞「港獨」,因你做什麼都被打成港獨。所以我自己也有很多迷惘。當石禮謙等建制派也在說,示威者沒要求政府給他一間屋,我覺得才是問題。雖然現在都說攬抄,但爭取基層權益,是正當並應該發生的,現在卻好像去物質才浪漫,才閃令令。

郭:但施政報告和建制派,至少姿態上都在主打民生。

周:這就要看民間態度有多硬淨。五大訴求假如政府七月已答應三樣,大家也可能會軟化。舉例,如爭取全港市民的公屋權,也可以寸步不讓,這就關乎民間有幾易收貨,基層議題不是本質上比較soft。回看六四,多數著重神聖的學生如何追求民主自由,但原本也關乎反官倒。看外國或歷史的大型抗爭,文宣總是ideal,但看紀錄,哪怕是維基,也從來強調民生因素。

個人層面,我最終會想去做議題倡議,把基層agenda推出去。但是否真抵得住寂寞,我也不肯定。

前輩的身影

郭:你性格上是否適合?

周:的確可能不適合。未試過像本土研究社般和土地正義聯盟,定好了位置就在同一地方待幾年。我之後可能要學專心。我不甘心小議題就永遠小眾和個別。有多個別?就算像要住院舍的殘疾人士,也有萬幾人在輪侯,一等就十幾年。萬幾人就是萬幾個家庭。問題大不大?我覺得好大,但為何永遠做不起?

說得白點,如果大家是準備博命,除了這一刻也有另一選擇,就是預支幾十年去投入一些運動,那也是委身。像先前過身的前輩陳錦康,做工業傷亡權益,一做幾十年,還有同樣剛過身的陸潔玲,當初做社工時關注天台屋和拆遷,後來是婦女議題,同時教書影響學生。我覺得他們很「烈士」。今日聽到博士生去暴動大家會覺得大犧牲,那當然是。但這些前輩當年也是知識份子,把人生放了在運動裡,無名無利,只是做的不是大政治議題。

所以我反對中老年人說什麼「我地上一代人冇做咩咩咩」,你沒做啫,你那代有人做了一世的,四五行動那班人也被打到爆眼。你沒做只是你契弟,不要說你那一代。

郭:你最初也沒想過自己有這改變吧。

周:當然沒有,那時心中的社運就只有衝,覺得看文件和跟政府計數那些總有別人會做,但後來覺得也有責任去學。

現在聽到年青人說「你哋呢啲坐喺冷氣房嘅」,我明白他說什麼,但支援工作量也很甘,初頭不夠人是日日做十六個鐘,當然不是為了愚蠢的比較,只是位置不同。不過人大了也驚死,不習慣那暴力的程度,可能是不倫的比喻,但就好像放一個冷兵器時代的士兵在一個拿AK47的戰場,真的會驚。

郭:哈哈。

周:但如果真說愛香港,除了前線不是condom,所有弱勢都不應是社會和歷史裡的condom。積極正面地講,民間不同群體間平時也要多connect,否則每次要等大事發生,好像太撞彩。像南亞人,如社會文化或制度的排拒少些,平時已融入,南亞巴絲一早就多些,對家要找南亞刀手斬示威者也更困難。

不過自己也和人connect得不夠,不論基層還是示威者。哈。大家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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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諾恆:喜歡飲食、音樂和藝術的社運人。說起Punk,覺得這形式是有選擇下的簡單,放在社運,就是希望每個人也在運動中做到自己的東西。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0一九年十一月十四日

Saturday, November 9, 2019

警察文藝


 
六位記者在警察記者會以頭盔上的「查警暴,止警謊 」無聲抗議那天,無端回想自己最初怎樣認識記者這行業。答案是港產片《神行太保》,八九年五月上映,陳俊賢、劉德華和苗僑偉主演,貪得意重看,有一兩枝節最有意思。

當年自然不知道「神行太保」是《水滸傳》典故,只知電影強調做記者的劉德華跑得快,也博命,是反建制的叛迹英雄。主角卻是富家子陳俊賢,初出茅廬當記者,有一幕他接到報館通知後,和劉德華鬥快跑到事發現場,他先到,開門衝進去,就見兩人正持刀打刧。他呆了呆,傻傻地拿起相機影相,並說:「我唔係差人,係記者。」賊人接著的對白,天啊,竟是:「記,記你老母!」速龍果然卧虎藏龍,六一二喝駡記者那位或許是資深影迷,脫口就是電影典故。

陳俊賢和劉德華文武全才,順勢擒賊,上了報紙當新聞,題目是「記者相機當警棍」。一眾行家飲酒慶祝,中途說起記者這行業,邊說笑邊吐苦水。一個莫名其妙地說:「唔知記者幾時先可以做到執法者咁,可以捉賊,仲可以就地處決。」另一個說:「快喇,九七後仲做埋高幹。」另一個說:「我話到時全部做晒揮春佬就真,人地叫你寫咩就寫咩。」《神行太保》上映時離六四還有十日,新聞行業的情緒應極高漲,但片中這些記者都沒料到,三十年後的香港,記者的首要任務,是避開警察的子彈。

後來友人榮仔提起,才知道警察記者會最終在沒記者的情形下於facebook播出,暗用典故,文采蜚然。好奇下一看,警察講稿有段這樣說:「起初暴徒四處放火堵路,大家沒出聲。跟住他們破壞中資商店,大家沒出聲。後來他們毆打不同意見的途人,大家仍然沒出聲。最後,當他們向你襲擊的時侯,就不會再有人為你發聲。」句子形式當然是借用德國牧師尼莫拉(Martin Niemöller)的短詩 “First They Came...”,中譯〈起初他們......〉。

尼莫拉本來是希特拉支持者,希特拉曾向他承諾不會立法逼害教會,他亦被認為有反猶傾向,貼近官方意識形態。但後來納粹對教會逐步收編,他不滿而成立“Confessing Church”反抗,被捕入獄。二戰後,尼莫拉寫〈起初他們......〉懺悔當初眼見納粹黨在國內横行,總是袖手旁觀,社會主義者受迫害時沒出聲、工會領袖受迫害時沒出聲、猶太人受迫害時也沒出聲,最後就輪到自己了。

榮仔對警察記者會那段話的回應一針見血:「都莫講話你屈藍絲無出聲,人地明明多次出埋刀。」我倒想起那位撰稿者,明顯用心於修辭,否則寫不出「示威者星期六在維園搬走個龍門,但事實上其實佢地一直在搬龍門」這種虛實相間的句子。警察說納粹言論太沒創意,那作者不屑為之。警察直接自比受納粹逼害的猶太人,兩年前七警判案後在會員大會試過了,一下connect德國和猶太領事館,被嚴辭譴責。唯有把反納粹的言論倒轉過來化為己用,才最具震撼力量。

這也早有先例。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寫過,七六年阿根廷軍事政變後,新上場的將軍Iberico Saint-Jean曾說:「起初我們會殺死反叛者。然後我們會殺死其同謀者。然後是其同情者。然後是未決定的人。最後,是那些漠不關心的人。」形式的變奏更加徹底,〈起初他們...〉的「他們」成了「我們」。

要令大眾明白警察記者會的荒謬,每天寫些沒人相信的謊話並不足夠,重複久了也覺浪費才華。那位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撰稿者,似乎覺得唯有暗借文學典故,才能把荒謬昇華到另一境界。他成功了,謝謝。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