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16, 2012

遲來的拯救


  一九一六年,自我放逐的愛爾蘭作家喬哀斯(James Joyce),出版了自傳體小說《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其中一段借funnel和tundish兩個英文字,帶出殖民的思考,主角說的“The language in which we are speaking is his before it is mine”,準確點出學習宗主國語言的經驗。同年,一批愛爾蘭人為抵抗英國,在都柏林等地起義,歷時一週,是為「復活節起義」(Easter Rising)。同年,愛爾蘭詩人葉慈(W. B. Yeats)寫成 “Easter 1916”一詩紀念此事,語意矛盾的“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三度出現。同年,一個叫做卡斯曼(Roger Casement)的愛爾蘭人,被英國逮捕,以叛國罪名在倫敦問吊——雖然他不是起義的領袖。他甚至反對那場起義。

 秘魯作家略薩(Mario Vargas Llosa)最新的小說〈塞爾特人之夢〉(The Dream of the Celt) ,主角不是愛爾蘭的藝術家或詩人,也不是戰死的士兵,而是最後那位難以歸類的卡斯曼。他的死刑是終點,略薩則同時從起點開始,於是小說便分出兩條時間線,一條寫他在獄中臨死前的時光,一條從他的出身說起。

 卡斯曼是愛爾蘭人,本來出任英國領事,曾走訪剛果和秘魯,觀察殖民者與商人虐待土著的情況,寫成報告,引起國際關注。這些經歷同時提醒他愛爾蘭亦身受殖民之害,英國中斷了愛爾蘭人與傳統文化的連繫。卡斯曼決意從頭學習蓋爾語(Gaelic),尋回失去的根,幫助愛爾蘭走出獨立之路。

    來到這裡,似乎全是一個民族英雄的故事。但世界總不是為了建造英雄而設的。相反,世事的複雜與偶然,往往使心腸再熱、歷練再多的人,都有太多東西不能把握,一跌就跌進了歷史的深淵,有時還要如卡斯曼一樣,伴隨旁人的唾罵下墜。百年之後,路過的略薩聽見了回音,在懸崖邊探頭觀看,便試圖重構卡斯曼失足前看過想過的事情。死者已矣,寫作總算是遲來的拯救。

 〈塞爾特人之夢〉沒太多驚喜,因為歷史早已把結局說穿。一九一四年歐戰展開,卡斯曼知道借助外力的機會來了。他串連德國,號召代英國出戰又被德國俘虜的愛爾蘭士兵,一起反攻英國,卻遭到冷待。同時,「愛爾蘭共和兄弟會」(IRB)已決定在國土起義。以卵擊石,必然傷亡慘重,卡斯曼想阻止起義,避免無辜獻祭,設法先把德國的武器運回國土,待機會來了,英國分身不暇,才再動身。但兄弟會不單不理他勸告,還怕他回國會破壞起義,刻意不讓他介入。

  此時,卡斯曼亦被人出賣,給英國逮捕,誤以為他依仗德國回愛爾蘭策動起義。這還不特只。英國政府為了輿論支持,散佈一批不知孰真孰假的卡斯曼日記,裡頭寫滿他的同性戀性交經歷,在信奉天主教的愛爾蘭圈子,是很嚴重的罪名。最後,故友一一離他而去,卡斯曼就這樣鬱鬱而終。

  天意弄人,歷史本來已較小說曲折,然則略薩的小說如何著墨?先看看小說的組織。小說分三部份,第一部「剛果」佔了頭七章,第二部「亞馬遜」佔了五章,最後一部「愛爾蘭」,理應是重心,卻只佔三章。這安排合理嗎?略薩詳遠略近,足見用心。卡斯曼希望解放愛爾蘭,略薩希望解放卡斯曼:除了叛國不叛國,機智不機智,日記孰真孰假,走遍半個世界的卡斯曼,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有他的種種建樹與掙扎。「剛果」之部建立了他堅實的人道關懷,與寫《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的康拉德(Joseph Conrad)之相交,直面比利時暴君利奧波德二世(Leopold II of Belgium),都與他抵抗壓逼的決心有關,同時透現出他解放民族的志向;「亞馬遜」之部尤重視他的性慾,我認為這部份是小說的高峰。

  略薩想我們認同卡斯曼,又不至過份代入。小說以第三人稱敍事,文句淡白,連比喻都不多見,間歇才以一句斜體字交代強烈的心聲。由此建立的平白背景,正使得句式短促、內容如雷如浪的日記,每次出現都因其爆發力而走到台前。 

     在小說初部,我們已看見卡斯曼對男性身體的注視與興趣。到了「亞馬遜」之部,即更集中描寫他跟人調情與性交的場面,以及他事後在日記的回憶。初看還不為意,以為有些細節沒寫出來,暗場交代。後來卻突然發現,不對,敍事者說的是一套,他在日記寫的卻是另一套!就算勾撘失敗,卡斯曼照樣寫下激烈的性交過程,以日記創作排遣失望,靠想像彌補空虛。略薩固然無法確知此事,但正如他在〈後記〉補充: “My own impression—that of a novelist, obviously – is that Roger Casement wrote the famous diaries but did not live them”。破折號中的 “of a novelist”正是關鍵。略薩借歷史小說賦予他的自由,憑觸覺,寫出一種不是完全憑空的杜撰,凸顯主角慾望的綻放與失落,他心中的悵惘與孤寂。

  但若然略薩的印象真是對的,歷史就更殘酷了。假使卡斯曼的問吊,真因為日記令他失卻輿論支持,而日記又真有虛構的部份,那麼卡斯曼在日記的創作便是幫兇。果真如此,略薩在小說的創作,就在挽救他身後之名——跟壯烈犧牲的英雄不同,這位英雄身份尷尬,充滿對立,認同他的務實也未必認同他靠攏德國。他見識不凡卻又誤信左右,最後還要遇上歷史的誤會,正如書中寫到英國以日記誣蔑他的計劃: “A campaign to plunge into ignominy the supreme leader he never was or wanted to be! That was history, a branch of fable-writing attempting to be science.” 略薩以小說呈現歷史和卡斯曼的含混,提示我們不要為了簡化帶來的安心,輕下判斷。

  早前讀余英時先生為汪精衛《雙照樓詩詞藁》寫的長序,很佩服為他從詩詞與史料揣摩前人心跡的用心,後段借周佛海與羅君強跟汪精衛對照,尤其仔細。雖然余英時強調他無意翻案,但史學家與文學家總在質疑定見。他們似乎知道,因果關係往往是後加的。依著現象尋回原因,說得過去,有人相信,就自然成了一個看法,然後古人就給安置在各種分類底下。但怎樣的果應該扣上怎樣的因,誰說得準?於是,總有人稍稍移頭,靠近歷史人物的第一身視角,看看他們視野的所及與不及,嘗試明白其限制與處境,建立更溫柔、更有說服力的見解。

     余英時說,汪精衛本質上應該是個詩人,卻不幸碰上了權力的世界,悲劇因此注定。其實,卡斯曼也寫詩,略薩的書題〈塞爾特人之夢〉正是他一首詩歌的名字。在網上輸入 “The Dream of the Celt”,找來找去,詩找不到,只找到略薩這小說。所以,我始終不知道原詩的塞爾特人發過怎樣的夢,卡斯曼本質上是不是個詩人。但因為小說,我卻目睹了他的悲劇。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零一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Wednesday, August 15, 2012

驚睡覺,笑呵呵,林語堂與蘇東坡

        話說一個叫郭功甫的詩人,有次帶著自己的詩歌探訪蘇東坡,大聲朗讀之後,便請東坡打分。「十分」,東坡說。詩人自然高興,但東坡轉瞬補充:「七分來是讀,三分來是詩,豈不是十分耶?」古書沒記載郭功甫的反應,大概是笑在一起掩飾尷尬吧,暗暗也可能從東坡之風趣,滑移到詩不合格只得三分之自嘲。

        幸好人還懂得笑,否則世界一定艱難許多。蘇東坡固然是才高屢黜,林語堂臨離開中國擲下的〈贈別左派仁兄〉,也顯得傷感而無可奈何。但讀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卻真有一種樂在其中,分別寄居在東坡的豁達一生,和林語堂的活潑文字。林語堂在前言說,赴美時帶了許多東坡著述,因為一直希望為他寫書:“and even if I could not do so, I wanted him to be with me while I was living abroad”。此句用的是him而非his books,見書如見人,一往情深。這樣的民國人寫這樣的北宋人,也是難得的契合。東坡知道應會微笑點頭。
  
        政見與東坡相左的王安石,自然是書中的大反派。林語堂既借北宋反映時局,諷刺共產黨,寫起來,王安石可能比實際還要剛愎自用。這位拗相公不單希望革新政治經濟,就連經書注疏和文字學都有創見。跟東坡一樣,林語堂沒放過訕笑他的機會,譬如形容,王安石那種「波為水之皮」的文字學, “would make any philologist weep”。但偶爾也懷疑,林語堂心中是否真有王安石。例如寫到他的性格,一跳就扯到希特拉: “Like Hitler, he exploded in fits of temper when he encountered opposition; modern psychiatrists might classify him as a paranoiac.”語氣這樣重,莫非林語堂在這段國共內戰的時期,早就預見獨夫助大,國運微茫?

王安石還算好,因當權派不乏卑鄙小人,排斥與攻訐不在話下,最壞的時候,真想過要了東坡的命。東坡被誣告,收監,據云一度想過自殺。後來一直被愈貶愈南,最後竟到了儋州,即海南島。境況如此凄苦,東坡自不免有消沉的時候,但他的和樂與才情,卻顯得愈明亮可貴,林語堂的書名The Gay Genius可算得其精神,唐人韋莊在〈天仙子〉的「驚睡覺,笑呵呵,長道人生能幾何」幾句,用來描述他也貼切不過。

東坡死前不久,曾寫〈自題金山畫像〉,末句以三個貶謫之地歸結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在黃州,東坡四處遊歷散心,寫下〈前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及〈記承天寺夜遊〉等名篇。林語堂說:“These alone more than justify sending the poet into imprisonment”,貶得好。在惠州,當東坡知道自己不在朝廷特赦之列,便寫信給親戚:「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退一萬步,一下把自己想像成惠州的庸才,考來考去考不到科舉,還不是如他一樣,滯留惠州?東坡在另一封信則說,算吧,離開官場是解脫,做惠人也悠然自得:「某既緣此絕棄世故,身心俱安,而小兒亦遂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也。呵呵。」被貶本非樂事,難得東坡有閒情稱讚兒子,忍不住也信手讚讚自己,最終還要送人一個笑哈哈!看見最後那「呵呵」,幾乎能遙見他掩嘴的得意。

在儋州,年老的東坡自然想過會客死異鄉。他倒先吩咐先子:「死即葬於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東坡之家風也。」人總有一死,不必多事,這是豪邁。但孤絶的境況不免教人沮喪,他曾在日記抱怨:「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悽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也?』」。他渴望逃脫,但過了一會,又想到「有生孰不在島者」的道理。人總是在島上生活,不過島有大有小,他棲居的島小一點而已。

能把所有道理收在三十字內的王爾德說:“Imagination is a quality given a man to compensate him for what he is not, and a sense of humour was provided to console him for what he is.”庸才偶然都會想像自己其實是天才,待失敗了,幻想破滅,又會嘲笑自己果然不是天才。但就算真是天才又如何?人都如此有限,而自己又總比別人好笑。

林語堂深明此理,《蘇東坡傳》有段專寫自嘲,借希臘諸神與基督教的上帝之比較,說明人的特質,以及自嘲為何是種美德:“If philosophy has any value, it teaches man to laugh at himself. […] I do not know whether we can call this laughter of the gods or not. If it were the Olympian gods who were full of human mistakes and foibles, they would have frequent occasions to laugh at themselves; but a Christian God or angels could not possibly do this because they are so perfect. I think it would be a greater compliment to call this quality of self-laughter the unique saving virtue of degenerate Man.” 這簡單幾句,可算後來艾柯(Umberto Eco)寫《玫瑰的名字》的起點。何況除了自嘲,笑的顛覆力量畢竟太大,有權力的人當然希望多加制約,阿里士多德《詩學》論喜劇的半部才因此失傳,只剩下悲劇。《玫瑰的名字》書成時林語堂經已過身,要是讀到,一定也會微笑點頭。

林語堂多用英文寫專著,中文則留給散文。他散文走的是明末性靈派一路,〈序《人間世》及小品文筆調〉多少是自況,離魯迅說的匕首投槍頗遠。譬如他寫那種一則一則集腋成裘的文章便很有趣,例如在〈有不為齋解〉,列舉自己有何不做:「我不請人提字。我始終背不來總理遺囑,在三分鐘靜默的時候也制不住東想西想」等等。最後一則說得老實:「我從不泰然自若;我在鏡子裡照自己的臉時,不能不有一種逐漸而來的慚愧。」他為自己創辦的《論語》半月刊寫的〈論語社同仁戒條〉,也字字珠璣,盡見雜誌的格調與態度,寫在括號入面的話尤其精彩。最後三條很有意思。第八,是「不主張公道,只談老實的私見」。第九,是「不戒癖好(如吸烟,啜茗,看梅,讀書等)。並不勸人戒煙」。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壓軸的第十條:「不說自己的文章不好」。



《明報》二0一二年八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