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31, 2017

碎片幽光



【壹】

人常把歷史擬人化,故「歷史會記住這一天」,或「歷史不會忘記」,卻忘記現實裡許多人記性都不怎樣。二零一七年終回顧,今年讀過最喜歡的書,是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的《火之記憶》三部曲(Memory of Fire)。他像考古學家,從美洲歷史的沙塵中發掘碎片,看出一磚半瓦的幽光,並以一則則短篇故事拼出馬賽克,始以神話,繼以近五百年的生活,每則先列年份和地點,後附小題。美洲殖民史沉重,作者寫作的襟抱宏大,但就算一時掌握不來,也會被他說故事的能力吸引,平實時如漫步,卻有舞步般輕輕躍起的瞬間,然後優美地飛翔。

什麼是歷史氣息?舉書中並排的兩版為例,左邊一版是「1839:夏灣拿」,小題為「分類廣告」,只貼出當年一格報紙廣告,沒再引伸,讓廣告自己說話。廣告標題是「動物出售」,內有兩小圖,上面黑影看似人形,下面是馬。人形小圖原來是個黑人婦女,文字形容她年青、健康、謙卑、擅煮食、懂洗衫熨衫。下面的馬,則血統優良......加萊亞諾高明地不置一詞,因廣告已足夠說明,前人在時空和意識形態限制下,曾視這分類和販賣為正常,甚至連歧視也說不上,因為賣馬並無問題。夠慘吧,但右邊一版的「1839:瓦爾帕萊索」,小題是「燃燈者」,主角是解放南美洲的玻利瓦爾(Simón Bolívar)之恩師洛廸古斯(Simon Rodriguez)。此時成就了大業的玻利瓦爾早在孤絕和流放中病逝,南美諸國陷入混亂,年邁的洛廸古斯,則繼續在家中用新式教學法開導小孩,一起在廚房製造蠟燭,使之感受創造的喜悅,燃點更多希望。歷史裡的黑暗與光明,庸常與超昇,正如這左右並置,互相映襯。

【貳】

不期然想起香港的歷史碎片。就算歷史是人,他年紀諒也不輕,可能不幸患有腦退化,容易詳遠略近。這幾天在網上見人談論林子穎的《地厚天高》,說起下月將面臨審訊的梁天琦,才發覺前後不過兩年,自己竟忘了不少事情。如沒記錯,我是在旺角騷亂後才知道梁天琦的名字,回想那段風風火火的日子,我記得什麼?其一,是蕭若元不知是否受《倚天屠龍記》影響,在網台節目不止一次把他稱作梁天倚,沒拿人名字開玩笑的意思,純因陌生而讀錯,無人糾正他,節目如常出街。別誤會,我無意取笑誰,只覺得這些殘留腦海的無聊枝節,或道出不少人當時對梁天琦突然殺出的茫然。那是二零一六。

再回帶。有段時間每見人問「你當時守哪裡?」,就聯想起美國電影裡說起舊事的老人,若發現大家二戰同在諾曼第,會生出突如其來的情誼。但慢慢少了人這樣問,彷彿有點不知怎樣處理回憶,就更明白上一代人對遺忘六四的擔憂。六四時年紀小,是九二八那時期,才知道對著電視新聞指駡或流下久違的淚是如何一回事。那畫面自己沒法看見,在應亮的《九月二十八日.晴》,卻站後一步看到了。友人K曾說,當天趕到海富中心附近,沒帶口罩,身旁不認識的年青人可能太緊張而不斷說笑,建議可用衛生巾掩口,正哈哈哈,誰知第一枚催淚彈就跌下來了。友人N則說,那晚跟朋友拿物資走回金鐘,因氣氛緊張而在演藝止步, “Mamma Mia”居然如常演出,等待開場的觀眾,若無其事地看著身披雨衣、面貼保鮮紙進來避難的群眾。查日記,我在翌日寫下的,竟包括茶餐廳裡兩個阿叔的對話,雲淡風輕。甲:「新聞話,今年十一國慶煙花取消喎。」乙:「挑,尋晚放左啦。」那是二零一四。

再回帶。三位數,由零零零、零零一這樣數下去共一千個,只有少數觸發聯想,零零七入子彈,四三零穿梭機,六三三(或六六三)梁朝偉,九零一郭家明。歷史的則二二八,五一六,九一一,其餘都在門外徘徊。誰還記得三二三?五年前,元旦無線播放《天與地》大結局, "The city is dying”一時眾口相傳,港大民意研究計劃在三月舉辦民間投票,誰都知道毫無約束力,就是不服氣。三二三那天《成報》篡改劉銳紹文章使之挺梁,有報章全版封面做梁振英專訪,研究計劃除被政府抹黑,網站還遭黑客攻擊,不得已改用人手投票,激起那麼多人到票站排隊,網上照片都是繞圈的人龍。我三二四才去城大票站,深夜知道過半選票不是投梁振英、唐英年或何俊仁,而是白票,超過十二萬張。那應是香港歷史上,最貼近薩拉馬戈(Jose Saramago)小說《看見》的一天。故事說,某城市一次大選前夕,看似風平浪靜,投票日卻有七成人投了白票。政府見事態嚴重,宣佈八日後重新投票,期間監視市內情況,仍無異樣。結果第二次投票白票更多…...現實不是小說,三二五的星期天梁振英「當選」,自此三二三漸遭遺忘,歷史沒有記住這一天,我不是上網查證也說不出。進入歷史的是六八九,這隨機的數字還慢慢建立出面目,有他才有九二八,才有七七七。同年六月落台退休的曾蔭權幸免於此,怎料到自己得到的卻是囚犯編號,還會跟葉繼歡在羈留病房一牆相隔?那是二零一二。

【叄】

城市回憶人人有,無聊的認真的,都是現實,有幾多能流傳下去,使後來的人明白這幾年活在香港的感覺?時代精神似乎是淪陷、抑鬱、疲倦,但同時又有許多人在各自崗位做基進的研究、做往往徒勞無功的新聞採訪、做良心教育、做各富關懷或幽默感的藝術、做不同範疇的知識推廣、做更有抱負和想像力的出版,或敏感自覺地生活,待人以誠,抵抗麻木和種種非理性的誘惑,發放點點幽光。

政權不會放過歷史,要不吊起來嚴刑逼供,記得的都要說忘記,或屈打成招,袁木好誠實,李鵬是最偉大的領袖,要不使人對他徹底失去興趣。忘了舊路,往後亦失方向,人便如《凶心人》(Memento)那位失憶主角,只被當下最顯眼的提示牽著走,惶惶然。加萊亞諾在《火之記憶》前言說,小時歷史學得糟糕,長大後雖不是歷史學家,卻希望恢復美洲歷史的氣息、自由和言詞,跟她傾談,分享秘密,聽她說如何從愛與強暴中走過來。香港歷史的下場,就靠我們了。



《明報》 星期日生活  二0一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附錄,南美札記(四):烏拉圭與加萊亞諾 http://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17/10/blog-post_1.html

Saturday, December 23, 2017

恐怖中文

《石頭與金子》劇照 (「前進進」)

教書時在白板發現不慎寫錯字,偶爾會跟學生玩找錯處,笑說是刻意的,為令他們警惕,勿見什麼抄什麼。他們自然知道是胡謅,反嘲:「一定係特登啦。」雖然如此,我其實珍重文字,他們平日多是工具,但一旦停工而受到注視,美妙便會展現。有時是單字,如「尖」,不就是一方小一方大?多精簡。有時是成語。早前感冒,在診所拿藥到手的一刻,忽覺得對病人來說,天下間最善良的成語應是「藥到病除」,現實跟文字一樣爽快就好了。

美妙的背面是恐怖,常遭忽略。愈尋常的愈如此,像「手停口停」,機械,等價交換。沒工作,沒食物。不累,不飽。又像「幾大就幾大」,意思是如那人今年五十歲,人生便只五十年,可能只為快點過馬路,明明還不趕著到哪裡去,卻在煞車聲裡孤注一擲,燒賣就燒賣。

兩年前看馮程程以保安員為題的舞台劇《石頭與金子》,有這一幕:簡潔的舞台上,場景是公屋村的夜晚,各行各業的人放工回家休息。台邊許敖山的鋼琴和配樂響起,是《歡樂今宵》主題曲。散佈台上的人隨音樂合唱:「日頭猛做,到依家輕鬆下」。一天工作終於結束,流露出八十年代萬家燈火的感覺,胼手胝足過日子,電視節目比較好笑,似可慰勞疲累。

但剛唱完「食過晚飯,要休息返一陣」,開段的琴音再起,音階卻升高一度,眾人又再唱「日頭猛做,到依家輕鬆下」,仍能勉強應付。然後琴音再升,大家再唱;再升,一兩個人開始走音地「日頭猛做」,再升,再升,到最後,眾人已被拋離,唯有一女子改用歌劇唱腔成了一枝獨秀的女高音,放慢唱「日-頭-猛-做」,才能完成不知來自何方的要求。那刻才發覺,《歡樂今宵》首句歌詞原來這樣殘酷。

查資料,一九九零年《歡樂今宵》改革,舉辦舊曲新詞比賽,之後主題曲頭兩句,變成「白天奮力,獻新姿展衝勁」,完全沒印象,但這樣刪走汗水和血肉,外加一套文縐縐的西裝,也符合社會風尚的轉變吧。忽然想,舊日許多嬉笑怒駡的歌曲,實須改用如南音般哀怨的音樂,舊詞新曲,才能揭示繽紛下的駭人真相,如《半斤八兩》:「我哋呢班打工仔,一生一世為錢幣做奴隸,嗰種辛苦折墮講出嚇鬼(死俾你睇),咪話冇乜所謂。」又如《新半斤八兩》主題曲,同樣在既自信又惶恐的一九九零:「未有耐到九七,拿起枝筆數下二千零廿八日(駛乜急),已經預咗冇法走得甩(又冇Short Cut),移民外國亦係聽糟質......」


小時曾以為所有成語和格言都是真理,深記得初次聽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多麼震撼,因一直只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問大人究竟哪個才對,得到的答案竟是看情況。失望到極。世界原來這樣沒道理,只要句子次序倒轉,便黑白顛倒,邪能勝正。唯一好處是,大了碰上成語,常設想他的相反是什麼。

許多不是沒積蓄的阿婆阿伯,為何不捨得穿、不捨得吃?應是恐怕「坐食山崩」。什麼是坐食山崩?正是「愚公移山」的相反,再高的山也可夷平。「日子有功」對愚公來說鼓舞又勵志,換在這裡卻頓成恐嚇。要「自食其力」,否則「自食其果」。「積榖防饑」當然好,誰都記得要做螞蟻不做草蜢,問題是不知道前面的饑荒有多嚴峻,積的便不只是穀,更是無盡的安全感,偏與恐懼一體兩面,愈不安而愈想安樂,愈想安樂又愈怕失去、怕不足、怕失足掉出安全網。「得」指得到時,很好,但讀強點,「得幾千」的「得」,卻變成太少。「安樂茶飯」中最難得的,哪裡是茶飯。《石頭與金子》副題是「一個不獲而勞的故事」,螞蟻何時才能高歌一曲,歡樂今宵?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7年12月9日)

Monday, December 11, 2017

痕癢的人


插圖:Wilson Tsang

刮刮刮,青蛙叫。

又有。從床邊爬上枕頭。按住,左手找紙巾,恐防他逃脫,但得小心不能太大力。被單已有太多一點點變成了深啡的血漬。指頭鉗住,拾起,掉到紙巾中,一捏,碎裂,鼓脹的肚擠出血,人血。

不能告訴阿爸。滅蝨彈他特意返深圳時才買,說連大陸造的也毒不死,就不會死,只會繼續駡,是我房污糟,是我愛把裙和襪四處丟,是我人沒交帶,彷彿我才是問題。夠了,又不見廳有。媽的,廳就真的沒有。有一隻,就可能有第二隻。網上說,只要留下一公一乸,一年可生二千隻。

昨天見床上就有蝨脫出來的啡黄硬殻,今天又見已乾掉的蝨屍。昨晚才翻起床褥,揭起床架横木,弄得一身汗。按死了兩隻,發現這樣一隻隻按多麼無望。改穿長袖衫褲,用被包住自己便蒙頭睡去,半夜卻熱醒,想到汗若滲進床褥可能更惹蝨,起來換回短衫短褲。蝨很聰明,知道被人發現,會呆著不動,趁機逃脫。被捉住了又會扮死,要每隻揑出血才真死掉。床底横木兩端是黑色一點點,跟牆上的差不多,起初想過是卵,好灰,上網打「床蝨」,發現黑點原來不是卵,而是屎。Shit! 也不知應否高興。

忍不住,刮刮刮。不行。在google打「床蝨」,自動彈出「天敵」的搜尋紀錄,興奮了半秒,一開:「......蟑螂、蜘蛛、螞蟻等都是床蝨天敵。」Shit Shit Shit! 再上論壇,好的沒發現,只看見「X你老母比床蝨玩到崩潰」的帖子。

看看鐘,四時。摸摸頸,已起了幾點包裝膠泡泡。用指甲在上面打十字。痛比痕好。明早一定要返學,否則很快被踼出校。但上完一天學,明晚還不是繼續被咬。這是唯一肯定的事情。

*        *       *

「你身痕呀?」站在大門的訓導問。好奇她怎知道有蝨,想答「是」,再看看訓導的視線,正放在新紋在右手手腕那個小小的「右」字,就明了。竟忘記貼膠布。

「從來左右不分,這樣一了百了。」我說。「而且痛也不錯。」

訓導不是壞人,看得出要做許多身不由己的事。同學曾傳言,開學不久,見她在校長室紅著眼衝出來,好像是反對直播大陸高官訓話,跟高佬校長爭持,也有人口賤說,可能只是求愛不遂呢。總之,之後她濕疹就紅得一片片。不期然望望她的頸,淡淡說:「好犀利。」

「你跟我上訓導處。」刮刮刮,訓導抓抓頸。

在訓導處才坐下,她便說:「廢話不講了。」

踢出校?一秒,兩秒,三秒。

「為何還要返學?」訓導問。

「沒什麼,可能希望受氣的日子,遲一點才來。」

訓導失笑:「真坦白。」

「雖然返學也受氣。我估你也很受氣。」

訓導頓了頓,問:「你知青春幾寶貴嗎?」

「兼職侍應四十三蚊一個鐘,有幾寶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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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刮刮,青蛙叫。

又來。模糊間,手指已如兩隻八爪魚互相扭打。起初總在手指。Stop。不能再東想西想,要睡。上周有天捱不住伏在桌上小睡,又擔心學生偷拍。

難得上個月戒口戒得清,牙膏不用沙糖不下,皮膚沒那麼爛,這幾天卻像牆上批搪般又薄又霉,層層剝落,不知應否狠心整幅撕下。刮刮刮。濕疹是沒品的人,總在夜裡自出自入,不理你是醒是睡,開燈開電視,在雪櫃拿啤酒,或半夜走,或清晨走。能忍便忍,只壓抑聲線說:對不起我想睡。他從不理睬。你終於忍不住,急步去熄電視,並霍地回頭,本能地一巴巴摑下去,有三秒不理後果地刮刮刮,愈刮愈過癮,盡是復仇的快感,到自己手痛才停下,開始發麻。由手指開始,現已到手㬹,頸,腳坳,腰,全身發熱,刮刮刮刮刮刮,抓上癮。曲起手㬹摸摸,指頭濕濕的,已有血水從硬皮的小坑之間滲出,混著汗,有魚腥味。床上是點點皮屑,幾抹血漬。

Stop。但那比喻是錯的。濕疹不是外敵,是內戰,每晚系統錯發訊號,同時閃燈響鐘天花灑水。起來找潤膚露,忍住不塗藥膏。剛塗了,刮刮刮,灰白的泥已全在指甲裡,平時手指都不敢亂伸直。怕人走近看自己,結果也怕正眼看人,卻不得不保持體面。

看看鐘,四時。要睡,否則Ms. Wong又單單打打哎吔何不多休息。也有同工好心,待無人時會過來按按電話,介紹各種藥膏,或麥皮椰子油芝士焦油嚴浩芫茜水,但全部試過,有時未看已想說:沒用的,死心吧。聽了只微笑道謝。她們有時還補一句,不要太大壓力。大概以為是工作甚或政治壓力吧。前天看校長從北京「跟崗學習」後回來在報紙的專訪,末處是個小檔案,首項就是「家庭狀況」:已婚,育有一子。刮刮刮。校長都要家庭正正常常生兒育女嗎,離了婚會寫出來?已婚。育有一子。懦夫。Stop。真要睡。刮刮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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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門看見楊婷同學,社工跟開,終於再返學,一看,頸上是紅紅的抓痕。濕疹?隨口問她,見她樣子尷尬,覺得自己的問題冒失,即把視線從她頸上移開。手上竟有紋身。這樣的痛當然不錯,剛烈,人人明白,而且是自己選擇。但太過份,不能不處理;難得回來了,又不想搞大,同時須小心,免給Ms. Wong看見說是縱容或「個人主義」。
「好犀利。」楊婷望望我頸。習慣了,知道不是讚美,平時只苦笑回應「係,好犀利」,但早上太累,不想說多餘話。刮刮刮,楊婷抓抓頸,頭微側,這才發覺,自己抓癢的動作應同樣滑稽。跟同工交帶好事情,便和楊婷一起到訓導處。她是聰明人,大道理也聽夠,說廢話可免。她揚揚眉,樣子錯愕。剎那間如神一樣,死刑、緩刑、無罪釋放,都在手中。不想難為她,縮短靜默的時間:「為何還要返學?」

還是少年人坦蕩。「雖然返學也受氣。我估你也很受氣。」她最後那句的語氣介乎關心與八卦,樣子蠱惑,彷彿知道一點什麼。但這張背光的臉,雖然累,皮膚卻多順滑,忽覺得時間實在過得太快,等待也太久、太無謂了。

「兼職侍應四十三蚊一個鐘,有幾寶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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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刮刮,青蛙叫。





原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周日小說」(2017年12月10日)

Sunday, December 10, 2017

旁證人生




多年沒買票進場看足球賽了,待在電腦旁看英超,水準高是高,但終隔一層,忽懷念往日在球場裡聽過對球證和旁證的詛咒,愈刻薄愈抵死,就愈快建立自己在陌生人間的地位,使其他球迷發笑,側頭瞄瞄自己。

球證還好。真要數,除了陳譚新,我記得意大利的光頭判官哥連拿(Pierluigi Collina),形象公正嚴明,Adidas還會找他跟球星一起拍廣告。反派也不難舉,如2002世界盃負責意大利對南韓那位摩連奴(Byron Moreno),面容介乎聰明笨伯與冷血殺手之間,偏袒南韓之明目張膽,幾令人打爆電視。後來知道他過境時在內褲運毒被捕,始覺天網恢恢,世界有另一個球證在主持公道。

但誰會記得旁證?有什麼職位如旁證,做得好沒人在意,一旦犯上用慢鏡重播才能看清的微細錯誤,卻給人咒駡祖宗十八代?早前《泰晤士報》便顧念球場的這些邊緣人,有篇文章題為 “Are you good enough to be an assistant referee?” ,分低中高三程度,各附五段足球練習影片,看後要在五秒內判斷有否越位,還請來專業旁證提示可留意之處。低程度我五題皆中,才要高興,便發現這是陷阱,中高程度要訂閱才看到。打機般過關打大佬的慾念一起,心癢難止,幸好發現免費訂閱後可選看一篇,能繼續玩。中程度錯兩題,高程度則一塌糊塗,最終的評語是: “The fans aren’t happy – take next weekend off.” 對著電腦按按掣尚且不易,要邊跑邊做決定就有更多盲點,時間既沒五秒之多,身後還有八百乃至八萬個嗜血的球迷,壓力可想而知。

旁證確是邊緣人,全場站在白界外。球出界了要判方向,身體也不能如NBA球證富戲劇性,曲膝半跪下出拳一指,就只是木無表情地舉旗。好的旁證,根本是不存在的人。不信?看了千百球賽的球迷,能分清越位後,旁證把旗四十五度向天指,水平指,四十五度向地指的分別嗎?足球賽的十七條規則中,第十一條關於越位,對旗的三種角度有嚴格規定,不是最近翻看球例,也從未留意其中分別。

旁證何時會被注視?當轉身太慢的中堅,發現裝越位失敗了,已沒法追上對方半單刀的前鋒,零點三秒間會望向旁證,但願他誤判越位,包庇罪過。向旁一看,這希望世界有奇跡的一眼,旁證便忽從背景中突現--竟沒肅立霍聲舉旗,只跟著前鋒的方向跑,一同用背影奚落自己。無奈繼續食塵,直至前鋒飛機射失,剛鬆一口氣,便受門將白眼,唯有靠指駡旁證來遮醜。旁證卻已冷酷地指向龍門球,半分沒望過自己。


若覺得自己的職位如旁證般有勞無功,人生如旁證般邊緣,不妨想,一山還有一山低,球賽中有一崗位叫第四球證,負責核對後備球員資料,吩咐球員脫下戒子和頸鍊,舉牌示意加時時間,和給在後備席衝出來的領隊斥駡--球證太遠了,聽不到,便拿他出氣。這還是太有建樹?大賽有第五球證,萬一球證或旁證受傷,就可替代上場。這又太養尊處優?歐聯等大賽中,為解決問題球爭拗,兩龍門旁各安置一位「附加旁證」,唯一職責,是看皮球有否越過白界入球。可想像,如分組賽中巴塞對魚腩,魚腩全場控球12%零次中門,這附加旁證待在巴塞那半場,便注定浪費人生中寶貴的四十五分鐘,全晚跟守門員並排吹風,悶了又不可閒談。反觀旁證,全程在場外浮游,卻是構成球賽的重要一環,消失了,場內遊戲便不再好玩。不如球證以尖刺的哨子聲主宰一切,手中旗幟,卻邊跑邊服服、服服、服服,傳來如風的聲音。


原文載於《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7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