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22, 2021

《看見動物》序:第N個柏練


 











去年底,ACO馮美華問我可否替柏練的小書《看見動物》寫序,樂意為之,後來才幫手編輯。最初認識柏練他還讀中四,選修了我的文學課。記得他一頭長髮,鍾情低音結他,玩音樂時的激情大異於平日的溫文。他那時和幾個同學(包括本書設計葉梓霖)組成一伙,玩音樂之餘,也在校內講座向同學介紹更多音樂類型,改變社會風氣,風靡萬千少女,提高青年人內涵,做得十分認真。這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柏練。

慢慢又知道了第二個柏練,緣於他中四的一份短片習作《馬騮與我》。他去了金山郊野公園拍攝馬騮,起初有點距離,不久已有小馬騮伸手撘住他的腳,戒備愈來愈少,他也當馬騮做貓一樣摸牠後頸。但我潛藏心底的不祥預感終於發生:下一幕已是救謢車聲音,映著急症室前的梯級,去了打瘋狗針,可算為藝術犧牲。

數年過去,幾經波折,柏練去年終於考上了他心儀的哲學系,也寫成《看見動物》,在自序說:「說來羞愧,我關心動物,亦仰慕動保人的熱情和毅力,但性格缺陷使我無法投身前線工作。想過做獸醫,又怕血和內臟,更怕能力不夠害了病患。於是我選擇寫文章。」

我倒想指出,現在這個留意動物權益、特意找動保人士訪問的年青人,不單沒有《義犬報恩》式有動物相伴的美好童年,還有一段慘痛經歷,沒虐待或恐懼動物已出奇,但這拉扯也成了他文章的特點,對動物議題不是奮不顧身的投入,吸引我反而是他偶爾的冷靜、抽離、幽默,會坦言怕動物、怕昆蟲、怕污糟,覺得有些動保人士的言行討厭,間歇也質疑自己對動物的關心是否一廂情願,只屬現代人田園式的浪漫想像。

書分經歷、訪談和思考三部份,想法和文筆上的限制柏練自己最清楚,但真有東西想表達,就自然會摸出方法。改了又改,這書便成為今日的模樣。慶幸他找到教他「與人文對話」通識課、曾在中大合辦「動物與社會:哲學研究」課的王劍凡老師作序,點出了內容上值得留意之處。

好傢伙,才大學一年班,真好奇第三、第四和第N個柏練會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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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柏練新出嘅《看見動物》,ACO出版,對動物、動保、動物倫理、人類有興趣嘅朋友,值得留意,書已經到咗ACO,可以去買,遲啲會到其他獨立書店。總算趕喺今年「獨立出版迷你書展」出版,可喜可賀。

本書我有份編,亦寫咗個序,放咗喺底下。今周日傍晚,柏練會同喺中大合辦「動物與社會:哲學研究」課、亦為書作序嘅王劍凡老師,有個新書發佈talk。遲吓仲會有一個我自己好期待嘅後續音樂活動,Stay tuned!

《看見動物》

作者 梁柏練

編輯 馮美華 郭梓祺

校對 李夏昵

插畫 劉卓盈

設計 葉梓霖

幫手的還有ACO 的Mimi、陳庭、Jane ,在遠方的宇也曾給寶貴意見:)


《看見動物》 新書發佈:

時間:25/7(日)18:00-19:30

地點:富德樓九樓 獨立媒體

講者:梁柏練,王劍凡(旅行公民共同創辦人,流浪講師)

主持:郭梓祺(《看見動物》編輯)


附錄:

《看見動物》Music Live Session

 https://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21/08/music-live-session.html

Sunday, July 18, 2021

文學班中期回顧:魏晉班














知道今年多了人去富德樓「獨立出版迷你書展」,很好,亦因這書展,在ACO的兩個文學班(一個魏晉文學古文入門班;一個歐美短篇小說選)有個短假期,兩班都差不多去到一半,可趁機回顧。

兩個月前決定搞文學班的機緣極之偶然,有日在巴士撞到朋友Y,隨口噏噏下講起,覺得可以一試,結果報名人數和同學上課的投入,都令我驚訝,才發現真有那麼多人想學東西,還要是古文。有些朋友要OT,課堂過了一半仍然趕來。

先前一課魏晉班,開始前閒聊了一會。Z兩班也上,覺得魏晉班仍茫無頭緒,不知如何入門,反而歐美小說班有趣得多。我講笑說這不出奇,我們其實都係鬼仔鬼妹,對英文和歐美社會,多數比古文和古代中國熟悉,正如一說「藝術」,想起梵高畢加索的機會,肯定大過張大千,也別說古文、中國歷史和文化都無捷徑。此時也是兩班都上的Y反對,說覺得古文課踏實得多,歐美小說班裡一個故事總有不同詮釋,也不知聽哪個才對。

另一天也是等待課堂開始時,因C常早到,問起她背景。她自言快六十五歲,「識嘢唔多」(雖然大部份歷史知識她都答到),而班上另一同學則是中六學生,背景與年齡差距如此之大,卻同在一處投入上課,這就是民間教育可貴之處吧。

Z還說,對魏晉這時代感興趣,因覺得那時人的思想還比較 “fluid”,故想來聽,順便幫自己思考 「咁亂嘅時侯應該點做人?」的問題。我說真巧,當初以魏晉為題,也有類近想法,魏晉我其實不熟,想溫習,教人總是學習的好方法,才開了這班,讀些《三國志》、詩文、近人評論。

重讀牟宗三寫魏晉的《才性與玄理》,〈後跋〉寫得深沉,起首說「東漢末黨錮之禍後,士人政治理想徹底失敗」,接著描述那時代的黑暗和殘酷,尤其正始以後,「司馬氏之誅戮知識分子比曹操尤兇甚」,一條條列舉眾遇害者之故事,「由上以觀,自王允殺蔡邕,曹操殺孔融後,知識分子稍有智思者,幾無一得善終。亦云慘矣。」

景蜀慧由博士論文改寫的《魏晉詩人與政治》,則索性列出一個「魏晉詩人生卒年及卒因簡表」,以示各人年壽及死因,因事「被殺」或「被害」而早卒者甚眾。這樣說當然不只為學習苟存性命於亂世,而是這不免影響到做人處事,且反映在文學作品。

那課說起阮籍和嵇康,《文心雕龍》便說「嵇志清峻,阮旨遙深」。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即見其直露,卻又如此搞笑;阮籍喜怒不形於色、口不臧否人物(但會顯諸「青白眼」),所寫〈詠懷詩〉則遠較委曲。嵇康「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阮籍則「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迹所窮,輒慟哭而反」 。可欣賞者,正是這不同生命形態,無怪乎牟宗三形容魏晉人物為「悲哉」復「美哉」。

寫得太長,有機會再說歐美小說班。之後會不定期把部份課堂錄音、筆記、連課後補充電郵,放在patreon的「呵呵呵」tier。因課堂中有同學對答不只我講,故已徵得班上同學同意。先放魏晉文學第五課,主⻆是嵇康,談及其〈與山巨源絕交書〉(節錄,因第四課沒講完)、〈贈秀才入軍〉、及友人向秀懷緬他的〈思舊賦〉。內容上仍有口誤和錯漏(有時落堂再電郵補充或勘誤),仍太貪心太趕想講太多東西,也間中不小心講大咗(是缺點,改善中),但個flow是近來比較滿意的一堂。

文學班課程見此:https://www.facebook.com/115921993504352/photos/a.136903794739505/293864949043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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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勺

教育血淚小史

 







                           


  又一學年結束,想起早前在臉書見舊生貼出村校式的舊校舍生活照,在同學及不少老師心中那當然是美好回憶,我卻記起歡樂下一些暗角,回頭看同樣珍貴。

當年畢業就去教中學,從未實習,只覺自問不算迂腐,又沒陳浩南式多餘幻想,應付得來吧,一下從在圖書館看書寫論文的環境,跳進青年人大海,差點遇溺。

新環境總是簡稱和代號的地獄,任何三個英文字加起來都有意思,對著學生就更手足無措。學校仍屬草創階段,有新機,也混亂,且學生未必有意報讀,有的被中央派位送來,茫茫然,陰差陽錯聚在同一時空。

其中一班第一堂,說了沒多久即發現異樣,走前看,一個學生豎高了書,後面是碗麵,她竊笑。可能只是餓,當然也貪玩,如果我是同學一定覺得好笑,甚至是他日中學美好回憶,但不,因為身份和那可惡的自尊,立即火燒手般條件反射,覺得她在刻意侮辱自己(尤其是那抹上升的烟),而那還恰恰是我急需短時間內建立存在感的日子,便發了第一個脾氣,說不到完整句子,只指著她大聲駡:「出去!」她果真哭著衝出班房,不知所踪。駡完人心裡不舒服,怒火漸降便懂得心慌和悔疚,心不在焉,叫另一同學去找她,原來在廁所,整堂沒回來。

自覺開了很壞的頭,這就是他們對我的印象,無可挽回,時間愈走愈慢,只好一同等待永遠不來的下課鐘聲。心想還有十個月才放暑假,疑惑能否捱過一年。但也有學生低調地表示支持,令人感動。

一路下來,只覺得自己像那時候的亞視,真實收視率徘徊在一至兩點,失望下,不時對學生和自己發脾氣。這也難受,除教書我甚少駡人,心中也知道只是沒辦法才靠惡。他們又很想在這裡受氣嗎?也是選擇無多。想了很久的東西兩堂已用完,新的課堂又來臨。最快樂是周五放學,周日晚開始失落。

反觀同事卻輕輕鬆鬆又一天,會說很無聊的笑,像有個教藝術的,見人就說「信唔信我畀啲顏色你睇吖嗱?」,然後便在袋中拿出一盒塑膠彩,笑笑,又走開。對比下,自己無法從容揮灑的感覺更強烈,想像中的自己明明不是這樣的,只成了小時取笑的那種老師,真失望。

上課時,每逢有同事在窗邊經過都會驚,怕人看見這麼多學生各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卻像一個動作過份誇張的默劇演員,從旁邊看,一定充滿喜劇感。不想給人發現自己如此不濟,會突然加倍落力,希望學生受感染會更起勁。當然不會,情況只比原來荒謬。為什麼要是玻璃?恨不得四面是牆可在密室上課。

是怎樣捱過的呢?非常偶然。有天臨時要找一個學生,經過其他班房,啊,大家情況原來差不多,各有各困難,後來更發現,好些我以為處事輕鬆的同事,都或有如此如彼的不如意。

不因為他人也慘自己就不慘,也不因為集體落難而快慰,但最少因此奇異地感到並不孤獨,而有些人能比較真實和自在地面對困難,想來部份問題都由虛榮而來,世上太多煩惱始於巴閉、英雄主義、叠馬(受擁戴),哪裡只限陳浩南。忘了怎樣好起來,但這忘記也是重要起點。

那位食麵被駡走的同學,兩年後畢業時,竟然提及此事跟我說「對唔住」——後來關係好轉,我雖未忘此事,但記住只因自覺是污點,全沒怪責她的意思;從不察覺她反而放在心上。又過了幾年,有晚獨個在「黄明記」醫肚,發現坐在對面的人就是她,談了幾句,她已在做空姐。之前沒為意,到寫文章此刻才發現,從那碗麵到這碗麵,實在繞了不少路,有點不可理喻,但教育或人生,都可能如此。

圖:《百變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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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uly 16, 2021

聽審


 









今朝到高院聽審,沒概念要早多少排隊拿籌,但印象中要很早,還要是首宗國安法案件,狠狠地發神經,閙鐘響前,五點已起了身,六點去到。一個人也沒有。

坐在一旁的石櫈睡,七時半來了第一個男子。七時四十分有另一對年老夫婦。過去排隊,夫婦見我本坐著才行過去,讓我排第二,我說不用,隨口說,因不知實情,六點來了,他倆驚異,說那你排第一吧,將張A1飛留為紀念也好。排首的男子聽到笑笑,側身讓我排第一。

夫婦之後向我仔細解釋整個流程,八點派籌,首十八人可進庭,之後的看電視。拿籌後去飲杯咖啡吃早餐,不用急,九時十五分回來,過安檢、坐𨋢、去三樓再等,九時四十五分就可進庭坐,十時正式開始。先生還不忘提我,過安檢要清空水樽之後再在水機斟,早餐可再哪裡吃等,我說「哈金鐘我黎過啊」。問起,他們天天來,這是第十三天,很熟悉了,然後再介紹時間表一樣,通常幾點有break,一時放飯,二時半再開始,一樓是飯堂,四時半完。

從譚蕙芸這幾天的法庭紀錄我已大約知道進展,剛也讀了譚今日的紀錄〈沒有誰比誰高貴〉。略補充:

一)見李立峯教授覆述自己的研究,受提問時對答之清晰,不斷借機向主控和法官講解社會學或傳理學的方法,覺得學者應該就是這樣了,以專業知識守護自己的學科,因那有助逼近真相,法律、歷史、社會學、傳理學都有各自出發點和長短,李教授對「光時」口號的意義,跟劉智鵬那種歷史考證就不相同,覺得是開放且隨時而變,難以坐實為人所共知的單一意思。李立峯不止一次說 “As a sociologist”和 “As a scholar”,「學者」這字眼此時間變得重,有光芒,畢竟是畢生志業。有處說到他的連登post調查,大概覺主控對他研究方法的問題太trivial,就只自信地一句答: All these issues do not affect the logic of the analysis.

二)譚蕙芸今日紀錄提到,// Francis反駁:「不只,也看大家出身甚麼背景,像你們法庭背景的人理解『引導性問題』(leading question)和我們社科人便不同,不只是智力差異的問題。」聽到這句話,杜官和陳官都作深思狀。//

補少許背景:這leading question,其實始於李立峯較早前的誤會,不知道 “leading question”在法庭場景有特別用法,法官發現了,提他那處其實不是引導性問題的一般意思,比較著重yes no question之意(希望沒記錯,查wiki “leading question” 第二段首句作“Leading questions may often be answerable with a yes or no (though not all yes–no questions are leading))。

所以李立峯全日才幾次靈活地拿 “leading question”及自己之誤解為例,說明文字意義的確可因人、因背景、因community而異,借以說明溝通之不單向、複雜,但這含混或歧義可以無阻溝通,並不如劉智鵬所說,會因一個詞語對人有不同意思就無法交流,何況現在討論的還是充滿修辭色彩的「光時」口號。

三)正是這種關於語言與溝通的討論,中途有點類近語言哲學及詮釋學討論,尤其像譚文提及法官中途加入說:「好像我跟一百個人說,我喜歡西瓜,有人會覺得我愛吃紅色的生果,另一個人覺得我愛吃綠色皮的水果。」當場不禁想起Eco的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正是幾個學者坐著討論詮釋的邊界問題,但那是學術會議,刻下處境卻是法庭。

四)因坐法庭左邊,全日側頸向右看李教授,散庭時頸也梗了,但想到記者們(有一位碰巧是來上魏晉文學班的朋友,竟於這場景相遇)側頸之餘還連續高速打了六個小時字,半個法庭全天是達達達的連綿打字聲,天天如此,對身體負荷也不少。可幸散庭前不久,有一刻不少人(包括我)開懷「哈」了出聲:

主控問李教授:(大意)Do you think the police report is an approach more reliable than your research?

李教授答: “Ha, of course not.”


2021年7月15日 

Monday, July 12, 2021

獄中蟬















書櫃一角一直放著那封信,寫給素未謀面的他。

先前想寫信,不知寫什麼好,想到文字中最堪反覆閱讀的或是詩,抄下〈獄中詠蟬並序〉。抄完,不肯定這樣有沒有意思,且沒注釋的話不會明,只加注釋又嫌枯燥,就擱下。但時值盛夏,覺得應寫寫這首背景秋涼的詩。

公元六七八年秋,時為唐高宗儀鳳三年,武則天掌權,有幾隻蟬自顧自伏在某監獄的樹上鳴叫,引發了一個囚犯的心事。囚犯是剛升侍御史的駱賓王,因上書議論政事得罪武則天,遭誣告貪贓下獄。幾年後,就是他隨徐敬業起兵討伐武則天,撰寫了那篇著名的〈討武曌檄〉力數武則天罪狀。

但這裡須先說幾點:一,世事並非英雄片,徐敬業最終敗亡,駱賓王亦不知所終,下落眾說紛紜。二,並非所有著名詩人皆反武則天,如宋之問、沈佺期就諂媚奉承。三,駱賓王雖反武,似乎也非完人,葛兆光從其詩及史事,推斷他為人極端自負,不通世故,滿腔幽怨憤懣,「以垂暮之年參加討伐武則天的冒險行動,恐怕不僅僅是『不忘故君』的理性抉擇,而更多的是出自一種類似賭徒性恪的心理衝動。」

〈獄中詠蟬〉序言頗長,起首說「余禁所禁垣西,是法曹廳事也。有古槐數株焉。」牆外就是聽訟的公堂,晚上,槐樹傳來蟬聲,「每至夕照低陰,秋蟬疏引,發聲幽息,有切嘗聞。」切指淒切,嘗是往昔,此情此景,無法不覺得蟬聲較往日悲切,便懷疑究竟是自己的心變了,抑或蟬聲真比往日悲傷?這問題很能道出苦悶中的想入非非。

但蟬有什麼好詠呢?這就要知道蟬除了是自然生物,還有源遠流長的文化形象。蟬在古代向來代表高潔,身居高處,不吃蟲,餐風飲露,懂金蟬脫殼自我轉化,秋蟬亦喻孤寂悲涼。序言讚美的是蟬也是人,最後才轉寫自己的哀怨。詩是五律:

「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南冠是囚犯代稱,這裡自指。第三四句繼續出句寫蟬,對句寫人,蟬黑髮,人白頭,對照下更顯自己衰老。五六句融合人蟬,都受環境影響難以高飛,最後直寫心聲,整個以蟬自況的過程大功告成。

在香港,對蟬聲印象最深是以往在維園,一年一度。許多時喜歡坐一旁,在無人說話的空檔,總凸顯背景的一片蟬鳴,拼命叫,正如會發現有人總在旁如常跑步或健身,但那就是自由了,這才是公園的「公」,不私有,不封鎖。

蟬詩不是禪詩,沒醍醐灌頂,更多是七情六慾。雖說文化傳統影響詩人如何看蟬,但個人際遇殊異,感發便各如其面。不是所有古詩都在懷才不遇的,初唐虞世南(寫唐楷《孔子廟堂碑》那位)的〈蟬〉這樣說: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垂緌指觸鬚如帽上垂帶,梧桐樹則向指高潔。這隻蟬比較自信,飛得高,叫聲遠,靠自己,無須借助外力。

晚唐李商隱也有一首〈蟬〉: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但居高在這裡就不好了,反而有點不勝寒、離地、疏遠。五更蟬聲漸稀,世界如常無情。自己官職卑微(薄宦),半生漂泊,不免就把煩悶讀進蟬鳴去:我知道自己身無分文了,有勞提醒。

清人施補華《峴傭說詩》在這三首寫蟬的唐詩中各抽二句,說虞世南的是「清華人語」,駱賓王的是「患難人語」,李商隱則是「牢騷人語」,心情不同,興寄不同。重看那封信,已不滿意字跡,將會重抄一次,連此文日內寄出,並多印幾份給他她她,希望那「夕照低陰,秋蟬疏引」能為清華人、患難人、牢騷人解解暑熱。

圖:區華欣


「無腔曲」專欄,原戴patreon 3-7-2021


家榆,兼說patreon

 







常說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但這周真是世上一日,XX千年——不知再上一格是什麼,可能沒有。世上一日,世上千年,這才同時捕捉到世界的幻與真,無處可逃。

《蘋果》關門只是七日前的事,此後遠的近的,每日都有壞消息,很想說說好人好事調劑一下,事緣看見友人家榆patreon那篇題目平實的〈讀書筆記︰Thinking, Fast and Slow, Daniel Kahneman〉,但說下去之前倒想說說patreon。

開了patreon三日,腦中已有一串問題,有些東西之前想得不夠仔細,剛在自己patreon做了些修正,也輾轉知道一些網上討論,問題似乎不新,如支持不同patreon加起來其實很貴,是否有整合可能,誰人辦一份網上副刊付錢就可讀到多人文章那樣。知道有朋友已有此念頭,樂觀其成。另外也有信息流通問題,最理想或是全部內容public,支持者自付金錢令作者有點稿費,但免費了付錢動力又自然降低。心中暫時未有答案。

說回家榆那篇文,四千幾字,但未細讀已肯定,Thinking Fast and Slow雖是幾年前出版且大賣的書,照理要說的都已說,但讀他寫一定有新收穫,如發現自己讀得太馬虎。果然。

忘了Thinking Fast and Slow我讀完了沒有,但據說這是近年其中一本最多人買了沒看完的書。曾跟家榆說,他這種讀書筆記其實改改已可變成報刊書評,甚至變成一個欄,長文分拆幾篇,讀者也有得益。他當然覺得「咁嘅文冇咩框架可言」或「有deadline只會犧牲品質」之類,都是未說我已預料到的說辭,熟口熟面。

這幾年寫文章,很多都會先給家榆看看,有一兩次不是經他點出,文章要是見報就會出醜。事後模仿我鍾愛的日本詩人櫻友藏,寫了三行送他:

有些人經常出醜

只因為沒朋友

常出醜就更少朋友

回想起來,在 “fact check”變成術語廣為流通之前,我正是他在身上知道,fact check或許不單是動詞,更形容對事物不輕信的求真態度。後來知道有對應fake news的fact checker,一個十年前大概沒多少人想像過的工種,就更覺得捨他其誰。

有時看他那些我不會想做的尋真工作,雖說也像偵探查案,但實在太花心神、太瑣碎,往往會略過過程,只看結論,同時又不忘他說「最想寫的還是數學」。

是他隻手令我重新對數學感到些微興趣,約略明白數學的proof是多驚天動地的事,不止一次聽他講數論時看見那種極端投入與純粹。不是他,一世都不會知道世上有個叫Gödel的人,而我還竟然會試看Gödel入門書,當然看不明,就找家榆私人補習。

如沒記錯,Cognitive bias、Wishful thinking、Dunning Kruger effect和許多關於思考的東西,最初就是因他知道,都早於看Thinking Fast and Slow。認識家榆的人當然會明,數理以外,他對藝術的敏感及本身的藝術創作又是多麼有趣,有效摧毀如我這些文科仔對數理人的偏見。

不想太肉麻,但撇除他是我好朋友,其實覺得香港仍遠遠未夠珍惜這種質地的人、以及這類人一直在做的事。他曾因工作,被反對他fact check結果的人形容為「fact-check塔利班」,我覺得最少名字起得有創意,幾好笑。

之前他跟蔡玉玲及區家麟等同場討論fact-check和新聞議題,說起常被人問會否覺得做fact-check太徒勞而灰心,他也只笑笑回答,最精警是這句:「科學革命都係幾百年前嘅事,都仲有人信星座。」

印象中他多年前寫過:「但我好唔鍾意得罪人的」。我當時只跟他說:「我明」。誰好地地想得罪人,但對道理和原則的秉持,在他身上許多時就比表面的和藹可親重要。

不想太像廣告,只是覺得支持可以無形也可實際。Kayue patreon文章大部份公開,付費純為支持他寫東西,以及支持他支持他支持的patreon(句子有點重複,但意思的確如此)。看看兩tiers的圖和形容,如{∅,{∅},{∅,{∅}}},會感覺到他的口味與偏愛:

https://www.patreon.com/posts/52975675


圖為某年拍下家榆在教《GEB》(不知是誰譯做音義兼通的《集異壁》)


原載 patreon,2021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