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anuary 17, 2012

懷安哲羅普洛斯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初三早上,好朋友傳來電郵,沒有上下款,只得一句: “Angelopoulos is dead”。看見固然覺得可惜,但反應不算很大,因為突然有種遙遠的感覺:我不太認識他。

  隔了兩天,感覺慢慢浮現。安哲羅普洛斯確曾讓我感受過美之為物,雖然過程絕不容易。二00八年,Born Lo仍在富德樓辦「平民班房」介紹電影大師,那時便在許多個疲累到不堪的晚上,從安哲羅普洛斯的首部《重構》(Reconstruction)開始逐套看下去,然後討論,宵夜,討論。最初看他的戲,可以專注看完的少,半睡半醒捱到盡頭的多。尤其是早期作品,就常如在夢裡看夢,有時是矇矓聽到電影裡有人支支吾吾,有時是一群人如羊一樣挨挨碰碰地步向某方,有時則是安靜到令人驚醒,雖然醒來又會發現劇情還在原處勾留,灰灰白白的幾個人還是繼續支吾。接著,便是一個磅礡而悲悽的畫面,如蝕刻一樣留在腦海。

  真有悶到發慌的時候。如看三個半小時的《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便因完全不了解背景而無法進入;電影原來與那位著名英雄無關,而是由一個十五世紀的希臘傳說引發開來。但捱到中途,算是略知導演的關懷,放下要即時明白的衝動,不把他歸納為悶藝或造作,也不歸罪於自己的麻木或水平太低,邊猜想邊感受,慢慢也多了觸動的時候,如看見《養蜂人》(The Beekeeper)裡,馬斯道安里一個一個把蜂窩打翻;如《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眾人呆立看著天空突然下雪,亦如《一生何求》(Eternity and a Day)的許多離離合合,都令人無語深思。

  何況美感本身是有力量的。雖不明白為什麼一個鏡頭要那麼長,為什麼裡頭的人說話又少又不明白,為什麼常有人在中間唱歌玩音樂,為什麼前後如此跳躍不連貫,但世事很奇怪,問號有時精神一振就會變成感嘆號,好奇的wonder便成了驚嘆的wonder。英文字典這樣解釋wonder:“a feeling of strangeness, surprise, etc. usu. combined with admiration, that is produced by something unusually fine or beautiful, or by something unexpected or new to one’s experience”:如黑壓壓一群手持蠟燭的人,跟黑壓壓一群打傘的人,夜裡在長街相會的場面調度;或長鏡頭由屋內一直推至海邊,潔白的人在平排歌舞;年老的珍摩露拐上樓梯,在戲院與中年的馬斯道安里說話的剪接;都以最精準恰切的電影語言,喚起讚嘆。

    但原初的好奇卻沒消失。所以導演一直關懷的希臘歷史、政治與生活狀況,還是會引發追查與討論。回頭再看電影,便多一點頭緒:對白又少又不清楚,或是要避開審查;用長鏡頭除了希望捕捉真實時間,也因畫面要求觀眾有足夠的時間去看和感受;音樂的間場,或是借另一種表達來填補語言的蒼白。但這都只是猜想,把電影再看一遍,美感與好奇還是互相結合。再看一遍,又總有先前沒發現的蛛絲馬跡。豐富的作品能引發多層次閱讀,就是這個意思。

      美很抽象,重要的藝術家正以自己的觸角,為美留下個例,並展示其寛廣的可能面貌。他不一定追求風格,但不懈的探尋或會逼使他摸索出獨一無二的表達形式,背後往往隱含他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布烈遜是布烈遜,費里尼是費里尼,安哲羅普洛斯是安哲羅普洛斯,如此不同,觀眾卻一一在螢幕認出:「看,多美。」

      兩年前,電影節辦了個安哲羅普洛斯回顧展,他本來應邀訪港。那時《明報》世紀版竟找了我去做群訪。從未做過訪問,坦白說對他電影的理解也很皮毛,部份更是覺得艱難而全無把握。但既然衝動答應了,幾天裡只好努力溫習,可惜最終只想到首個問題,既是我們打招呼的習慣,也與《賽瑟島之旅》有關:「你吃過飯沒有?」拉遠一點,他電影裡的許多角色,其實都如尤利西斯,總在遠行趕路,有人離家追尋,有人急切歸家,風塵僕僕,都無暇安然吃飯。

  後來他因病沒有來港,我與他便緣慳一面。因此事過於不可思議,事後只敢告知幾個熟朋友。一人聞言笑說,或者他是知道訪問者太差勁而裝病不來的。可能是吧,但也因此我才沒有暴露自己的無知。「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或許離去也是回家。末了就只想起古人在分別時說的:「努力加餐飯。」



二0一二年一月,未刊稿。年初四收黎佩芬來郵,問會否為安哲羅普洛斯寫篇悼文。遲疑了兩天,寫好時版面已滿,故未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