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31, 2021

台灣守得住嗎?


 








近讀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有幾處儼然小說。

陳寅恪四九年後留在大陸,下場悲慘,詩多隱藏政治密碼,胡文輝按年箋注解碼,於每詩前另立標題,點出主旨方便把握。八年前讀余英時先生《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後寫了一篇〈真正的閱讀〉,查過此書,但沒細看,近日從頭讀,像溫習一遍中國近代史。

陳寅恪四九年詩題頗長的〈丙戌春,旅居英倫,療治目疾無效,取海道東歸。戊子冬,復由上海乘船輪至廣州。感賦〉,胡文輝標題作「政治流亡與廣州」,解釋背景時這樣開始:「陳氏在『文革』時所作的第七次交代謂:『我和唐篔都有心臟病,醫生說宜往南方暖和之地。我因此想到嶺南大學』」等等。

唐篔(音雲)是陳妻,嶺南大學指廣州舊校。這段最獨特是時空跳躍和省略,那時離「文革」開始的一九六六尚有十幾年,但一來就是「第七次交代」,之前卻從未提及第一至六次,不難想見陳氏這刻去留的抉擇,到後來遭批鬥時也成為需一再交代的問題。「宜往南方暖和之地」一說,在巨大政治壓迫下固然不可信,讀他前後詩作便知,他不單想過走,還曾為這去留問題跟唐篔爭執。

四六年,國共內戰之初,陳寅恪旅居英倫治眼疾時寫下〈南朝〉,胡文輝說那即以南朝比擬國民政府,也預示國共之爭,會使中國形成劃江而治、南北二分的局面。兩年後中共軍隊已圍困北京,國民政府派專機至京搶救學者名流,陳氏與妻女至南京,同行有胡適。胡文輝說陳氏此舉,實表明不願在新政權下生活,註腳援引曾任陳寅恪助教的鄧廣銘一段話,回憶陳氏離別時說:「其實,胡先生因政治上的關係,是非走不可的;我則原可不走。但是,聽說共產黨統治區大家一律吃小米,要我也吃小米可受不了」。胡文輝對此回憶存疑,認為陳氏不會把話說得那麼白。但陳寅恪不愛小米,今日讀來就有多一重意思。

四九年,陳寅恪輾轉到達廣州,似跟地理位置有關,遇政治異動即可流亡海外。詩中「求醫未獲三年艾,避地難希五月花」,典故一中一西,「三年艾」語出《孟子》,指良藥,眼病手術失敗,陳氏時年近六十,雙目失明,不可能往歐洲教學了;「五月花」則是Mayflower,一六二零年受迫害而從英國移民北美的清教徒所乘之船。避秦也不容易。

是去是留,在哪裡尋找桃花源或五月花,是今日香港人問題,也是陳寅恪當日問題。胡文輝試圖以史料還原陳氏對赴台灣及香港之隱憂。淪陷前後陳曾任職港大旅居香港,只覺「無人可談無書可讀」,且時人多認為香港無可防守,中共與英國關係未明,「是世界五大危險地區之一」。傅斯年雖為陳氏一家申請赴台入境證,但台灣又守得住嗎?四九年八月,美國發表《白皮書》,將蔣介石政府的失敗全歸咎於其自身缺點,而非美國支持不足,並表示將停止支援國民黨政權。直至五零年六月朝鮮戰爭爆發,美國派遣海軍第七艦隊進入台灣海峽以前,台灣仍是時人心中的危境。

既然港台都是危地,陳氏選擇一動不如一靜,唐篔卻一心離開大陸,曾獨自至港,應是負氣逼陳氏同來,不果,結果同留廣州。但時機一過,形勢改變,想走已難,余英時即謂陳寅恪晚年費精力作《柳如是別傳》,實是懊悔當日未從唐篔先見之明,「是借柳如是來贊禮陳夫人啊」。胡文輝嫌這解讀過於坐實,一如他不時反對余先生把陳詩中「共」字坐實成「共產黨」等,但有一處解碼過程尤其精彩。

五零年,陳寅恪在〈經史〉首句作「虛經腐史意何如」,金克木知道話中有話,說「詩最好不要傳觀」,認為虛和腐都是動詞,「把經架空,把史破壞,是什麼意思?」胡文輝覺得金克木讀詩的方向正確,但方法錯誤,說「虛經」實即《列子》,因此書亦名《沖虛真經》,而「腐史」即《史記》,以司馬遷曾受腐刑。前後夾起來是什麼?不就是「列」和「馬」,其實是說馬列主義,對官方意識形態表達不滿,話說得比幾年後自謂治史不從「太史公沖虛真人之新說」(太史公暗示「馬」,沖虛是「列」)更早也更隱晦。說真話真不容易。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1年1月30日

附錄:〈真正的閱讀——余英時與陳寅恪〉 

http://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13/06/blog-post.html

Sunday, January 17, 2021

龜仔


 








跟龜仔久未聯絡到似乎不會再聯絡,先前卻無端想起。

是小五暑假參加青訓認識。每隊訓練兩個月,便選拔到體院比賽。那是整個小學最快樂的記憶。但龜仔不是隊友,是敵人。已忘自己球隊的名字,只記得很沒誠意,用教練名字加「隊」,反記得龜仔那隊叫悟空,有氣勢得多。

在體院的桃哈多盃我那隊早就輸掉,才知道世界上有「遺材賽」,但依舊輸掉。計劃有趣之處是那怕輸掉也不要緊,球員仍有機會選拔進入下一階段,練波、比賽、選拔,逐級而上,到第五段便是終點,代表區隊。

一個階段過去,坐在地上等待,聽到教練說出自己名字就是下一段,刺激也殘酷,名字原來如此珍貴。入新隊,派波衫,又渴望號碼不大過十一。那時還傳統,1號龍門,2、3、4、5四名後衛,9和11前鋒,6、7、8和10是中場,10是靈魂,通常是隊長,跟球證擲毫。12以後後備,15、16、17一看就知是跟操,球賽中足球被解圍到老遠,就是這些15、16、17跑去拾回來。

忘記跟龜仔是在哪個階段匯合,上周才是對手,今周便是隊友,很能滿足看《足球小將》全國縣賽後,戴志偉會跟立花兄弟等同隊的情境,還常常把場邊的大叔,想像成在發掘明日之星的片桐先生。

龜仔父親是健碩的警察,常來看他練習和比賽,有時完了一起乘車回家。結果也跟他捱到第五段,踢九龍東,這才對居住地多了些身份認同。更重要的,是在球場遇人問「踢到第幾段?」,輕輕說「第五」,便引來艷羨,冬天無論多冷也硬要露出那件短袖區隊波衫。

竟跟龜仔升上同一中學。又在校隊同隊,五年都跟他一起踢中場。他爸爸有時會帶我們到太子警察俱樂部吃飯遊玩,記得有部便宜(一元一局?)的《街覇》。之後跟他有幾年同班,繼續互相批評對方的踢法和性格。他出名口多和囂張,學屆比賽中曾撞傷了頭,球證怕他失憶,問躺在地上的他電話號碼,他答:「關你咩事啊?」我們只好跟球證說:「OK,咁串即係冇事。」我乞人憎的地方很多,除了慳力主義務求不出汗,有時遇上對手太弱就沒心機,還刻意表現出來,隨意被扭過,不追波,對手慢慢才感覺到怪異甚至侮辱,場面愈來愈虛無,都被他譴責,才慢慢改善。

但經典是在睦鄰街遇陀地。我們在慈雲山的球場長大,陀地和道友見不少,但那才是初次真正被圍。那班陀地早見過,大我們四五年,頭目在夏天也穿長袖蘇斯克查波衫,踢波中途會食煙和講電話,有時輸了也賴死,贏波那隊便識趣自己走,讓位給場邊在跟隊的人。但我們知道這樣就不用再踢波了,堅拒,那次陀地終於因小事發爛,圍毆我們其中一人,不斷重複「唔X使走啊X你老母」之類,有人還打電話拖馬,通常只是作勢靠嚇,但那次果然來了十幾人(好像是從對面那間已結業的桌球會過來),剛好球場夠鐘關燈,才發現龜仔消失了,正擔心是否被拖到別處,卻發現陀地開始四散,警車到來,一隊藍帽子走下,原來龜仔剛才逃出球場,跑往黄大仙差館報警。他跟上警車,在鳳德附近找人,我們其餘的則到差館備案。自此,蘇斯克查遇見我們就禮貌得多。

大學後已不常見面,到工作之後幾年,有天他說正踢些業餘聯賽,我可入隊。才初次去,他便跟人說,「呢個艾馬」。我說,「嘩你作到咁大」。但隊員信他,我因他一句話便成了正選中場跟他拍檔,但太久沒踢草地場,表現極差,不斷被X,半場就被換出,之後多是後備。不久後龜仔也沒來了,進學堂受訓,知道他志願是做駕車載人行必的司機,必也不用行。有人知道他這志願便說:「你哋果然係朋友。」

我已退出那球隊多年,上次跟龜仔見面是五六年前,某早上在住處附近偶遇,他已如他父親當年一樣健碩。今日碰面也不知會說什麼,姑且用這未知為回憶收結。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1年1月16日

Sunday, January 3, 2021

這一年


 









重翻二零二零年日記有感。

一月三日:元旦遊行被捕者,扣留四十八小時後被換上棉質套裝才放出來。侮辱人的方式可以千奇百怪。

一月廿四日:讀〈在人間,武漢封城第一天〉。武漢人晚上在家看到的仍是喜慶春晚。

一月廿八日:專家預計頂峰在五月。這個四個月怎過?史無前例之未來。路經藥房買潤唇膏,有個應是熟客,問口罩。伙計答:「大佬你咁大聲,點賣畀你啊?」一下分不清是說笑還是認真,畫面平常也奇幻。

二月五日:S邀至家吃晚飯,完了在閣樓翻那幾千本舊書和線裝,彷彿進走別的時空。她忽從電話知道消息說:「出面開始搶廁紙。」

三月十七日:L說想拍片映自己去香港最東、最南、最西端,建議他一日內完成,像英超球迷一日內去完二十球場,滿頭汗狂衝的畫面才動人。同日跟他去汾流炮台試路,四野無人,他說像蘇格蘭,不能旅行,他便拿電話播風笛,想像身在異地。

三月廿五日:同代朋友過身,幫手把訃聞譯做英文,才首次留意寫法,本覺得某某「悼於」某日有點怪,一查才知道那是用於享年六十以下者。一嘆。

黄愛玲過身後一年多,仍因遺作有餘音。黑澤明電影當年中譯《留芳頌》,不似大意把流芳寫錯,應想強調留下?

五月廿一日:H訊息只一句:「香港玩完了。」

七月一日:L早上傳我初面世的警察紫色旗,只為他接下來那不太好笑的笑話:「國紫旗」。

八月十日:早上黎智英被捕,直播警察查《蘋果》,深宵幾多人在一起看著印報紙、送報紙、排隊等報紙,漫長又峰回路轉的一天。

八月廿七日:無線刪掉「指鹿為馬」那集《成語動畫廊》。

九月廿一日:晚上等睇戲,由油麻地散步到尖沙咀,H憶起那晚出去,風風火火之際,見露宿者就如常在文化中心旁睡覺,很錯愕,彷彿被第二次置於社會之外,好奇他們在想什麼。

收到《蘋果》每年中秋寄給專欄作者的大同月餅。不知會否是最後一年,能捱多久。與有榮焉。

十月二日:聽Loisey “Confess”,年青人真厲害。傳M,他說後半sample的小提琴和鋼琴想起《閃靈》Jack入去大屋Ballroom吧枱那場景。

十一月二日:到老師家看書法。一張是麥語詩條幅,字不是我最喜歡那種,更愛題詩:「須彌山上放朝暾,鷗逐寒波綉簟紋。隱隱漁帆煙樹杪,疎砧喚醒夢遊人。馬鞍上拾句。」朝暾是初陽。他不真在騎馬,只是路經馬鞍山信手而作。

得贈余學章別具一格的草書横披及《于右任詩詞遺墨》。曾問老師怎樣改掉「硬」的問題,老師說一是多看于右任,二是改做人。發現于右任的字是「誘人」,因為原名伯循,循循然善誘人,右任是後起。吃飯時說起「柔」的我真喜歡鄺諤,字都像雲飄蕩。老師竟特意回家,拿鄺諤送他的條幅贈我。

十一月四日:看展覽,一半因為沒展品的E,她本來有份參與,無奈不在港了。影下作品之間的斑駁灰牆傳她。

十一月十日:「一白療傷」,本來對太多治癒或療傷的東西沒興趣,但這真是時代共同需要,幾多身心創傷。牆上掛著沒署名的許多故事,這個印象最深:那晚拿物資入中大,在火炭上些那回旋處已見封路,不少電單車手來回運戴到崇基門,她就這樣人生第一次坐電單車,但不久聞到異味,原來經期到,弄污座椅,很想向司機說抱歉,但不知是誰,沒機會。

並在「一拳」購Galeano最後著作Hunter of Stories,有篇說他曾到小學講故事,事後老師叫小朋友寫信給他,一封說:「你要繼續寫,會進步的。」想起Maurice Sendak說曾收小孩寄來的卡,便畫張Wild Things的卡寄回去。不久後收到小孩媽媽來信說,兒子太喜歡你送的卡,把卡吃掉了。

十一月廿二日:偶遇做了區議員的朋友。問她最困難是什麼。她答:「唔變奸。」

十二月三日:許智峯宣佈流亡。中六聯校南京上海交流團認識,不熟,但記得為人出奇戇直,之後也沒聯絡。自他做區議員就一直留意。斯人也而有斯命運也。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一年一月二日


附:Loisey "Confess" https://soundcloud.com/loisey_af/loisey-confess-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