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24, 2014

從果戈里的〈鼻子〉說起


烏克蘭局勢未明,不知克里米亞(Crimea)最終會否從中脫離,如一個鼻。

本以為認識的烏克蘭人只有舒夫真高,最近才發現作家果戈里(Nikolai Gogol)也是烏克蘭人。他的作品我讀得不多,一直誤以為他是俄國本土作家。果戈里生於一八○九年愚人節,小時用烏克蘭文寫作,青年時期的俄文創作亦以烏克蘭傳說為背景。他在中國最為人熟悉的應是魯迅仿效的〈狂人日記〉(“Diary of a Madman”),但我印象最深的,卻是他在一八三六年的短篇小說〈鼻子〉(“The Nose”)。

果戈里出名古怪,〈鼻子〉可見一斑。故事分三部,講一個俄國八等文官,某日醒來,發現鼻子竟無端不見了,眼和口中間如班戟平滑。他在聖彼德堡有頭有臉,又愛結識女孩,大驚之餘,自然希望尋回失蹤的鼻子。他的即時反應是:報警。鬼鬼祟祟走到街上,未至警局,他卻看見一個不可思議的景象。面前停着一輛馬車,從中穿着制服步出的紳士,正是他自己的鼻子,而且從裝束來看,官階還要比他高三等。鼻子不見了已很難過,現在「鼻子」還變成了「鼻哥」,真是雪上加霜。鼻哥走進了一所東正教大教堂,他不得已緊隨其後,但教堂的環境和官階的差別都使他怯懦又吞吐,他只好低聲下氣勸大鼻回到臉上,中途卻為一經過的美女而失神,大鼻就無聲無色溜走了。

滿紙荒唐言,究竟所為何事?我的直覺是純為荒誕胡混,但認為果戈里意在諷刺俄國官僚體制的亦不乏人。今回重看故事,發現有些細節先前並未留意。例如是大鼻與主角對話的場景。上面提到是在教堂,但由簡特(Leonard Kent)編輯的《果戈里故事全集》有一註腳,說果戈里知道當時隻手遮天的審查機關,必會認定大鼻這樣在東正教堂出現是褻瀆,故想過將之改為天主教堂。最後版本則再改成市集,原文抑壓的氣氛盡失。是以簡特依據原作,修訂了翻譯家加納特(Constance Garnett)的譯文,以保作品之精神。

史朗寧(Marc Slonim)在《俄羅斯文學史》說,俄國的審查制度與尼古拉一世的關係尤大,為防革命種子與西方影響,舉凡詩歌、小說、教科書、圖畫等都在審查之列,但因制度之僵化而屢鬧笑話。果戈里從十六歲到死的一年,俄國都在尼古拉一世治下。不過必須補充,果戈里與尼古拉一世關係不俗,本身也是農奴制和東政教的支持者,立場傾向保守,故〈鼻子〉不似為諷刺政治制度而作。

〈鼻子〉主角見大鼻溜走後,必須再想辦法。他先去報館希望登廣告。但職員說,不能啊,登這樣荒唐的尋鼻啟事簡直有損報格,何況不久之前,才有人借登尋犬啟事來詆毀某部門的司庫。他聽後很沮喪,報社職員為安慰他,好心遞他一個鼻煙盒,聞一聞醒醒神。崩口人忌崩口碗,無鼻人憎鼻煙盒。他只好懷着羞憤離去。輾轉終於到了警局,但警員偷財之餘,還侮辱了他一番,關鍵是「尊嚴」一字。警員說,值得尊敬的人都有鼻子,隱隱呼應文中八等官五等官這種種名相,亦下開主角晚上回家後對僕人的吆喝。

據說果戈里曾打算以主角之夢醒作結,幸好沒有。退一步想,他的下場如何,大鼻最後有否回歸,或許均非關鍵,因那都不及文末的一段議論有趣。在第三部末段,敍事者繞開故事直接跟讀者說:這麼荒謬的故事,對國家毫無益處,但荒謬的事不偏偏正四處發生嗎?

一八三六年始,果戈里離開俄國過活,一八五二年焚掉部分原稿之後十日死去,享年四十三歲。一年後,尼古拉一世率領俄國發動克里米亞戰爭,最終失敗而回。一百六十一年後的今日,克里米亞又成俄羅斯與歐洲諸國角力之處,烏克蘭與俄羅斯亦仍為果戈里的身世爭持不下。

〈鼻子〉描繪的畫面鮮明奇特,初讀時已設想如搬上劇場會很好看。後來知道, 一九二八年,二十出頭的蘇聯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Dmitri Shostakovich)便把〈鼻子〉改編成歌劇,兩年後公演,卻劣評如潮。 最近看ART21為南非藝術家簡德烈(William Kentridge)拍攝的紀錄片“Anything is Possible”,才知道他也鍾愛〈鼻子〉,數年前更結合他瑰麗多變的藝術媒界,重演蕭斯塔科維奇這齣〈鼻子〉歌劇。

簡德烈以繪畫和動畫知名,但除此以外,可謂各體兼擅,於印刷、剪紙、雕塑、歌劇、木偶、編織、劇場演出等皆有所得,曾拍攝錄像作品向電影先驅梅里耶(Georges Méliès)致敬,看他一些靠倒拍營造輕逸與詩意的畫面,尤令我想起高克多(Jean Cocteau)。簡德烈在片中的訪談,用字精簡,談及由〈鼻子〉引發的作品時,更顯見他對故事把握之深刻。他視〈鼻子〉為對俄國官僚的冷嘲,並將之引申到史達林治下的蘇聯,再扣連到南非的過去;既能用自己的藝術語言轉化經典,也使常被濫用的多媒體創作得到其應有的價值,非常難得。

簡德烈是活在南非的歐洲人,父母為律師,曾幫助在種族隔離政策下的受害者,父親Sydney Kentridge更為孟德拉的辯護律師,可以想像他的創作不可能無涉政治和歷史。他有一系列創作,即用大鼻和常見於俄國現實主義畫像的馬匹為中心意象,層層轉化,拒絕遺忘歷史裏小人物的遭遇。看訪談時一直試圖記住他的話,看完終忍不住,倒帶重看,抄下他論〈鼻子〉與二十世紀蘇聯種種巨變之關係。只一句話,卻意味深長:“And sometimes the universality of laughter rather than the particularity of tears is…is a better way of approaching these huge social shifts and changes.”

藝術家每每周旋於個別與普遍之間,光輝卻總在渾忘對立並從中超昇的一刻展現,最獨特的最普遍。簡德烈謂笑的普世力量要比獨特的淚更能捕捉時代,但這一笑,不知是嘲笑、大笑還是苦笑。看清楚,哄堂大笑可能原來是同聲一哭,笑中有淚。我無法不想起果戈里的墓誌銘:“I shall laugh my bitter laugh”。

簡德烈最後借〈鼻子〉談論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如同俄國舊日的官僚制度一樣,分類井然,最高是歐洲人,逐級而下,墊底是非洲人,本身就極荒謬,卻主宰了社會如此之久。所以他認為,荒謬從來是現實主義之一種:“The absurd always, for me, is a species of realism rather than a species of joke or fun”。正如果戈里在〈鼻子〉末段所言,看來最荒誕的事,正以最正常的方式到處發生。作家和藝術家,有時只是希望借其對世界的觀察,令他人看見就在鼻前的真實。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一四年三月十六日

《石語》與點將錄


《石語》是錢鍾書先生最易讀的一部文言著作。一來因為短,手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的一冊,只有四十八頁,一半還是手跡影印,正文只得二十餘頁。二來因為此書是清末詩人陳衍的語錄,閒話家常,少了錢鍾書擅長那種排山倒海的引經據典。早前重讀《石語》,因其中枝節借閱了一些書,長了見識。且從《石語》說起。

陳衍號石遺,曾為張之洞幕僚,著有《石遺室詩話》一書。《石語》是錢鍾書少作,卻到晚年才刊行。序言寫在一九三八年,錢鍾書其時還在巴黎,憶述與陳衍之交往,先記一九三五年陳衍八十大壽的酒宴,「席散告別,丈憮然曰:『子將西渡,予欲南歸,殘年遠道,恐此生無復見期。』」錢鍾書當年八月西渡牛津升學,同年冬天二人以詩互通音訊,再過兩年,便收到陳衍過身的消息。感嘆之餘,想到中日戰事之形勢,尤恐其人其學難傳於後,於是復記與陳衍之初遇。

時維一九三二年陰曆除夕,錢鍾書二十二歲,陳衍請之一同度歲,言談甚歡:「退記所言,多足與黄曾樾《談藝錄》相發。因發篋陳稿,重為理董。」黄曾樾是陳衍學生,曾作《談藝錄》記老師所言。《石語》受其引發,也是陳衍語錄之整理,多記他對其時詩人學者之品評,錢鍾書偶然施注或附己見於後,當年受奬勉之語一仍其舊,「一以著當時酬答之實,二以見老輩愛才之心」。

但讀《石語》,最深印象不是陳衍之愛才,而是其尖刻,當中以二條最絕,一貶黄節,一譏王闓運。黄節原名晦聞,曾作曹植、阮籍、鮑照、謝朓等人詩注。《石語》記陳衍謂:「清華教詩學者,聞為黄晦聞,此君才薄如紙,七言近體較可諷詠,終不免乾枯竭蹶。又聞曹子建阮嗣宗詩箋,此等詩何用注釋乎?」意思是,不獨寫詩不行,注詩亦無眼光,把黄節彈得一文不值。

陳衍譏王闓運一條,尤見他與錢鍾書一老一少之一唱一和。王闓運字壬秋,號湘綺,清末詩人,以詼奇著稱。《石語》曰:「王壬秋人品極低,儀表亦惡,世兄知之乎?鍾書對曰:『想是矮子。』丈笑曰:何以知之?曰:『憶王死,滬報有滑稽輓詩云:「學富文中子,形同武大郎」,以此揣而得之。』曰:是矣。其人嘻皮笑臉,大類小花面。」人死了,上海報章所登輓聯仍不忘戲謔。武大郎又矮又醜,錢鍾書順着陳衍謂王闓運人品低、樣子惡,再推言其矮,一定把老人家哄得高高興興。

錢鍾書在《石語》之按語,有時像跟陳衍隔空對答。譬如陳衍評價錢鍾書之詩謂:「世兄詩才清妙,又佐以博聞強志,惜下筆太矜持。」少年老成,是長處也是局限。年僅廿八的錢鍾書按語只得一句:「丈言頗中余病痛。」似是自知其短,長輩一語中的,可以想見其低頭領教之神情。

錢鍾書對陳衍也不盡是唯唯諾諾。如陳衍深許詩人趙堯生,錢鍾書即謂「此過相標榜。堯生詩甚粗率」云云。此條接記陳衍自云曾掛趙堯生所贈之楹聯於卧室,一晚夢回,忽覺其悲苦如輓聯,急急拿走。錢鍾書猜中聯語是「一燈說法懸孤月,五夜招魂向四圍」,並謂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亦引此聯作陳衍贊語。錢鍾書於按語謂:「後晤辟疆,知丈以《點將錄》中僅比之為神機軍師朱武,頗不悅。余亦以為辟疆過也。」清人舒位有《乾嘉詩壇點將錄》,借《水滸傳》梁山一零八好漢之座次排列,評點乾隆嘉慶年間詩人,領導群雄的「詩壇都頭領三員」,分別為沈德潛、袁枚及畢沅。

汪辟疆也為光緒宣統間詩人做過點將錄,以「想是矮子」的王闓運為舊頭領,下面都頭領二員,一是陳三立,一是鄭孝胥。陳三立即陳寅恪父親,陳衍於《石語》批評其詩千篇一律,避熟避俗到了矯揉的地步。陳寅恪曾謂陳衍「晚歲頗好與流輩爭名」,與陳衍對父親之批評不知有否關係。至於鄭孝胥,陳衍於《石語》先云其詩「專作高腔,然有頓挫故佳」,再謂其人「近來行為益復喪心病狂,余與絕交久矣」。鄭孝胥一九三二年隨溥儀往滿洲,任滿洲國總理。

《光宣詩壇點將錄》在此三人而下,再舉陳寶琛和李瑞清二人,再下方為陳衍。汪辟疆比之為朱武,謂朱武「雖無十分本事,卻精通陣法,廣有謀略。」錢鍾書說陳衍因這評價不悅,就不難明白了。

點將錄這形式,雖如茶餘飯後的人物品鍳,亦極須識見和眼光;把人物排序之餘,還要吻合各梁山好漢的氣息,可算是無傷大雅又有趣味的遊戲,甚或另類學術論衡。後來發現,近人胡文輝也寫過一本《現代學林點將錄》。以前翻過他的《陳寅恪詩箋釋》,詳實可信,由他來評論學人當有可觀之處。馮永軍為書作序,略述「點將錄」之淵源。肇始者為明代閹黨中人王紹徽之《東林點將錄》,為攻擊東林黨人而作,類近今日之黑名單,為魏忠賢所喜。清人舒位首先將點將錄用作文學批評,下開各種詩壇詞壇點將錄。

在書中,胡文輝於每則先論學者之身世背景,復論其學問之取向與造詣,間中穿插軼事,最後以絕句作結。書中學者都非等閒,要熟悉一兩位已不容易,何況是一百零八個;要讀的書都未讀,無謂亦無力多置一辭,故看時只着眼於胡文輝如何呈現學者之身影,算是對他們多了概略的認識。唯一覺得奇怪是見張五常亦在錄中。雖云學術不止文史哲,但正為美斯、比利和碧根包華分高下時,突然加插姚明,便教人手足無措。

胡文輝以章太炎為「舊領頭一員」,雖然居眾人之首,卻自言是似揚而實抑。接下來,他以胡適為宋江,王國維為盧俊義,數下去則繼有傅斯年、陳寅恪、陳垣、羅振玉、顧頡剛和錢穆等。胡文輝比錢鍾書為雙槍將董平,先是無可避免褒揚其博學,然後說:「但論學術趣味,他視野所及,始終以語文修辭現象為中心,大體不出詞章之學的範圍。」這應是公道的話, 胡文輝在注釋說錢鍾書「可謂以經、史、子比作集部看」似更精準,以平衡種種誇大溢美之辭。當然,「始終」和「大體不出」等話說來容易,誰都知道要精通經史子集任何一部,是件如何艱難的事。何況錢鍾書還熟悉西方經典,手上雙槍都尖銳無匹,又能交替運用,揮灑自如,驚人得很。

胡文輝之後謂,錢鍾書青年時批注的《石語》與陳衍唱和貶抑時流,「可見其狂狷的真性情」。胡文輝想着的應是「狂」而非「狷」,錢鍾書年青時詩雖矜持,但他在《石語》的話卻跟陳衍一樣不留餘地。有趣的是,吳忠匡在〈記錢鍾書先生〉曾謂錢鍾書晚年多次強調「人謂我狂,不識我之實狷」,推卻種種嘉許與應酬,大有「乞我虛堂自在眠」的澹泊。



《明報》 二一四年三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