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5, 2011

鳥兒輕輕在歌唱


  年多前在一報章寫了篇文章,提及莊子的小大之辯,以大鵬和斥鴳對舉。或許意指小雀鳥的「斥鴳」生僻,見報時便給改成「鴟鳥」。唐突古人,難免不安,隨即寫了篇書話讓編輯知道改動欠佳,順帶評介好書。自以為幽默,結果卻令人不悅。最近得悉那位編輯經已離職,便又重溫舊文,發現寫得實在不好。重寫一遍,沒半點怨恨或嘲諷,只是希望所有以文化為職志的人,都能在各自的崗位好好發揮, 一同歌唱。

  鴟鳥是貓頭鷹,在西方雖然代表智慧,在傳統中國則算是惡鳥。〈逍遙遊〉的小大之辯似與善惡無關,貓頭鷹倒是飛進了〈秋水〉篇,用牠的貪得腐鼠,對照惠子與莊子襟抱之不同。凡此種種,都令我想起台灣漫畫家蔡志忠,因為二事最初都是從他的漫畫知道的。

        從前讀蔡志忠寫中國經典的漫畫,印象深刻。是博益出版的小書,記得連副題都可人,《莊子》是「自然的簫聲」,《論語》是「仁者的叮嚀」,《老子》是「智者的低語」。另外如一般不受重視的明代格言錄《菜根譚》,也寫得輕省有趣。去年嘗試重購以上幾本,不果,逼不得已買了厚厚的結集,合先秦諸子與李白杜甫等十五部經典於一身,名為《漫畫中國思想隨身大全》。遠不及單行本輕便好看,但總算滿足了擁有的慾望。

        重看時發現,很多孔孟老莊的故事,最先真是從蔡志忠的漫畫裏頭知道的。最少到了現在,我心目中的顏回還是他畫的那個模樣,小巧,白髮,常常若有所思。《莊子》則更深刻。以前讀到裡頭的寓言和對話,雖不至完全明白,還是有種振聾發聵的感覺,猜想那一定就是智慧了。例如在講天籟的〈大塊噫氣〉一篇,看見音樂如風,在山石松林間自由流躺,從此更對寂然的「天籟」二字生了崇敬之心,每次見人挪用他來宣傳「人籟」或連人籟也不如的噪音,就覺得份外討厭。

  蔡志忠漫畫的好處,是總能把深邃的道理,化約成各個可以獨立成篇而前後相關的故事。閱讀節奏既在作者的掌握之中,再難的題目或文句,都在一格一格之間緩緩推衍;再抽象的道理,也因情節與具象的畫面而有了著落,人物的對話與反應鮮明簡潔,最後則由閒居左右下角的說書人以數句歸納。例如《老子》〈大道廢,有仁義〉一篇,便成了幾組社會圖像的對比:一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的簡樸社會,一是設法以千方百計防止臣民逃稅的聰明社會,諸如此類,結論當然是「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

  最近到圖書館找蔡志忠的漫畫,才發現原來台灣時報出版社的版本更佳。舉《世說新語》為例,除了蔡志忠的漫畫與《世說新語》原文,編輯更一條條在旁錄下重要的註腳,內容博採古今,尤多踵武名重儒林的余嘉錫先生之見,務求為人指出向上一路。於是讀者既可單看漫畫,也可以漫畫為過渡,步步走進古文的世界。

  回到〈逍遙遊〉的小大之辯。西晉的郭象注莊,謂大鵬與小鳥雖殊,但只要各當其分,便同樣逍遙,無所謂高低勝負。後來的注家不論郭慶藩還是劉武均不同意此說,重申小不及大,不能相混。但無論如何,可幸斥鴳只是嘲笑大鵬之背負青天為多餘,沒嘗試跟他一起遠飛,繼續只在枝間騰躍。我想起有次跟一前輩吃飯,他忽爾說起「鳥兒輕輕在歌唱」七字。不明所以,問其緣故,答得真妙:「正因為鳥兒自知不是大鷹,所以才沒有用力把肺都唱破了;所以輕輕歌唱,也所以感人。」不論蔡志忠或時報出版社,其實都在輕輕歌唱。蔡志忠做好了轉化與啟蒙,時報做好了編輯與註解,都在自己的位置,各安其份。



《明報》二0一一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