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30, 2020

資質差,怎學習?


有種人比富二代更可惡,叫才二代,如連儂仔。不是Hey Jude那個憂愁需安慰的Julian,而是約翰連儂幼子Sean,七五年生,母親小野洋子,有如此父母,要蠢鈍也難吧。

音樂友人M定時為我的陳年iPod入碟,常有驚喜,上回正是尚連儂2006年的Friendly Fire,一聽,感覺多像其父,含著結他出世一般。M說這碟較親切溫文又不落俗套,不如他其餘作品孤高,懷舊元素也是向父親一代致敬。上網找了找,在偉大的Tiny Desk Concerts系列,看到尚與女友夏洛特(Charlotte Kemp Muhl)組合The GOASTT三年前的演出,那就是才華洋溢和自然流露了,本性如此才不覺張揚,那種不經營根本無法經營出來。


夏洛特同樣多才多藝,十三歲已做模特兒出身,在演唱中轉換各種樂器,手風琴、鋼片琴、低音結他等,都信手拈來,唱完第一首歌,尚連儂還要若無其事跟觀眾說,這是夏洛特首次手風琴演出,她學了才十日。Dark Matter, White Noise有兩句歌詞很能見那氣質: “Wake me in a thousand years/ When computers can shed tears”下兩句跳脫得來又有點百厭:“Do I have to die before I see/ The pigs fly and the fat lady sing”。再在同系列看到Damian Marley,也屬才二代,Bob Marley幼子,彷彿都是基因決定不學而能,想起資質這回事。


談談個人經歷。有幸跟萬偉良老師學書法已一段日子,回頭看,實在用了太多時間介意自己資質差,總羨慕本身美感好的人或聰明人。世上最頑固的是壞習慣,錯完重複錯,自覺學得差,平時很少跟人說學書法,曾在上課處附近碰見朋友,也只隨口說「嚟學嘢」。她追問,說學書法好像太堂皇,便用滑稽口吻說「學寫吓大字咁囉。」


有一時期完全交不到功課,每至差不多下課,同學們要把習作供出互相觀摩,覺得學了那麼久還是這樣子,太羞愧,就把宣紙揑皺,壓成一個波放進袋中。老師問,功課呢,就攤手說沒有,他只笑笑:「下次交啦」。過了許多個下次才交,他又總找到東西稱讚:「哦,今次好好多」。不是跟他學應老早放棄。師生聯展辦過幾次,每人要交一張,到老師印好請柬叫我們分給朋友,雖覺得老師的書法絕對值得更多人賞識,但因為自私,不想人看見我的字,便把請柬收起,任他們在暗角浪費掉,老師一直不知道。


好處大概只有一個:深明學習多難,可多使人沮喪,教書時遇上同屬鈍根的人會多一分體諒,“I know that feel bro”。撇除有時的確因為懶,他們也要處理許多自責與內疚,故常借用《中庸》「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勸勉,別人一學而能,我則要學百次,過程有難易之別,但最終的「能」則一樣,令人安慰。


數月前,覺得應試試放下對資質的執著,跟自己的平庸和解,首次將條幅傳給人看,跟相識不久的雪君互相批評。她曾跟朋友自資辦免費書法雜誌《墨想》,熱衷書法,寫得比我好得多,但在批評中各有得著,每次來回都快樂。也想起古琴老師穎苑曾說,學習需要的,是identity,她自從學琴第一天已覺得屬於古琴世界,是位「琴人」,可能因此進步較快,這比資質重要。


已吃太多資質的苦,再自嫌就太不長進。加上那警句已說得明白:「以大多數人的努力程度之低,根本輪不到拼天賦」。下周兵荒馬亂地開學了,趁此回歸學習之本,給自覺資質差的人一點鼓勵。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八月廿九日

Saturday, August 15, 2020

古詩生成器

今周新聞太多太烈,情緒波動大,不如說說詩。早前人人都在網上「像極了愛情」,據說源自蘇三毛的一張圖,題為「教你如何寫詩」,只三行:一. 隨意寫一段話。二. 最後加上「像極了愛情」。三. 完成。例子:「冷氣師傅說這周不會來/下周也不一定/像極了愛情」,充滿戲謔。不禁想,看來守衛森嚴的古詩有沒有生成器?

有,但非全自動,要出點力,同樣是情詩,暗號不是「像極了愛情」,而是「自君之出矣」,只要以此起句,古人便知道你不單在寫詩,還在回應特定傳統。全詩二十字,因首句已給你,不用寫,補十五字便可。加上第三句常以「思君如」起首,又減三字。另一喜訊是此詩源出三國時期,尚未有平仄要求,門檻再降低。只需填十二字且不用理會平仄,最少聽來不太艱難。


此詩源頭是建安七子之一徐幹,他在〈室思〉其三的最後四句作:「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代入閨婦思念丈夫,你離開後我鏡也不照,有《詩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的味道,頭如亂草非沒洗頭水護髮素,而是已無人識我臉容,何用自照。


南北朝已有人斷取這四句仿作,樂此不疲地曲盡分別之苦,變成一場跨朝代的比喻比賽。像劉宋皇帝劉駿以風為喻,說「自君之出矣,笥錦廢不開。思君如清風,曉夜常徘徊。」梁代范雲則說「自君之出矣,羅帳咽秋風。思君如蔓草,連延不可窮。」這草的比喻下啟唐代李康成:「自君之出矣,弦吹絕無聲。思君如百草,撩亂逐春生。」同樣強調草之生命力,像思念,一有空檔便無端冒出,影響一路蔓延到南唐李後主的詞:「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不斷行,還有、還有,沒盡頭。


另一在比喻比賽跑出的,是唐代張九齡:「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這機是織布機,早就無心於生活所需。接著說「思君如滿月」,兩者看來無關,比喻何在?最後一句化解了疑團,令「如」字有著落:「夜夜減清輝」。月有盈有虧,但滿月不同,注定只會虧,像主角的精神和身體,都因思念不斷消減暗淡,衣帶漸寬人憔悴。這比喻之新奇,正是反用了滿月團圓的聯想,以樂寫悲,花樣年華總不敵歲月蹉跎,夕陽無限好,滿月也有黑暗背面。對比明代張時徹同樣抬頭望天、也說夜夜的「思君如明星,夜夜在雲間」,就高下立見。但這是憑空獨創嗎?唐初辛弘智早用過「滿月」,下句作「夜夜減容暉」,但後人多只記得張九齡。


在這些〈自君之出矣〉中,有一首引發過近人論戰,別具現代意義。南北朝王融說:「自君之出矣,金鑪香不然。思君如明燭,中宵空自煎。」前臺大外文系主任顏元叔曾在〈析《自君之出矣》〉援引弗洛伊德,認為金鑪和明燭分別是女和男的性象徵,後來葉嘉瑩在〈漫談中國舊詩的傳統為現代批評風氣下舊詩傳統所面臨的危機進一言〉商榷。顏氏不服再辯,不小心揭露對古詩的無知,加入戰團的繼有夏志清和徐復觀。我特別欣賞夏志清文章的題目:〈勸學篇―專覆顏元叔教授〉。〈勸學篇〉出自《荀子》,但這裡不是勸勉,是委婉地突出嘲諷。


光說沒意思,即管試試生成器:「自君之出矣,不復看電視。思君如有線,根本cut唔到。」或:「自君之出矣,香檳廢不開。思君如制裁,一波接一波。」想起來,慶幸曾有機緣學習欣賞古詩,最初知道〈自君之出矣〉就是在佘汝豐老師的詩選課。這門大一必修課我上過三次,不是肥佬要重修,而因為佘生的課我旁聽了兩次。第二次他退休後再回來,我已在研究院,很清閒,難忘有一下午課後,幾個朋友跟他接連去飲咖啡、吃晚飯、食宵夜、坐在荔枝角公園談到天光、再待粥舖開門吃早餐,都在聽他說古詩文,回到宿舍已半死,還先盡力重溯一夜記憶抄在筆記才昏睡,回頭看,那生活片段也帶詩意。


早前跟佘生通電話知他會看《蘋果》專欄,嚇一跳。周初黎智英等被捕、二百警察闖進報館,香港還是一樣大,但香港又縮小了,想起友人陳婉容在電郵提起:「哈維爾說後極權其實是個令人無法自由發展生命的社會。所以,那怕是喜歡唱歌跳舞又好,耕田或寫作都好,能持續地做,本身就是一種不慍不火的反抗。可能要再想幾年我才知道是否適用於香港,但至少這種講法令我覺得有點希望。」更覺得要在壓迫中維持世界應有的寛廣,保存政權最想摧毀的個性。希望佘生讀到這裡,開懷呵呵一笑。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八月十五日

Saturday, August 1, 2020

你喺度就好



因疫居家雖苦悶,有時晨起查電郵,見或遠或近背景各異的朋友傳來好看的幾百字,便覺夫復何求。最近一次,緣於我碰巧看見David Shrigley畫的一張圖,一條鯨魚旁,紅字寫著 “I’VE NEVER SEEN YOU BUT KNOWING YOU ARE THERE MAKES ME HAPPY”,覺得好,寫了兩段話傳友人,說彷彿世上有兩種「你喺度就好」,一近一遠。

近的容易懂,可套用Pink Floyd名作Wish You Were Here,中譯《盼你在此》。據說曲中之「你」原指因精神問題離隊的Syd Barrett,但也可引申,去年主音Roger Waters在倫敦聲援阿桑奇時就唱此曲,多少情侶曾以Wish you were here為訊息,可能一個人遇上良辰美景,「你喺度就好」。

遠的正是鯨魚圖聯想,多少事物畢生未曾遇見,但知道可跟自己截然不同的東西寄居同一宇宙,就算互不往來也足夠,甚至不一定共時(像恐龍),不一定具體(像神,如果有),不必見到摸到,不必Wish you were here,獨立並存,繼續留在there也不錯,「喺度」可以很遠。

不由得想起英國探險家馬洛里(George Mallory)那名言。二十年代,他三度攀登珠穆朗瑪峰均失敗而回,有人問他為何要攀,他答: “Because it’s there”,因他在那。年少時初聽當然覺得答案很有型,十多年前去西藏就見過不止一款明信片印著此話。但現在想,It’s there跟要親臨實無關係,沒我去仰他高,山也不會矮了,「喺度就好」。

跟剛移民美國的S說起,她覆了一個觀星故事,和一張用電話拍攝很矇很矇的星夜。那晚她妹妹駕車,在公路上提起Neowise彗星,她才立刻上網查,今年三月方被NASA發現,肉眼可見,七月中前亮麗,七月中後漸暗,之後就會消逝,下次再見是6800年。所以那是看到彗星的最後機會,便努力留意西北偏北的天空,可惜太光看不到,流星倒有一些。

之後一晚,她又想去追星,初一無月,天清無雲,但還是看不到,本來放棄了,在途中卻突然見到那顆彗星就在app裡的大熊座前腳下,剛才明明見過大熊座。立即下車拿著手機找大熊座,雙眼努力曝光,終於見到那暗淡的長尾巴。「上一次是女媧在補天,下一次說不定再沒有人類。雖然知道對方的存在已覺温暖和安心,但真能遇上,我覺得是福氣。然後覺得很多事都會彼此相關。」

我說不肯定人生會否在海洋見到一次鯨魚、或這種幾千年一遇的星,但好像通常都不小心錯過,就是香港上月近在咫尺的日環蝕,也不知何故沒親證,只在網上見別人的照片與喜悅,或者正正不覺得他事必與我有關,便不以為憾。最理想是不期而遇,當然極難,但隔著螢幕知道那多姿多彩也滿足。

仍定期為我那部陳年不死iPod Classic入新歌的M,則感慨因為政府英明,此刻人人肉身被囚禁, 精神受折磨,「知道一條鯨魚在某時空自由生活好像在諷刺自己一樣」。但他隨即想起Smashing Pumpkins的With Every Light,音樂輕快,卻是主音Billy Corgan紀念亡母之作,歷憂傷後看開了,歌詞反覆唱“And every light I've found Is every light that's shining down on me”,母親在他心中已化作自然,像神一般無所不在,當下所感應到的,「正是自然加上帝加母親的世界,十分spiritual」。就這樣,因一張圖加幾句話,換來如此如彼的聯想,過了疫中一個有天文有音樂的早晨。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八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