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17, 2012

兩部禁片


星期三機緣凑泊,同日看了兩部禁片。下午看的,是應亮的《我還有話要說》,關於二00八年在上海因襲警案被判死刑的楊佳,電影的主角卻不是他,而是他媽媽王靜梅。電影今年完成,並在韓國全州電影節上映,因公安與國安近日的干涉,一時頗受注視。 晚上看的,是婁燁的《頤和圓》,二00六年拍成,前段以一九八九年的北京作背景,探討主角個人愛慾的掙扎,「這一代的六四」舉辦的電影會選了來放映。雖然二者都是大陸導演的作品,均被禁播,但原先以為兩片全無關係。原來錯了,歷史彷彿自有生命力,枝節總在暗角交纒,攀援延伸,斷非人力所能禁制。

同日看這兩部禁片,有意思的正是,《頤和圓》講的是在一個富有理想的時代,一個女子不理國家大事,只顧個人愛慾的故事。相反,《我還有話要說》說的則是在一個虛無荒謬的時代,一個母親追尋公義的過程。這兩個女性的故事有任何關連嗎? 八九年的大學生,現在都是四十幾歲的中年人了。回溯歷史, 啟示似乎在於, 我們既不應輕視環境對人的影響,以為八九年時所有人都充滿理想,把歷史當作浪漫的神話;也要抗衡更主流那種對昔日理想的嘲笑,將之歸納為天真的夢囈,以為再講理想都是多餘,最重要只是當下的利益。否則,我們慢慢必然會對所有荒謬的事情都習以為常,直到荒謬徹底失效。

一九八九年,婁燁剛在北京電影學院畢業。《頤和圓》的主角,正是在八十年代末期,從家鄉到了虛構的「北清大學」讀書的余虹。六四前後的政治氣侯成了底色,反襯余虹對愛慾的追尋乃至沉溺。《頤和圓》內的民主牆、學運、論政場面,全成了男女主角相聚與分離的背景。最接近六四的,也只是街上零星的火光與槍聲,而那也只限於聯想。這當然與內地的創作環境有關,忌諱只能以曲筆或暗場交代。雖然如此謹慎,電影拍成之後,中國廣電總局還是以畫面太暗為由,不發証明;婁燁卻拿了《頤和圓》到康城參展,觸怒當局,電影結果被列為禁片,婁燁也被判五年內不准再拍電影。

論電影,《頤和圓》的畫面富美感,電影前段描述大學生的宿舍生活、玩樂、愛恨,或因與導演的成長經歷有關,拍來神采飛揚,熱情澎湃。但電影的敗筆可算是音效。配樂太強太密,雖能反映余虹情感之動盪,但整體失於紊亂,騷擾了畫面,也破壞了節奏。余虹以畫外音的方法讀出日記,雖然方便交代內心起伏,但用得過多,又未免嘮嘮叨叨。電影後段追蹤戲中各人在六四後的出路,縱有花果飄零的況味,卻未能寫出立體的人生觀,李緹的自殺就更欠說服力了。

二00八年,楊佳在上海因襲警罪被拘留,連帶他的母親王靜梅也像人間蒸發一般,被非法關在精神病院一百四十三日。雖然她希望幫助兒子,為案件提供更多資料,但中途卻知道了兒子被判死刑的消息,中間的法律程序更教人懷疑。事情自然引人關注,艾未未工作室便為此拍攝了紀錄片《一個孤獨的人》。應亮則選擇以劇情片切入,《我還有話要說》試圖重構王靜梅回家以後,得悉兒子判刑前後的生活,以及她面對龐大司法體制的無力。

論電影,電影拍來克制平靜,開頭一幕也好看:王靜梅從醫院拘禁回來,在家中伏案專心書寫。旁邊是個來回吹動的暖風扇。原來因為久未回家,家中連暖氣都壞了,另一人就在她低頭抄寫資料時,於鏡頭前來來回回,在電話裡嚷著叫人快來修理。由夏入冬,人去樓空,以暖氣的有無交代時間消逝,實在巧妙。但整體而言,部份長鏡頭拍攝的畫面,力量似未足夠。演員的演出有時略覺生硬,對白也寫得太規矩,少了實感。雖然是低成本的獨立製作,但我還是希望他能更真實,更具觸覺,影響一時一地以外更多的人。

說話爽朗風趣的應亮在映後討論說,在中國拍電影真難,因為作品總是追不上時代:電影拍出來之後,生活已比電影更糟糕了。何等準確,又何等悲慘。正如《我還有話要說》其中一幕,兩個穿著整齊的官員,向王靜梅與親友宣佈楊佳被判死刑的消息。大伙追問官員,何以當局能繞過程序,迅速判刑?兩個官員說,我們只負責通傳,其他都不知道。王靜梅說,但我還有話要說。官員說,你不正在說嗎? 王靜梅重覆,但我還有話要說,官員再說,你不正在說嗎?多像貝克特的戲劇。不知權力的源頭,便不知如何辯駁。荒謬的卻是,當局愈是著重「依法」,就愈是此地無銀,愈教人驚心。又多像卡夫卡的小說。

世事很微妙,在《我還有話要說》飾演王靜梅的演員, 碰巧就是《頤和圓》的製片人耐安。一九八九年,大家叫著爭取自由民主的口號。二0一二年,國人爭取的,只不過是基本的公民權利,例如公平審訊,不被非法囚禁,自己被對付時家人不受牽連,像楊佳的媽媽,像應亮的親人。這兩種爭取,好像前者高遠而富理想,後者卑微又無可奈可。但難度他們真的沒關係嗎?

《頤和圓》其中一幕,有幾個人在酒吧內討論政治。一女子說,重要的是保護工人、農民和知識份子。做那閒角的,正是關心中國民生狀況的崔衛平教授。由是想到,崔衛平有次訪問台灣學者錢永祥,文章的題目取自錢永祥一本著作,叫做〈在縱慾與虛無之上〉。六四前夕,看完《我還有話要說》與《頤和圓》,再重讀這篇訪問,只覺別富深意。在此引錄錢永祥一段精到的話,以為本文作結:

「理想雖然旨在否定和超越現實,但它生在現實世界、由氣血之人構思和推動,注定會受到現實的沾染與羈絆。換言之,在理論與實踐兩方面,我們都有必要認清,理想要靠你自己來經營與發展,要靠你來展示它的價值,而你是時時都有可能錯誤和失敗的。若是輕忽了這中間的艱巨考驗,認為理想主義不過是一件靠善意、信仰與獻身就可以完成的事業,那麼來得容易,去得也快,它往往會以虛無主義為結局。在拙作裡,受到韋伯的啓發,我寫過這樣一段話:『如果對於意義的渴求是一種慾望,縱慾指的便是對於意義的存在有太多幻覺、對於人類的作為創造意義的能力有太大的信心。相對於此,縱慾的亢奮高潮帶來的只是虛脫挫敗,幻覺與信心會在瞬間崩解,淪為對於一切價值的麻木心態。』在縱慾與虛無這兩極之間,我很盼望能守住一份對於理想的『切事的責任感』。我有義務澄清自己所相信的價值何以是理想的價值,也有義務不要令這些價值淪為虛榮的裝飾品。如果無法如此維護理想,就不如回頭過『平實的日子』,還能保留一絲尊嚴。」



《明報》二0一二年五月廿七日

Tuesday, May 15, 2012

酒神的反襯

     
 
周保松的《走進生命的學問》剛剛出版,雖不喜歡簡體字,過半文章又與《相遇》重複,但得書後還是細讀了一遍。不禁懷疑,我們的大學教授和中學教師,其實過著怎樣的生活。


到了今天,大學教授的正職,大概是寫很可能沒趣、也不一定有意義的論文。像周保松這樣,在這樣的環境還會努力思考大學教育的可能與理想,並付諸實行的,當然是異數。看看書中的相片,我們便能約略推測,他究竟花了多少精力在做所謂的份外事:課後跟學生圍讀經典,搞讀書組,辦沙龍,跟學生郊遊等等,全是建制不鼓勵的事情,他卻覺得充滿意義。但反過來想,為何如他這樣的大學教授只屬少數,大學制度究竟在鼓勵甚麼,支配這制度的理念又是甚麼?

書分四部:學生,老師,大學,回憶;連同開頭的「獻給:翠琪和我們的女兒可靜」,〈致謝〉裡頭各師友的名字,以及結尾一篇重要的代後記,加起來,便成了一個讓周保松為自己定位的意義網絡,使得他成為今日的他。新收的文章裡頭,我有兩篇特別喜歡,但第二篇不是周保松寫的。

第一篇是〈獨一無二的松子〉。記得文章最初在《明報》世紀版刊登,讀完呆了半晌。都什麼時代了,還會有大學教授, 這樣認真為畢業生寫一篇臨別贈言,提醒大家個體生命的獨特可貴——比喻還要是松子,既有種好像不屬於香港的天然質樸,也有種久違的生趣。文章拋出不易回答的提問:「松子的命運,大抵也是人生的實相。如果我注定是萬千松子的一顆,平凡走過一生,然後不留痕跡地離開,我的生命有何價值?如果我只是歷史長河的一粒微塵,最後一切必歸於虛無,今天的努力和掙扎,於我有何意義?」滄海一粟之歎,固不陌生;文中的「微塵」與「虛無」,倒不能輕輕略過,因為這扣連到書末由陳日東執筆的代後記,就是我說的第二篇文章。

周保松在序言說,書中絕大部份文章的首位讀者,是相識十八載的好友陳日東,他形容為身邊活得最接近蘇格拉底的人:「日東是我的文章最初和最後的仲裁者。他認為過得去,我就放心;他認為不好,我就修改。可以說,這些文字背後都有日東的影子。」陳日東的代後記洋洋二十一頁,有血有淚,更有對這些血淚的自嘲,題目正是〈可有可無的灰塵〉,彷彿以其虛無,遙遙回應〈獨一無二的松子〉的積極。

做虛無主義者做得如此稱職,也算少見。關於周保松,陳日東這樣說:「哲學生於憂患,而保松遭遇的不如意事偏偏有限,所以我總覺得,他是理論派,對世事對世情欠缺精僻而深刻的洞察。我曾多次質疑他看人生看得太簡單,有點像中學教師——我曾這樣揶揄他——總是在學生面前一味強調生命有多美好。痛苦,對保松來說,是完整人生不可或缺的一環,而非貫穿生命的底色。」幾乎是以地獄歸來的姿態,輕詆尋常百姓的安樂。但要經歷過多少苦難,一個人才可以說走進生命,是個真正的人?這畫面,就像理性積極的太陽神才剛把話說完,披髮佯狂的酒神,便不知從哪裡出來,打個呵交,以竊笑驅散大伙的天真樂觀。

周保松說書中文字都有陳日東的影子。我想,影子的灰暗與虛無,很多時正是他思考的起點,所以他才常強調「價值」和「意義」,試圖掙脫影子,說服酒神,同時把他理解那種不那麼強調價值中立、容易引向相對的自由主義,說得更豐富厚實。

關於虛無,陳日東這樣說,寫得太好,值得整段引錄:「我早就預計這篇後記會很長,但沒想到這樣長。或許我的潛意識知道,機會只此一次,要說的便要盡量說。文章裡的分析,看似有很多憤世嫉俗的批評,不應該出自一個虛無主義者之口。我其實心裡很明白這張力,只是我的寫作能力有限,沒法調和得更好。但不打緊,反正這本書早晩會在宇宙中消失,寫得好不好,到頭來也沒分別。生命終究沒有先天的意義,一切皆是想當然的遊戲——包括我這句話。我還有執著,還有要求,只因貪玩——沒難度的遊戲大容易玩膩了。一刀切否定世事萬物的存在價值,很輕易,這種廉價的虛無主義,往往伴隨生活的不如意而生,借著否定世界,減低失落感,讓自己好過一點。骨子裡,它還是相信有絕對真理,只是一時間找不到 ,才逃避現實起來。有一天,上帝顯靈,他們會義無反顧,做最虔誠的教徒。我沒這種天分,就算上帝站在跟前,我也當他是常人。我只能做一個無所謂執著或不執著的人,充滿矛盾地投向虛空,融入虛無——不是相對於有的無,而是談不上有,最終連虛無本身也消解的空。」很奇怪,意思明明很冷,表達起來又那麼熱。我甚至懷疑,這真是虛無?

周保松說:「你們都是獨一無二的松子」。陳日東說:「我們都是可有可無的灰塵。」這工整的對立,幾乎如光譜的兩極,展現生命情態寛廣的可能面貌。我想起了英瑪褒曼的電影,如《沉默》,如《假面》,都借角色人生觀之反差,逼出張力。可能是兩個人相異的面貌,也可能是一個人內心兩面之糾纏,或用詰問非難,或以沉默抗擊,有時互相依存,有時亟欲背棄,結果都靠對方來定義自己,同時在種種碰撞裡頭,把觀眾從生活提昇,思考生命。

陳日東說,跟周保松經年累月的切磋過後,「他不再給我貼上『膚淺』的標籤,我那頂『中學教師』的帽子亦再沒套在他頭上。寫這篇文章,正好讓我深入思索我們的異同是如何辨證地統一起來。一個虛無主義者,一個熱愛生命的人,到底需要甚麼才能調和兩人間的張力,促成良性互動,培養出心靈的默契和共鳴?這真是個有趣的問題。」是的,沒有陳日東此文作底色,沒有微塵跟松子對比,《走進生命的學問》無論如何不會如現在完整。

最後必須說,雖然慶幸周保松終可擺脫「中學教師」的揶揄,但芸芸中學教師,在忙碌的工作之餘,還要擔心「國民教育」的來襲,惶恐終日,未必都能感受日光的明媚、空氣的清新、生命的美好啊!



《明報》二0一二年五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