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25, 2020

《無腔曲》自序


次古琴課剛學完舊曲,穎苑老師怕下一課忘記帶我新琴譜,着我上課前提提她。結果幾天後我在電郵只說:「雲外看琴譜,提你帶給我」。她回覆:「咁熟嘅?」答:「想小鳥伴你飛舞」。她記起了,笑哈哈。

到上課見面便跟她打趣說,如有一天出版琴譜(雖不會有這一天),肯定不用明代《神奇秘譜》等堂皇名號,而用《雲外看琴譜》。《叮噹》這兩句歌詞前後根本無關,甚至只為湊韻,但靈機一觸跳一跳,詩意卻在其中。

這《蘋果日報》專欄由一七年底開始,要起名字時正好重讀張岱的《陶庵夢憶》。那篇〈西湖七月半〉讀過許多遍,那次卻被之前沒怎留意的一句話打動。張岱說,到西湖看月多是附庸風雅的俗人,很能在奚落他們的同時自得其樂,將之分類形容,極盡挖苦。其中第四類人酒醉飯飽,呼群三五,「唱無腔曲」——今次一讀此句,竟看見技安站在空地的水管上,拍拍肚皮,嗱啦喇啦喇嗱地亂唱。覺得太搞笑,就把專欄命名「無腔曲」。

小朋友看《叮噹》這些段落,肯定同情雙手掩耳、樣子難堪的大雄和阿福,沒想過自己可能就是技安。積風不可以已,但老調彈久了,記起好友家榆曾說我好處是「份人夠無聊(但好似好多人都俾佢啲文呃咗,以為佢好嚴肅)」,在新地方便想隨心試試新曲,短笛無腔。


但我不打算反過來製造另一些誤會。一揮而就從未在我人生出現過,相反,花在每篇文章的時間簡直多得可耻。雖然兩周一篇並不頻密,但運滯時也不止一次想過請假,不知是責任感還不過是因循才沒發生。本想鳥兒輕輕在歌唱,但時代太殘酷,明日大嶼、反送中、無日無之的警暴、政府引武漢肺炎入關、蒙面法後搶口罩、師友一個一個移民、到此刻仍有曾在文章中出現的友人等待上庭或已流亡外地...... 眼見香港分崩離析,也寫了些驪歌和呢喃。


張岱成書於清初的《陶庵夢憶》到他離世百餘年後才刊行,他晚年在《西湖夢尋》自序倒說,西湖無日不入夢中,明亡後他曾重遊,卻見湖中幾處舊地僅存瓦礫,「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便急急走避:「反不若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完全無恙也。」〈西湖七月半〉的人群雖然喧鬧殺風景,卻有尋常生活的煙火氣;辭若有憾,其實深喜。

這時勢,《蘋果》因政見承受的壓迫與艱難都非新聞,慶幸還能在日漸式微的副刊寫文章。想起另一故事,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說的:七六年烏拉圭政變後,軍政府創下關閉最多報社的世界紀錄。左翼周報Marcha的主編分別被虐待至死、投進監牢、流放、禁言。後來有一晚,影評人阿法路(Hugo Alfaro)在戲院看完電影,興奮跑回家,立即打字寫影評,趕在Marcha影評版截稿前交過去。打下最後一個句號才記得,不,報館在兩年前不已被查禁關門。悵然若失,那篇影評就一直放在抽屜裡。

加萊亞諾說,那部電影是羅西(Joseph Losey)執導的《奇連先生》(Monsieur Klein),講二戰中被納粹佔領的法國,國家機器殺害的除了敵人,也包括自以為安全的、知情的、以及寧願不知事實的。

我後來找了這電影來看,最後一幕,一直想證明事不關己的阿倫狄龍被士兵關到火車上,跟他曾欺壓的人身處同一車卡,茫茫聽着火車駛過鐵軌的隆隆、隆隆,目的地不難預料,想見那影評人完場時的激動。無人是島,無人可永遠自保,每片自由園地都彌足珍貴,這當然包括艱苦經營的出版社和獨立書店。這裡選了兩年多來較滿意的五十二篇,感謝《蘋果》曾替拙文改正的編輯、花千樹編輯葉海旋先生和黄秋婷小姐、為書設計的華欣,以及一直支持的許多大雄和阿福。

*《無腔曲》將於五月下旬出版,以下等處有售:
ACO(灣仔軒尼詩道365號富德樓14樓)
見山書店(上環太平山街6號)
森記圖書公司(北角英皇道193號英皇中心地庫19號)
序言書室(旺角西洋菜南街68號7字樓)
生活書社(元朗鳳攸北街5-7號順豐大廈39號地舖)
如欲郵購,請電郵至untunedsongs@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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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4月25日




Sunday, April 12, 2020

灰色獄官


                                                                                    圖:蘇珏
網上見土耳其樂隊Grup Yorum的Helin Bölek,為抗議總理埃爾多安打壓樂隊、囚禁成員,去年六月加入隊友發動的絕食抗議,經歷二百八十八日之後,剛於月初離世。她絕食前後的相片並排對照,很駭人,臉上那凸出的顴骨便是最後控訴。

為向政權抗議而集體絕食,想起麥昆(Steve McQueen)導演的《大絕食》("Hunger")。一九八一年,北愛爾蘭正值「騷動年代」(The Troubles),真有其人的主角山德士(Bobby Sands)是廿七歲愛爾蘭共和軍領袖,被捕在囚,為抗議英國取消北愛政治犯權利,覺得集體不穿囚衣、不洗澡、用屎抹牆、用尿滲地以增加管治成本都不足夠,在獄中發起了新一輪集體絕食,至死方休。但我想說的不是他。

電影這樣開始:家中浴室洗手盤,一個男人脫下戒指,手背都是傷痕,慢慢把雙手浸水,對鏡忍痛舒緩。床上放好端莊的恤衫、西褲、冷衫。太太在大廳放下早餐,沒對話,他靜靜吃,窗明几淨。出門拿車,先往路上左看看,右看看,空無一人,回去拿車,俯身查看車底。撻匙,沒事發生,上班去。

開儲物櫃換制服,鎖匙扣是個小小英國米字旗。放下傍身的槍和戒指,同事的玩笑他沒參與,也從沒跟誰打招呼,看來離群索居,走進廁所洗手盤,同樣開水,浸手,忍痛,分別只在洗手盤上多了一把大剪刀。不,他不打算自殺,這剪刀後來會再出現,順帶解釋他手背傷痕的由來。然後,他獨個到外頭靠牆仰天吸煙,正落雪,有配樂的話會像MV,但沒有,繼續無聲最好。一個近鏡,雪花飄到手背傷口,成為唯一跟他有親密接觸的外物,幾乎像安撫。

他是獄官。如沒這段細緻緩慢的生活描寫,一出來他就毒打囚犯、戴手套檢查他們肛門和口腔、拿剪刀為之剪髮剪鬚、強把他們塞進浴缸,電影會很不同。道理不難懂,世界不是非黑即白,這獄官也是人,有自己生活和心情,而且很可能在日復日的工作中異化,陷入迷茫、孤絕、恐懼,說不定也是受害者。文藝似乎正為描述這灰色,從個人或主觀視覺去理解複雜人性。

說說容易。現實裏沒時空距離,每日看着香港警察濫權的新聞,很難不往另一邊想:"To understand all is to forgive all"是否可能,還是理解跟原諒可無關係?在沒民主、公權力沒制衡的社會,獄官也好警察也好,都只能是維護政權的工具,制度難容白警,不出聲也是同謀,哪怕是本跟政治無關的任務,如入餐廳量度餐桌距離,也成為有組織的針對報復,很容易就坐實"All cops are bastards"。

這兩套想法或會角力,回想起來恰恰是《大絕食》寫這獄官的好處。他算魔鬼獄官嗎?他打囚犯,但似乎只按工作慣例辦事,不比同事狠毒,也沒為私心越權。他算好獄官?當然不,何況也不知怎樣才算好。電影只平靜地呈現他的不自在,透露時代的不幸與不安。跟友人康廷說起,他說得有理:「哪怕是黑警心聲也值得知道,因他們不是無緣無故出現,想消滅他們更需理解。相反,怕洗白所以忽略他們的聲音,只描述罪行,就是政治宣傳。」

半年前,曾駐北愛的學者齊邁可(Mike Chinoy)將香港情況比作北愛,文章題為〈香港會變成貝爾法斯特嗎?〉(Could Hong Kong Become Belfast?),才更留意那地下化的進程和決絕程度,十分慘烈:山德士的絕食雖使他得關注,身在獄中也贏到英國議會北愛選區的補選議席, 但那回絕食抗議最終喪生的,連他共十人。九十年代末,彭定康改革北愛警政,總算一點遲來的昭雪。香港,可看見這一天?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