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17, 2019

夢中人


香港兒歌常有神來之筆。任你作個比喻,美夢可以像什麼?《IQ博士》主題曲說,「美夢如炸彈」,並且「開心的轟炸」,乍聽矛盾,明明炸彈和轟炸不是好東西,但用在《IQ博士》那個有點不講理的世界,這相反相成卻天衣無縫。

想深一層,美夢而帶摧毀性,甚或足以致命者,不就是《牡丹亭》?大家閨秀杜麗娘在森嚴規管下,莫說不能四處走,連家中有個後花園,也到十幾歲才偶然得知,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恰巧剛讀〈關雎〉情思騷動,倦了回房睡覺,便夢見男人持柳枝而來,推讓一輪,終而雲雨交歡,真箇是「陌生人,怎麼走進內心,製造這次興奮」。醒來才知一場春夢。常人大概會說:「發夢啫。」但不,湯顯祖在〈題辭〉說「夢中之情,何必非真」,杜麗娘一往情深,委身於夢,念念不忘,翌日再到園中主動尋夢續夢,留在後花園,可惜夢已一去無踪。

在初段介紹男主角柳夢梅的〈言懷〉,我們已知柳先生也曾夢見杜麗娘,有趣的是夢的細節並不相同,他的夢強調在梅花樹下,所以才改名叫「夢梅」。杜麗娘遊園時細數園中植物,有杜鵑、有荼蘼、有牡丹,偏偏沒梅樹,夢中也沒有,到〈尋夢〉才赫然發現園中那棵大梅樹,並因尋不得夢中人,開始想到死,覺得若能葬身梅樹下也不錯。她是怎死的?為夢抑鬱而死,以身殉夢。那夢為何重要?可能是在禮教束縛、又對流光易逝特別敏感的情況下,唯有情慾最不辜負青春。若無悅己者,在最美好的時刻畫了自畫像,也只能對空氣說:「寄誰呵?」

最近讀了另一個一夢而亡的故事,出自《呂氏春秋》。主角名叫賓卑聚,有晚夢見一壯男,衣飾講究,白帽紅纓黑劍鞘,走過來無端叱駡自己,還在臉上吐口水,「為何突然襲擊我,來進入我悶透夢窩,激起一股震撼。」嚇醒了,才知一場噩夢,王菲變成羅家英。常人大概會說:「發夢啫。」但不,這故事出自書中〈離俗篇〉,主角自然不尋常。跟杜麗娘一樣,夢的內容說不上奇怪,賓卑聚醒來對夢做什麼,如何委身,為之賦予現實意義才是特點。他不單悶悶不樂坐了一整晚,翌日還跟一位好友說:「吾少好勇,年六十而無所挫辱。」誓要找那壯男出來,找不到即為此而死。故事的高潮是:為尋夢中人復仇,賓卑聚和那好友在大街等待,等了三日還不見,自殺死了。

《呂氏春秋》作者末了有兩句按語,說賓卑聚至少在「不辱」這點可算無以復加,沒怪他輕生,沒笑他無聊,不是「美夢如炸彈」,卻不失為高貴的噩夢,讓他發現什麼比生命重要,知道自己是個什麼人。但讀時不禁想,故事表面說的雖是不辱,潛藏的主題卻是友誼。文中對那位好朋友並無任何描述,沒寫他怎反應,但設身處地又會如何?凡人應會覺得賓卑聚玻璃心,能忍住笑已難得,何況要聽他形容疑犯方便點相,一起在街上白等?物以類聚,離俗的人有離俗的朋友也很合理,他聽了賓卑聚訴苦,守株待兔般等待那個不存於世的壯男,可能知道勸止無用,賓卑聚的人生意義唯在尋夢,不願好友孤身上路,只好默默成全跟他圓夢。

上述兩夢一喜一悲,同以殉夢作結。如在新聞出現,單是想想網民留言已不得了,白痴,對不住父母,敗壞社會風氣等等等等。但文藝世界跟現實隔著安全距離,沒實利,不逼切,比較單純地讓人找尋意義,尤其這種不寫實的作品,「怪」被容許,甚至歌頌,教人暫時離俗,用別的角度看人看世界,是個可安心發夢的好地方。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2月16日

Sunday, February 3, 2019

喜劇之王


《功夫》後的周星馳電影已經沒看,《新喜劇之王》即將上演,會進場的機會仍近乎零,瞄了瞄預告,倒有點他往昔那種低處未算低的味道,你以為可以奚落我嗎,我偏偏覺得皇恩浩蕩,像《武狀元蘇乞兒》裡被迫吃狗飯時興奮說「有條肉絲係度添哩」。

潮流興十年對照,新舊兩部《喜劇之王》一晃二十年。那是一九九九,會考前的農曆新年假期,下午跟三個同學到了新浦崗麗斯戲院,仍用木顏色筆畫戲票,分樓座和堂座。完場時雖有「我叫Pierre,法國名嚟」和「財拳都唔識讀過書未啊你?」等對白可拿走傍身,無限回帶,但劇情實在牽強,經過勉勉強強的《算死草》和《行運一條龍》,大家都覺得他已無法回復昔日神彩,那黯然,跟電影海報裡的日落暗合。記得之後只想去籃球場跟隊出一身汗,但新年球場無人,唯有對著空蕩蕩的球場,很不暢快。後來有同學謠傳周星馳本想把這電影拍成悲劇,卻給電影公司阻止,沒法查證,看來純屬胡謅。多年後才知道,八二年真有一套令人傷感的《喜劇之王》,就是馬田史高西斯的The King of Comedy

史高西斯的《喜劇之王》令我印象深刻,因初看時有一幕狠狠看錯了,也因看錯才發現劇本和剪接的威力。主角胡拔由羅拔廸尼路飾演,是個渴望成名的諧星,一身西裝加紅領帶,待在錄影廠外死纏著當紅電視Talk Show主持謝利,希望得到賞識,自吹自擂。謝利受慣滋擾,兩下打發胡拔,胡拔想請他吃飯,不果。鏡頭一轉,時移勢易,謝利已在餐廳感激胡拔賞面吃飯,懇求他上節目,胡拔不斷推搪。

看時想,真妙,一個乾淨剪接便跳到未來,道盡演藝行業的變幻無常,潮起潮落都在彈指之間。心中才冒起讚歎,又一個剪接,胡拔在家中跟空氣練習拒絕謝利的對白,意氣風發,咦,不是同一套西裝和紅領帶?原來仍是同一晚上!剛才自作聰明的解讀是錯的,那幕的跳接不在今昔,而在真幻,純屬胡拔回家後自戀自憐的幻想,也是全套電影和胡拔人生的基調,白日夢跟真實一樣真實。

接下來,觀眾就圍觀厚臉皮的他不斷失敗受奚落,硬要逼人令他無地自容。幻想成了胡拔最後的堡壘,一切冤屈可得昭雪補償。因這癡迷,他最終成功了,以王者身分上謝利的節目講笑話,受歡呼——這是真的,只是用上常人無法想像的方法,別人笑我太瘋癲,坐監收場。不要緊,結局說他假釋後終於名成利就,但順從電影真幻相間的邏輯,這「成功」未免太可疑了,反差之大,竟像王夫之在《薑齋詩話》說的「以樂景寫哀」,令這齣喜劇更加低沉壓抑。

周星馳的《喜劇之王》取了相同名字,但尹天仇並不以諧星自任,「喜劇之王」與其當反諷,毋寧是形容電影外的那個周星馳,在最高看最低,少了天真,多了自覺,總帶感傷。但說喜劇之王怎能不提差利卓別靈。一九五二年他自編自導自演《舞台春秋》(Limelight),那年他六十三歲,有一段找來同樣英雄垂暮的基頓(Buster Keaton)同台合作,以演藝為題,名為喜劇,卻用哀愁貫穿,可算查利版「喜劇之王」。白髮的差利飾演年老的過氣諧星,希望東山再起,發過兩個噩夢:第一個,出場落力演出時台下充滿笑聲,謝幕才發現觀眾席空無一人,嚇醒了。第二個夢更恐怖,因發生在現實,年青未婚妻恐怕他復出失敗,意志消沉,事先安排臨記在場扮演觀眾,誇張地笑,差利雖在台上演喜劇,卻成了唯一觀眾,看不穿台下的人都在演戲,同樣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樂」。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