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22, 2018

奧威爾的子彈



上周六在北角Booska書店做了一場活動,講奧威爾(George Orwell) 的兩篇散文,寫他年少時在緬甸這英國殖民地做警察的經歷,對權力的敏感一直貫穿往後著作。〈絞刑〉記他一次旁觀死刑而驚覺其荒謬,〈射象記〉也寫死亡,荒謬的卻成了自己,雖是唯一手持長槍的白人,在村民的圍攏和壓力下卻最無力,為了不被取笑,不得不殺掉一隻走失的大象,慢鏡般看著牠中槍後下跪、喘息、瞬間衰老。那一發子彈令他耿耿於懷。

有些人終身都在洗脫原罪。奧威爾在印度出生,父親是當地殖民官,負責售賣鴉片給中國。他一歲返英生活,後入讀伊頓公校,十九歲重回亞洲,在緬甸做了五年警察,前半生都站在帝國、中產、權勢的一方,這統統成為他後半生攻擊的對象,並像方法演技派的演員般重視經驗,寫流浪漢前真去做流浪漢,寫打仗前先打仗。

離緬甸後兩年,他用真名Eric Blair發表法文文章批評大英帝國在緬甸的剝削(曾在伊頓教他法文的正是《美麗新世界》的作者赫胥黎),出版第一本書才用筆名George Orwell,三十年代的四本小說都不出色,兩本壞得他死前表明不許重印。散文和紀實報導倒得心應手,靠近社會主義,卻常批評英國左派,對蘇聯及其代表的共產主義尤其懷疑,最明顯是寫西班牙內戰的《向加泰羅尼亞致敬》。那時奧威爾為了對抗佛朗哥而親赴戰場,目睹蘇聯不單沒幫忙,還鎮壓理應同反法西斯的自己人,見識到政治宣傳的威力,有天也在戰壕喉嚨中槍,差點喪命。那一發子彈令他立志把政治著作變成藝術。

《動物農莊》是奧威爾小說上的突破,命運卻完全受時代決定。對於史達林的真面目,奧威爾看得要比邱吉爾高明,四四年邱吉爾仍被史達林的魅力迷倒,屢說喜歡這位Uncle Joe,覺得只要二人每周同吃一頓晚飯就可解決波蘭問題。

奧威爾同年卻寫成《動物農莊》,但當時英美與蘇聯友好,書中諷刺太敏感,一直找不到出版社,拒絕過的包括詩人艾略特(T.S.Eliot),在英國「資訊部」(這Ministry of Information即《一九八四》裡「真理部」的原型)任職的史慕列(Peter Smollett)也從中作梗,後來才發現這人是蘇聯間諜。《動物農莊》四五年出版,時來運到,對應冷戰新格局下的猜疑氣氛,不久便一紙風行。「冷戰」一詞本就由奧威爾在同年的散文所創,比邱吉爾那象徴冷戰開始的「鐵幕演說」早一年,五十年代美國中情局出資把《動物農莊》改編成動畫作抗共宣傳,更是後話。

那晚在Booska由此提到英國自由派學者屈臣(George Watson)的文章〈史達林騙了知識人?〉(“Did Stalin Dupe the Intellectuals?”)。三十年代歐洲那堆曾傾慕蘇聯的左派,只因不知史達林的殘暴才誤信?屈臣說,才不,這不是開脫的辦法,蘇聯勞改營的規模和慘況在英文世界早有報導,誰視若無睹?正是讀書人,包括名重學林的韋伯夫婦 Sidney and Beatrice Webb),在「大清洗」(Great Purge)前後還著書推許蘇聯是人類新文明,維護秘密警察,法國作家紀德(Andre Gide)甚至嫌史達林不夠殘忍。不過紀德三六年受邀訪蘇後實有很大的失望與質疑,屈臣一筆抹去並不公道。

奧威爾是這潮流中的異數,從未踏足蘇聯,卻以先見之明看到極權的可怖,跟當時歐洲的左翼打對台。在散文〈在鯨魚中〉(Inside the Whale)他便譴責英國三十年代的文藝界,斯彭德(Stephen Spender)和奧登(W.H. Auden)等詩人迷戀蘇式暴力,但只有在公校成長、衣食無憂、不知謀殺為何物的人才會奢談謀殺,雖沒明言,卻隱見奧威爾嫌這批作家不如自己懂得反省出身,了解權力迷人之處,射過象,中過槍。

他對那兩發子彈一定心存感激。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12月22日

Saturday, December 8, 2018

帶子狼的孤寂


多年前有個舊生進了演藝,說起上馮慶強的課,問她他教什麼,她答:「佢教熱血。」我不常看漫畫,卻喜歡聽阿強講漫畫,他說話有股勁,彷彿是幾十年生活的艱苦經驗磨練出來,屬於上一個年代,語氣間常嫌今日香港整套意識太乾淨太安全,「連想像都咁規矩」,少了一種天然的生命力和膽識,創作的故事於是也懦弱,「好淋,睇到人蠢晒」。

他最近在北角開二手書店「Booska古本屋」,也賣漫畫,有次聽他介紹七十年代的漫畫《帶子狼》,眉飛色舞,說這本是日漫巔峰,便找他上周日在九龍城書節做講座。我預了人少,但沒料到那麼少,心中歉疚,但他開始講了幾分鐘,聽到他話中那股勁,又釋懷了點。

阿強由二戰後日本漫畫的發展說起:關西等地生活環境惡劣,當時漫畫的中心在東京,關西漫畫家便取描繪社會現實一路,用這傾向成人的「劇畫」來挑戰以手塚治虫為代表、重視小孩的「漫畫」。經過陰暗的辰巳嘉裕、左翼的白土三平、更詩化和個人化的柘植義春等,日本漫畫的向度大大拉闊,分眾更精細,編劇小池一夫就在這背景下寫成《帶子狼》,背景設在江戶時代,手法傳統,重視劇情和人性矛盾,阿強說現在會嫌這些老套或太商業而看不起,反易忽視當中說故事的高超技藝,「你做到先算啦」。

強人一面倒強大並不好看,因沒張力,《帶子狼》裡被陷害而要復仇的主角拜一刀也要有他的負累和牽掛,那就是坐在手推車裡跟他一起浪跡天涯的小兒。我原以為對《帶子狼》全無認識,但阿強播了漫畫改編成電視劇的主題曲,不就是「月亮光光月亮光光」?當年香港版由鄭少秋翻唱,名為〈天涯孤客〉,「行遍天涯離開家園,沉痛看月亮」寫的便是拜一刀,忽然有種後知後覺的喜悅,如同上周知道《男子當入樽》的觀眾席上竟然坐著Sailor Moon——那時井上雄彥憑畫寄意希望追求《美少女戰士》的作者武內直子,結果不敵畫《幽游白書》的冨樫義博,比湘北大敗還要黯然。

阿強提到漫畫裡幾個段落,有段關於狗仔我印象最深,他說單是準備講座時把漫畫放在電腦掃描也「毛管戙,眼濕濕」。那回沒解釋流浪的父子二人為何收養了一隻狗仔,只見拜一刀用箭射狗,狗被打中倒地,哀鳴,又再中箭倒地。他不是好人嗎?原來箭頭包了布,狗沒大礙。為何拿狗出氣?沒解釋。轉眼間狗已長大,能自如地避箭。畫面一跳,幾個貴族在練習策馬射箭,用活狗作靶,到狗一一死去無狗可用,下人便外出搜尋,見拜一刀父子帶著狗就要沒收,兒子當然傷心。阿強說這裡的處理高妙,父親那麼cool,怎會安慰兒子說道理?他只把兒子放回手推車,沒對白,但單是個抱起那畫面,父子情已盡在不言中。那狗訓練有素,可避開貴族的箭,最終還能逃脫找回主人,卻在跑回兒子身旁時被追上射死。特別是這段畫面並不煽情,兒子對狗死的哀傷,很快變成對人的仇恨,拜一刀殺了人,葬了狗,父子又要往別處繼續漂泊。

阿強說現在沒這種漫畫了,人在劣境,知道連狗也須適應,但現實殘酷,無論多不甘心也要把狗交走,狗最終還是被殺,但小孩就在過程中變得堅強,痛恨是被容許的,現在則可能覺得太負面,「連最初射狗都會覺得嘩虐待動物唔啱喎」,結果想像力也收窄。他引大島渚說,「人道主義解決不了階級矛盾」,到最後你只可靠自己來對抗嚴苛的現實和失敗,不需可憐或同情。故事令你傷心,但同時告訴你人生往往不由自主,深愛的東西會離你而去,所以漫畫的象徵就是孤寂的狼,快意恩仇,有種特立獨行的氣慨。聽到這裡我再度後知後覺:講座那樣孤清,原來也是應景的。

Booska古本屋」: 北角英皇道294號五洲大廈地下E舖,周五、六、日開門。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12月8日

Sunday, November 25, 2018

極端的由來— —訪覃俊基


曾聽此傳聞:十多年前,在中大石元康教授的政治哲學課堂上,學生覃俊基說自己很久沒買衫,石生回應,身上那件衫已穿了廿年,像在鬥不消費。覃俊基才廿歲,當然輸,但補充:「我呢件衫雖然冇著廿年,但著咗十日冇洗。」扳回一局。石生笑說:「如果世界都係我同你,資本主義聽日就滅亡。」

覃俊基也叫Cham,八三年生,馬克思主義者,去年曾在《哲學有偈傾》節目跟施永青辯論社會資源分配問題,近數月則常在左翼網媒「夜貓」的短片,批判資本主義對人的剝削,評論拉丁美洲向右轉等國際形勢。我跟他此前從未交談,但十多年前已因其鮮明形象而留意,長髮散亂,不著鞋四處走,不過印章最深還是他的文章,好些寫在《中大學生報》,太硬的政治論述我沒興趣,反而偶爾寫寫生活,常有神來之筆,熾熱得來有種異樣的敏感,至今還記得他借Shine的〈曼谷瑪利亞〉寫與性工作者交流的經歷,或禁煙時回顧自己吸煙的大學生活。這樣說他肯定覺得奇怪,但他一直是我很欣賞的香港作家。

左翼思想離常識頗遠,尤其在「左膠」的污名下,在香港似乎難有市場。覃俊基說:「不能說注定小眾,但注定艱難。」相比政治,我其實更想知道他對世事那愛與恨的因緣,在林村某涼亭一談四五小時。數日後他說:「那天沒機會談我其他愛好,如電競、籃球、尤其是文學,實在有點可惜。這樣的我還是顯得有點刻板。」



郭:身為馬克思主義者,可先簡單說說你對當前香港的看法?

覃:我認為反對派路線上是錯誤的。長期問題是投票率低,如果有六七成人不理,還說什麼民主?泛民沒法將經濟和民主訴求結合,受基本法所限,議會也做不到任何財富再分配,所以對大部份人來說「政治冷感」其實是最理性的選擇。我原則上不反對任何獨立運動,但第一,不可用族群仇恨帶動,第二,目前這個根本不可行,你看蘇格蘭、加泰隆尼亞、巴斯克的例子,全部有經濟基礎。香港單靠地產和金融,地產依附大陸,金融又跟作為人民幣離岸中心有直接關係,怎搞?要獨立只可跟中國南方一起。

科學家性格

郭:談談你的過去。印象中你寫過自己出身中產家庭?

覃:或應說我從小就不怎樣想搵食的問題。父親是工程師,家中生活沒壓力,於是小時思維裡其實沒有「錢」的概念,在父親鼓勵下,最大的娛樂就是看書,他買很多偉人傳記給我看。我後來才明白,偉人都是不用搵錢的,就算寫愛恩斯坦在專利局返工,也強調他快速完成手上工作,便可省出時間去研究相對論。我極端的性格也可能由此而來:意義不在錢這些地方。於是只顧投入興趣,小學是捉棋,中學是天文,還有橋牌,是典型科學家傾向。

郭:中學有沒有留意政治?

覃:起初是六四。但這也是「科學家想像」的問題,因在主流論述,科學家是不碰政治的,偉人傳記不會跟小學生說愛恩斯坦是社會主義者。我最喜歡物理學和數學,因最基本,由這便自然去到哲學追尋,開始接觸更多面向,包括政治哲學。關於六四,自己的極端也在這裡顯現,對壓逼我有很raw、很passionate的感受。

郭:為什麼?

覃:懷疑跟科學家性格有關,因為純粹,而真理就是值得用盡氣力去追求。見到這樣不對的事,便直接覺得 this is sick。中學有段時間也借了堆講香港政治的書,介紹議會和民主,又嫌說得不好,相對於我看的哲學書,講什麼是對錯或效益主義,這些明顯沒尋根究底。大學順理成章選哲學,因從來不想搵錢的問題,而且深信這些東西沒錢也要做,因意義就在那裡。

郭:你起初好像傾向自由主義?

哲學面前的人生抉擇

覃:在香港長大又對政治感興趣,除非你是建制派,否則任何人都會是liberal。你總是被你的時代定義。九十年代是民主派最巔峰的年代,我到大學才接觸到左翼思想。我從來有三面,像羅素在自傳說他有三種熱愛:一是對愛的渴望,二是知性探求,三是對人世苦難的憐憫,將他從天上拉下來,希望自己可去處理。十七八歲看到這番話,覺得太powerful了,簡直符合我的所有。於是哲學的追求也混沌,一面對抽象的東西極感興趣,如什麼是知識、或本體論的問題。另一面是道德,什麼是對,合理的社會制度應如何,知道出錯了會想扭轉他。常在這兩者之間搖擺,最後慢慢偏離純知性那面。

我還記得那畫面。大二那年,去旁聽王啟義老師開給研究生的「語言哲學」,由FregeKripke那些一路學,多抽象。我一年級的邏輯是王生教的,很喜歡這老師,但一去到這門課,what the fxck

郭:哈哈。

覃:是我成長中極少面對的經歷,雖然也樂在其中。同時我又去上周保松的政治哲學,發現根本沒可能處理這兩邊,想專精,排除沙石鑽下去。回想其實十分荒謬,一個十八九歲的學生,突然要想人生終極追求是知性還是政治問題,但那時很自然。然後就Bye,完全放棄語言哲學那些。記得選擇後的頭幾天,好怪,好像身上有個洞。不過沒多久,問題又變成倫理學和政治哲學之間的拉扯,究竟要處理個人還是集體行動,又選了政治哲學,但因兩者的內在連繫較強,才沒完全摒除。

郭:為何不著鞋、不沖涼?

覃:或因我中學讀九龍華仁,有個自由的傳統。那時我會跟坐在旁邊的天主教學會主席在校內空地辯論神是否存在,找數學和天主教的老師做裁判,很多人來聽。但中學已種下一些習慣,例如我用好少錢,因不想他日要花時間想搵錢問題。大學變本加厲,不買衫,只著O-camp tee,而且不沖涼所以不用換,也不打算用外觀來表達自己。赤腳則是覺得不著鞋舒服些。

郭:這些跟要反資本主義沒關係?

覃:無關。但我有一個執著:如果有東西我覺得是對的,無論其他人怎想,也應該學識如何無視他們的目光,當然會不舒服,但修行就在這裡來。之後因我的關節有長期病,便再著,很自然。也會問自己,不沖涼,是否潛意識為了標奇立異?於是便試試一整個月每天沖涼。然後發現不沖也可。長期會做實驗和自我反省,到現在又沖多了。但當你違反某些常規,身邊就會有壓力不斷出現,精神爽利時沒事,但一旦失戀、或出問題,就會辛苦。

郭:你是很少懷疑自己的?

覃:我常懷疑自己。跟人討論,我其實常說「我這樣想可能有問題」,唯有在這過程中,信念才會變得強大。我中學有玩辯論,後來很不喜歡,因發現只志在贏,而不在真理。人大了發現最大的心魔就是ego,我接受自己是錯的。

郭:你家人對你沒有什麼意見?

覃:當然有,所以很少回家。現在多了少許,人大了跟父母關係也有變化。

左翼起點:工場那盞大光燈

郭:你左翼的起點在哪裡?

覃:回想是中學一次工作經歷種下的。那時一份工也沒返過,覺得不應這樣,但又不齒單純「返吓工攞經驗」那種說法,心想不是所有工都有經驗的,你去行山都有經驗,這根本是邏輯謬誤。然後到A Level的暑假,碰巧有個家境有點壓力的同學說,元朗有間染布廠請散工,夜更,返晚七朝七,包飯。

郭:應可滿足你的幻想。

覃:哈沒錯,一返就要返最變態的。食飯時完全無人說話,人人吃極多,因太餓。我和同學負責捲布機,當見到染好的布匹旁有marking,便按停機,剪布入袋。問題是機旁有盞太陽一樣的光燈,看marking時要直望,眼都盲。印象最深是常想合起雙眼,那光太誇張,而我本身很憎光——小時愛天文,看星要暗。我從沒試過可連續返兩天,因太累了,便想這是什麼生活 ?過程中明白人工作為何要偷懶,同學不斷提醒,Cham,不要做得太快,因深夜沒監工,他說返多些工你就明。我肯定工廠有許多違法東西,例如有一個負責染布的長工,勞工假和紅假都不能放,連續四個月,一天也沒放假。那時只想:一定不要這樣生活。

還記得這畫面:黑雨,早上放工和同學離開工廠,已開了傘,但雨太大,全身濕透。回頭一看,整條路是藍色的——染料都沾在身上。於是想起那個長工,怎會不短命十年?那些都是化學品。你可想像對一個從不憂柴憂米、只追求知性的高中生,這是什麼經歷?我後來想政治問題也多了一點理解。工廠這些人不去投票,不參與政治,你批評他們政治冷感?抑或是你的社會制度有根本問題?

郭:大學之後如何?

覃:在中大雖然也讀了些馬克思,但要到畢業到英國讀碩士時才真正接觸,如Socialist Worker Party,每年有馬克思節,大開眼界,對傳統的哲學思考愈來愈不感興趣。碩士還在寫自由主義的東西,但太痛苦,我總無法逼自己完成自覺沒意思的事,也對自由主義和John Rawls有很大質疑,結果學位沒完成,當然有拙敗感,本想走學術路,但現在怎辦呢?後來回中大再讀一次碩士,再沒畢業。我有信心自己才智上可應付,但仍然是性格弱點,知道是不想將時間放在論文,覺得那些抽象思考跟改變社會太割離,想把時間放在直接政治行動。當然,知性思考和社會行動並不對立,現在的政治行動往往最缺抽象和整體的思考。

但無論如何,那時便逐步抽離於純知性的興趣,最終更不想處身在學院,因知道環境會塑造我的性格。

郭:有沒有一個跨越階級的幻想或困難?

覃:這是兩個問題。一個是身為左翼,心中有改變社會的計劃或想像。如果社會主義革命已成功,所有東西都平等,我可能會走學院路。既然現實不是,就覺得必須身處改變社會的前線,這裡有不同位置,但總之不能站得太後。畢業後做了多年《中大學生報》職員,雖然也影響到新進來的大學生,令他們對左翼有認識,但不甘心只在這位置,知性上太悶了,自己不斷進步,不想太重複。「夜貓」比較接近,但更希望是辦一份左翼雜誌,既關於香港,也有國際部份,結合理論、抽象分析和宏觀策略,參考對象是美國左翼雜誌Jacobin,因為香港的左翼的基礎實在太淺薄了。

第二個問題,是我享受在一個相對貧窮的狀態,雖然那會有生活壓力,但我覺得這樣比較貼近群眾,因世上大部份人也是這樣。

郭:但分別會否是你有選擇,他們沒有?很記得Ken Loach “Bread and Roses”那個由Adrian Brody飾演的工會領袖,大學生出身,有餘裕。你看過?

覃:看過。講他去跟工人搞工會。

郭:我覺得任何低手一點的導演,都會忍不住嘲諷Brody,但Ken Loach沒有,或很輕微,只拍他房內貼著張巨型馬克思海報。但知識份子跟被迫返工廠的低下層之間的分別,你有否想過?

覃:還未有機會。我不是可以做這種組織的人,不喜歡也不擅長跟陌生人說話,因大部份的對話都無聊。我其實是個孤僻的人。曾有這慘痛經驗:有次罷工我去了支持,天天跟工友傾計,到第三天他終於跟我談多些。同日有些新朋友也來支持,那工友立即嗶哩吧啦跟她們說話,哈,那刻真是沮喪。

超越George Orwell

郭:但這性格跟你要做的事有沒有矛盾?

覃:你看George Orwell也要面對這問題。看過他採訪工人的Road to Wigan Pier?

郭:看過。記得他寫工人很臭。結果資助他的左傾出版社很有意見,幾乎出不成。

覃:他對工人階級那樣傾慕,中產性格卻令他做不到。但他又會去打西班牙內戰,對整個revolutionary politics、由工人階級支持的整套理論並無質疑。但因為出身,生活上就是不能和工人打成一片。

郭:你接近他?

覃:我覺得我超越了Orwell。最少比他走多了幾步。基本問題當然還在,屋太小會辛苦,因不慣,但許多積習和感受世界的方式,經過長年累月都給我硬生生扭轉了。例如以前對說話不清晰的人,很快反感。但說話sharpdecent,隱隱然是中產價值,最諷刺的是,I am good at those,有極多資源做最好的中產。

無產階級就是不出賣勞動就要面對極大生活壓力,如我現在。做「夜貓」的都是義工,想向人說資本主義是個血腥制度,為利潤不惜一切,但也會想起自己戶口的錢越來越少,偶爾會想應該吃少一頓飯,而且我有痛風,有時又想是否應花點錢看私家。我沒覺得生活特別艱辛,畢竟已不用供養父母,但當然也會想身體這樣,又窮,老來不知怎過。我雖然沒停下,但這些焦慮會不斷徘徊、累積。不過很多人都在經歷同樣的掙扎,窮人健康差些也正常,但可能只有少數人在想整個左翼運動,或推翻資本主義的必要性的問題而已。

你問我想不想有大點的屋?想。吃好些?想。那沒問題,社會主義希望人類解放,不是大家一樣慘,而是一樣富足。問題是中產價值裡附帶的判斷許多都錯,令人沒法安貧樂道,因不自覺會對貧窮有極大抗拒。我不是追求貧窮,而是希望跟在華仁影響過我、讓我明白什麼叫委身的耶穌會神父的Father Naylor一樣,be with the poor。馬克思也要有恩格斯接濟,只是我不想做恩格斯。

郭:有什麼還是戒不掉?

覃:可能是對流行文化中庸俗部分的抗拒,有段時間因此狂看港產爛片。不過現在最觸動我的音樂,沒辦法,仍然是貝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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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俊基,左翼網媒「夜貓」編輯,「左翼廿一」成員。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8年11月25日


Saturday, November 24, 2018

記憶隨身


最近看《余英時回憶錄》,序言說多得採訪者窮追不捨,「許多久已忘懷的事竟都在這種窮究過程中復活了」。記憶真神秘,彷彿毋須耶穌,只要不斷拍打拉撒路的墳墓,他就自然從死裡復活。也有另一種記憶,名叫「非自主記憶」(Involuntary memory),不用「追」,「憶」便自動拍門,無法勉強,純屬偶然,經典例子是普魯斯特那件瑪特蓮蛋糕,浸熱茶後溢出的氣味霎時喚回一個舊世界,驚鴻一瞥,浸茶再試已不成功。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我沒讀過,但更喜歡朋友有次轉述的另一段落:主人翁的外婆過身時他沒哭泣,覺得自己太冷酷無情。多年後有天行街,見鞋帶鬆了俯身綁,手指碰到鞋帶的一刻,便自動流淚——小時正是外婆教他綁鞋帶,指頭那觸覺勾起了記憶。當下總是惘然,鈍胎一般無慟於衷,時間成了唯一拯救,讓人在距離裡看見過去,跟當年的自己團圓。(網上一時找不到原文,後來問熟悉法國文學的朋友,他說細節並非如此,沒有鞋帶,外婆當年只是幫他脫鞋。道聽塗說、以訛傳訛總更有趣,記憶的本質也可能類近。)

去年看過Proust was a Neuroscientist這本科普書,作者說普魯斯特對記憶的許多直覺,都出奇符合腦神經科學的發現,例如他特重嗅覺與味覺,科學家後來便發現在各種感官中,唯有嗅覺與味覺直接連往負責長期記憶的海馬體,這也解釋了為何食物常常喚起舊日記憶。普魯斯特偏愛「非自主記憶」,認為那較少受「現在」影響和干擾,比較忠實。這種記憶乍聽浪漫,但拉遠點,心理學研究也說,部分有創傷經驗的人會有遇上 “Involuntary images”的病況,腦海不能自控地出現創傷經驗,例如撞車。這些回憶跟「非自主記憶」一樣,彷彿可以回到過去,所以每次出現都會將當時的痛苦倒帶重播,嚴重影響日常生活。

若單靠「非自主記憶」,世上不會有自傳和回憶錄。《余英時回憶錄》自謂倚靠窮究,我最喜歡他寫香港經歷的部分,兜兜轉轉,五零年終在深水埗桂林街的新亞書院從學於錢穆(不遠處就是剛在大南街落腳的葉問,同年《細路祥》上映,結局是李小龍偕家人離棄香港沿路軌北上返鄉,跟這批南來者方向剛剛相反)。他寫四九年從大陸來港,越過羅湖橋的剎那尤具文學色彩:「我突然覺得頭上一鬆,整個人好像處於一種逍遙自在的狀態之中。這一精神變異極為短促,恐怕還不到一秒鐘,但我的感受之深切則為平生之最」。余英時很重視這靈光一閃的一秒鐘,在別的訪問也曾提及。這條經過象徵化的羅湖橋,幾乎是他的「通往自由之路」,甚至可概括他往後的治學和人生方向——尤其他在數月後本打算返回北京升學,只因火車故障才改變心意再度來港,否則學術生命尚未開始已經終結,江湖寥落爾安歸,世事的偶然也如此。

余英時自言當時還無法明白過橋時「頭上一鬆」這奇異經驗,因不覺得香港象徵自由,多年後才明白這情感的時差:那年他剛在大陸「入團」,在顯意識的層面接受了中共政治綱領,「自由」的渴盼只藏在潛意識,那刻環境改變壓力消失,便有精神變異。但回憶不是錄影過去,是用過去做藝術創作,在當下的許多取捨之間,凸顯甚或塑造某些記憶,接通羅湖橋的彼岸。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 2018年11月25日 (原文有錯漏,現已修正。)

Sunday, November 11, 2018

回校教書

《吊吊揈》劇照

早前網上見此圖:「學生時代,你收過最感人的紙條是什麼?」旁邊一行英文字:「AACAB CDACB BACCA」。最枯燥的最動人,串起來沒意思的英文字,卻最能解救燃眉之急。

中學後讀大學,大學後又回中學,一教十年多,像沒怎樣離開過,雖然身分和時代都變了。早前有晚無聊,到舊日中學(我從來說不出「母校」)網站一看,發現有位教我的老師年將六十仍未退休,覺得難以想像:他初出道,中學禁止的怕且還是金庸小說,不知世風日下了幾多回,才下到人人斷髮紋身的今日。

友人有天問我,學生知不知道某單大陸新聞。我說,以前常埋怨報章和大台影響力太大,「總之報紙寫乜我就信乜,電視做乜我就睇乜」,周一至五是「笑聲笑聲,滿載溫馨」(現在聽到音樂仍打冷震),周日就是「We are the奬門人」(這樣的音準竟可填詞),帝力於我何有哉。今日恰恰相反,化整為零,學生很分散,每件事只有五分一人知道,甚少公因數,連劉德華「明日大嶼」的片段也有人沒聽過,許多東西都要從頭說起。他好奇,學生平日做什麼?我說,全民打機是事實,但有些只是上網hea,因為不想出街。不過每隔一段日子,又總有人突然想通,要做些事,找點興趣或目標,就算最後做不成想像的那個自己,也至少離開了原地。倒常覺得學生無辜,社會複雜了,更多互相監視,以前好像沒那麼高和多的要求,不學壞就可以。

曾問學生為何要上學,一個答:「為了受氣的日子慢一點來。」真老實。對什麼最有希望?一個答:「對打機最有希望,不論玩什麼RPG,主人公死了都可復活。」哈哈。最近港台「獅子山下」系列中黄瑋納導演的《那日上午》,就很能道出中學生活的抑壓,總有許多人生病戴口罩,學生老師各有各心煩,露出水面的一角下都藏著冰山,到爆發了,才知道那原來是火山。但平日礙於時空限制、永不足夠的耐性與敏感,溝通總如猜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無法或無謂突破那條相安無事一切如常的界線,望窗的望窗,樓梯轉角哭泣的背影繼續哭泣。

相映成趣的是李駿碩編導的《吊吊揈》,同樣以高中生為題,片長半小時,是近兩三年看過最有靈光的短片,自由奔放,賞心悅目。內容關於一班學生性慾的萌動與釋放,難得那反叛非由怨恨或憤怒驅使,校長、訓導主任或老師不是奸角,而是根本從無現身——要打倒他們也嫌多餘,太當一回事了,真正的輕蔑不是看不起,是看不見。於是,那就個學生自為的世界,時代不在當下,而是A LevelDSE交界的二零一二年,還有「預科生」這個可堪憑弔的身分,雖不擁抱考試,卻不賤視知識,其中一男孩雅好中國古典文化,會離奇地在無人的隧道用粵曲賣唱,全片也以一道道中英數社科健的高考試題作支柱,再用極高速的對白使之顯得有點滑稽,營造喘不過氣的節奏,配合風格化的畫面和音樂,嘭嘭嘭嘭,充滿力量。那群中學生要反抗的甚至不是人,不是「教育制度」,而是更無形但也更普遍的限制,像慾望、同學之間的比較忌恨、人的膽怯虛偽。片中有同性戀情節,卻沒當議題標舉出來,人人充滿魅力,性別流動自如,放心讓潛意識甚或無意識走出來,搗蛋的搗蛋,發夢的發夢,連犯規都特別充滿快感——《吊吊揈》的男孩為減壓會在圖書館偷走一本又一本金庸,《那日上午》的女孩則在書店用塗改液破壞新書,二人看來規行矩步,卻同屬芸芸學生裡以點點怪癖向世界報復的越界小眾。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 2018年11月10日

Saturday, October 27, 2018

回家吃飯


小時有段時間返教會,為表聖潔,農曆新年死口不說「恭喜發財」,親戚拍門「恭喜發財」,開門時便以「新年快樂」回應,非常九唔撘八。現在相反,每逢回家吃飯,不論日子,或裡頭有沒有麻雀聲,進門就叫「恭喜發財」。

那天在反「明日大嶼」遊行中途離去,匆匆去學琴,學完匆匆去買蛋糕,趕回順天村老家,吃姑丈和家姐的生日飯,未入門已聽到麻雀聲,穩腳是阿爸、家姐、小時把我凑大的姑媽和姑丈,那晚芳表姐也來了,我才不用早點回去戥腳,讓阿爸離場專心煮飯。收麻雀的總是我和智障的伯父,他喜歡把麻雀一隻隻放到鐵皮盒去,做完很滿足,他見我入門時拿著蛋糕也興奮,全晚小聲重複:「有蛋糕食。」把木板蓋到麻雀枱上就可開飯,主角除了湯,就是那碟魚。家裡無大無細得過分,阿爸總說:「睇吓姑媽又買左咩魚孝敬你?」水上人對魚特別講究,少吃斑,冬天有時吃懵仔,那晚則是金䱽,每隔幾次就有我從沒聽過的魚。他們食頭食尾,啖啖肉的留給都已幾十歲的小朋友。旁邊通常有小碟霉香馬友或魚乾,笑說從前說的「鹹魚青菜」,現在不知多昂貴。表姐在家中煮好一隻雞拿過來,阿爸前天臨收工也在船邊撈(不用釣)了條墨魚,灼熟切片雪凍。

話題起初總關於麻雀,輸了的姑丈說家姐如何欺騙老人家,然後如常轉到他們舊日在艇和黄大仙的生活。那晚比較特別,姑媽說書只讀到小三,和阿爸爭辯天台學校究竟在三十一座還是三十二座,手比指劃,靠回憶把黄大仙七層大廈一幢幢還原出來。姑媽說,沒再讀,因沒心機,況且那時還要替伯父做功課,一人做兩份,結果走去玩,此後識字都靠聽中文歌,像羅文,「做咩唔話我有品味?」小時是她教我識字,教會小學要學背主禱文,記得她有好幾個字要去問我的唐兄,應是那刻才發現大人原來也會不識字。她突然說,我前一天的專欄文章,她看了。我和女友幾乎同聲說:「吓?咁難!」上回我寫英瑪褒曼。她本來說因為那周六有馬跑,姑丈看《蘋果》馬經(平時不看《蘋果》),過了一會才說,你兩星期寫一次嘛,都在掛牆月曆打星記下了。啊。

她笑說,你下次寫:「屋企有幾個老人家,好鬼爛賭,沉迷打麻雀,成日要我早啲返屋企戥腳,我雖然唔鍾意打麻雀,又成日冇糊食,都要同佢地打......」內容似乎一早想好,為什麼要寫這些?天曉得。雖是說笑,但複述她的原話在這裡,代她寫文章,嚇她一跳,博她一笑,好像比其他東西都重要。

她問,彩雲村十九那個陳生你記不記得?我說不記得,但故事聽她說過太多遍,好像也記得了。她前天在𨋢遇到陳生,陳生問,你個仔現是不是很大個。她知道陳生指的是我,說那個是姪仔,已好大。然後陳生提起三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時我讀幼稚園,有天跟姑媽撘𨋢,到十一樓,她大意,自己先出𨋢,留下我一個,𨋢就走了。幸好陳生在旁,到十九樓,又陪我回十一樓把我送返,才安然無恙。我驚訝陳生會記住咸豐年的事,此時呷著白蘭地、開口就一擊即中的姑丈說:「哈老人癡呆係咁上下。」

話題回去姑媽當年不讀書,那玩什麼呢?沒錢,玩的就是石仔和繩。繩有什麼好玩?「穿黎穿去嗰啲囉」,她雙手在空中來回,大家雖不知名堂,卻一下明白她指什麼,隨手找來一條繩,打好結,左手右手勾幾下,纏在一起如被上手扣——繩太短,解了再結。起好長方陣,傳給下位,這是蜻蜓,勾幾勾再傳,這是彈床,但來回傳幾下已到盡頭,又變回蜻蜓,誰都不記得更多花式,一致肯定這遊戲就是如此無聊。阿伯說:「有蛋糕食。」

拿出蛋糕,我負責撕開紙盒當碟用,但手腳太慢,被大家取笑;插蠟燭,又忘記先在底下加膠托,蠟就掉到蛋糕上。「衰仔真係爭你唔落」,阿爸說。「冇法啦孻仔係咁」,我說。關燈,阿伯心急爭著吹蠟燭。呼!希望大家身體健康,無愁無慮。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10月27日

Saturday, October 13, 2018

人如何成為自己?



大學攻讀物理的友人L說過這故事,解釋自己如何從頹廢青年變成物理迷:中學有天吃過午飯,沒事幹,回課室閒坐。旁邊的同學飲完汽水,在桌上把玩可樂樽,滾來滾去,一下大力了,他眼看樽凌空飛走,就在這瞬間意識到,只要數據充足、數學夠好,便可完美地預視玻璃樽以什麼角度著地,每塊玻璃用什麼速度往哪方向走多遠。在玻璃爆破聲、驚呼、找掃帚免得老師發現等等之前,他的人生起了重大變化。

這故事接近電影或漫畫橋段,玻璃樽的翻騰如慢鏡,突然有光從天打到頭上而得頓悟,是庸常生活中的神性時刻。但後來不禁想,這種如此完美的故事真可靠嗎?絕非質疑友人誠信,生活中固然有刻骨銘心的片刻,但誰都知道記憶難以捉摸,為了令自己的人生更明白可解,人往往從後向前,在混雜的關係網絡中,挑出畫鬼腳般有跡可尋的因果線索。假如他高考失手,結果沒考上大學讀物理,這玻璃樽種下的因,還會同樣重要、閃閃生光?

再進一步,人能把旁觀的經歷當成自身回憶,用來說自己的過去嗎?這是最近看完關於英瑪褒曼的紀錄片“BergmanA Year in a Life”想到的問題,八月在瑞典烏普薩拉過百年歷史、格局本身充滿電影感的戲院Fyrisbiografen初見,但無英文字幕,等到上周日才在Cinefan的節目看了。紀錄片題目的「一年」指一九五七,褒曼那年拍成《第七封印》和《野草莓》,另一邊在拍電視劇,還導演四個舞台劇,周旋於四個女人之間。紀錄片問的除了「怎麼可能?」,還在意他如何把自己放進電影去,主角對死亡的恐懼,對只顧工作而忽略家人的懊悔,都是他本人的困惑。

紀錄片中最精彩的一段,卻正是對這個「自己」的質疑:褒曼哥哥Dag晚年在訪問說,不,褒曼一些自傳式電影中,主角成長所受的欺壓,都是假的,因褒曼是家中幼子,既乖巧,也受愛護,自己才是反叛者,常遭父親痛打,褒曼只是旁觀。然後電影剪接到褒曼晚年的《芬尼與阿歷山大》,主角阿歷山大是個小男孩,因哈姆雷特式的不忿,一再觸怒做主教的繼父,先被拍頭,再被打藤,完了還要尋求原諒,不屈服就繼續打。此時,紀錄片導演巧妙地把焦點移到站在後面不作聲的妹妹芬尼,看,那才是真正的褒曼,所謂成長的反抗與屈辱都不屬於他的。我從未如此細看戲中芬尼的臉容,多麼倔強而敏感,每一下打藤聲劃過,臉上都微微顫震,感同身受。

Dag的話有多可信?從褒曼的反應可見端倪。他知道哥哥竟在訪問說了這些,大怒,禁止片段出街,如今二人都已過身,觀眾才在紀錄片首次看見內容。在斯德哥爾摩時參加由電影學者Mikaela Kindblom帶路的褒曼城市遊踪,路經褒曼發跡的小劇場,她也說他從初出道編寫的劇本《折磨》開始,便一路誇大自己小時被折磨的形象,成為自我理解的重要部分。

但再想,褒曼電影裡反父權色彩那麼強烈,真正的屈辱,會否正是沒有哥哥承受過的屈辱,不能理所當然地解釋性格?可能恨不得被打的是自己,才那麼介懷哥哥若無其事就破壞了他小心經營的人生劇本。對部分創作人來說,無創傷的童年都是蒼白的,一帆風順才是魔咒,成功需要故事,有陰影才有可以挖掘下去的根,借也要借回來,一生持續創造的不單是作品,更是自我,真相與謊話的界線模糊起來,在三分欺騙與二分自欺之間,像張愛玲說的:「連我也被自己感動了。」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0一八年十月十三日

圖:Fyrisbiografen大堂,作者攝。

Saturday, September 29, 2018

除了肉丸和臭魚



十五年前曾在瑞典讀書,今年八月初次重返。在斯德哥爾摩的最後一天,跟多年不見的友人Danielle相約重聚,這幾天跟她繼續談中國遊客的鬧劇。她覺得中國刻意將之上升到外交層面,因瑞典幾個文藝單位公開邀請了桂民海出席哥德堡書展,中國才拿平時避談的人權先發制人。

她是瑞中混血兒,告訴我幾年前有款名為“Kina”(即中國)的糖果,因包裝上是個黄臉細眼笑哈哈的公仔,事涉歧視,須轉換包裝。我說香港的情況有點扭曲,因對中共或大陸人的厭惡太大,不時蓋過對歧視本身的判斷,容易站在歧視者的一方跟著笑。瑞典電視台的糞便諷刺節目,她覺得前段雖屬瑞典人的自嘲,但放上「優酷」那段無論如何大有問題,更令她不安的是背景:重聚那天,她說城內有新納粹組織NMR(英譯Nordic Resistance Movement)遊行,全部白恤衫配綠領帶,著我小心。我說要是早知,會去看看。雖然NMR終被反納粹的團體圍堵,在剛剛的瑞典大選,極右的“Swedish Democrats”還是拿了史上最高的一成七選票。

那天她先帶我到遊人不多的小島Skeppsholmen。「你沒來過吧?」她問。我知道答沒有她會更開心,但沒理由講大話,便說起幾天前到島上「東方博物院」的緣故:臨行前讀了瑞典漢學家馬悅然(Göran Malmqvist)用中文寫的《另一種鄉愁》,知道他老師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在那裡做了二十年院長。書中也提到中國上一波民族情緒如何燒到瑞典去。馬悅然當初讀到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對道教和禪宗感興趣,跟高本漢請教《道德經》譯本,自此踏上漢學之路,在中國和歐洲等地學成後回國教學,文革的影響在瑞典達到高峰時,一個研究班的學生說他們要自選課程。想讀什麼?是《人民日報》和《紅旗》的社論。一個學期下來,黨八股讀來無甚得著,才回到先秦文獻。那時的氣氛,可從馬悅然的自況透露。他說沒被打,沒被駡,覺得搖著紅旗唱《東方紅》的學生「還是對我很容忍」。這種容忍,不知是可喜抑或可悲。

Danielle關心瑞典新納粹的動向,我認識極少,回港後才上網補習,知道承先啟後的關鍵人物是恩達爾(Per Engdahl),二戰後協助納粹黨人遠渡南美,逃離搜捕,自言「拯救」者多達四千,像黑暗版《舒特拉的名單》。他過身後,書信遭公開,「宜家」創辧人琴帕(Ingvar Kamprad)跟他的交往比本來宣稱的深厚,琴帕跟納粹關係亦非年少無知所能推搪。但瑞典反納粹的意志一直頑強,經典照片“A Woman Hitting a Neo-Nazi With Her Handbag”尤具象徵意義。八五年,瑞典攝影師隆臣(Hans Runesson) 在新納粹遊行期間,拍下一位婦人用手袋拍打新納粹份子頭殻的瞬間,姿態散發無限憤怒,充分發揮手袋潛藏的功能。

重遊斯德哥爾摩,我也從各種博物館感到他們對常道的堅持,展館不論大小,都有格調。「東方博物院」仍有專櫃擺放高本漢的著作和藏書,展覽「中國之前的中國」和「中國圖書史」都用心。「歷史博物館」令我印象最深的大堂的一段簡介,並非「XX文化源遠流長」之類的空話,首句就說:「歷史對民主至關重要」,因歷史令人看見社會總是可改變的。之後拿北歐維京人說故事,不在其威武或傳奇,而在這形象在歷史如何給人利用:旁邊有張納粹黨在挪威的宣傳海報,是個拿著劍盾的士兵站在維京船上,借此號召挪威人加入德軍。「軍事博物館」沒迴避瑞典二戰時「中立」的可疑,明言讓納粹德國用境內鐵路運兵是助紂為虐。瑞典除了宜家、肉丸與臭魚,實在有許多更有趣的東西。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9月29日

Saturday, September 15, 2018

餐桌悲歌



有段日子,下午吃飯多數叫奶茶,偶爾叫茶走,伙記遞來,可能正跟同事聊天分了心,不止一次下了砂糖,才猛然記得那天叫的是茶走,徒勞地用鐵匙把未溶的糖拯救上來,他們卻早沉底融掉,無影無蹤。跟同事說,這樣下去,一定糖尿。

在熟悉的環境還好,一旦遠行,在餐桌遭遇不測的機會大大提高,猶如李小龍在《猛龍過江》因不懂外文胡亂點菜,迫不得已喝掉滿桌西湯。真正的文化衝擊總是肉體的,味蕾覺醒,因驚詫而瞳孔放大的一刻,才反襯出平日那套習焉不察卻根深蒂固的飲食習慣。去年在秘魯首都利馬住進了一家小旅館,首天起床,見大廳桌上已放好早餐,麵包旁是兩樽果醬,一樽藍色,一樽橙色。睡眼惺忪,掰開麵包,便塗那樽橙色果醬。一吃,辣的!什麼世界。回頭看樽蓋,原來有兩條辣椒。平素吃不得辣,還可惡地塗得那麼均勻,奮力多吃一口已是極限。跟在旁看報的店主還未熟落,不想他看見我浪費只咬了兩口的麵包,怎好呢?人急弱智生,想到另外那樽藍色的,看清楚是藍莓,不就可以塗上面,用甜來掩蓋辣?店主一定奇怪這亞洲人那麼喜歡吃果醬。再吃,本來只是辣,現在是噁心,繼續放碟上很不安樂,唯有趁店主不為意,到廚房快手把那又橙又藍的麵包丟到垃圾桶,連忙撕了抹手紙掩蓋屍體,才鬆一口氣。翌日,拿麵包塗藍果醬後,拿著橙的那樽把玩,若無其事跟店主說,你們真有趣,果醬是辣的,他應沒發現前一天的凶案,施施然說這是印加特產,樽蓋寫著的Aji Amarillo即 “Yellow pepper”,然後問:「你要試試?」

今年七月前往拉脫維亞,在芬蘭轉機,早上到埗,因等侯轉機的時間稍長,肚餓,又不想吃生冷東西,只好在不便宜的機場覓食。以前旅行,初段總是太過節儉,彷彿去旅行是為了儲錢甚或發達,到最後一天才發現還餘下那麼多人生可能只換一次的小國貨幣,覺得太像某種人生的隱喻,近年便對自己寬鬆了些,會買一公升以下的飲品,也不再因一次旅行而吃掉三十斤飽肚的香蕉。

但錢還是花得謹慎,夾芝士的硬包都放雪櫃,可以不理,倒看見一大鍋麥皮,最便宜了,但一碗也近五歐元,自己舀後付錢,因餓和貴,復仇一樣盛得滿滿。坐下,放進口,鹹的!恐怖極了。鹹爆谷只是小兒科,鹹麥皮難吃得多。看著那一大碗東西,應幻想他是甜的,抑或接受他是鹹的?再吃兩口,還有95%。這才親身體驗到那麼多外國人恐懼中式糖水,大概被Sweet Soup之譯所累。湯當然是鹹的,乾脆音譯Tong Shui,沒想像,沒比附,完全陌生或更易接受。再吃幾口。80%。旁邊買了麥皮的人似乎都吃得滿意,就當他是鹹粥吧。70%。不想浪費食物,吃剩太多也不好看。60%。早已不再餓。50%。遠方的飢民畫面。30%。小林尊上身。最後還是吃剩10%。再吃會嘔。

甲之肉糜,乙之砒霜。想起有晚在油麻地一間茶餐廳,看見鄰桌坐著兩位中年西人夫婦,一人叫了一碟咕嚕肉,重點是白飯來到時,都一下把飯覆到那兩碟很多汁的咕嚕肉旁,畫面非常震撼,應是受主菜與伴碟的想法影響。那刻覺得這樣油膩很易肚痛,也浪費了白飯之為白飯的精妙,似乎應提提他們,但想不到任何禮貌的方法,只好放棄,何況他們不也吃得津津有味。認識一位居港多年性格幽默的愛爾蘭人,很怕到酒樓吃中菜,問題卻不在食物,而在Lazy Susan。誰是Susan? 原來不是人,而是桌上的玻璃轉盤。他說從前不少女傭名叫Susan,轉盤就像偷懶不想來回捧餐的女傭,在英文乃得此名。他笑稱自己手腳慢,一見轉盤就緊張,轉轉轉,永遠夾不到想吃的餸菜,沒一次吃得飽,回家總是身心俱疲,可說另一種不為人知的餐桌悲歌。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 2018年9月15日

Sunday, September 2, 2018

轉載:抬起頭


圖:鄧樂滔

[郭梓祺按:去年中五中國文學作文考試,其中一題是〈抬起頭〉。兩位中學才從大陸來港的同學,恰巧都寫了自身經歷,都好看。]

〈抬起頭〉易嘉汶

我來自深圳,在深圳出生,在深圳長大,只是很小的時候,父親便把我的戶籍轉到了香港,於是在深圳無法參加需要「計劃生育証」的大型考試,又或者只是我媽懶得幫我辦証,總之,我最終被丟來了香港讀書,然而很不凑巧的是,我來香港的那幾年,正好是中港矛盾最嚴重的時候。

內地旅客來港大量掃貨,旅客在港的劣行等,將香港人的憤怒推到極點,挑了這個時間來香港,還是在廣東話不標準、一聽就知道我是內地人的情況下,我能活下來,也實屬不易。不過活著歸活著,頭卻是抬不起來了,「低頭垂眼你說什麼我不知道」是我來港後養成的第一個習慣。

我記得在學校期間,最高記錄是一天內被問了三次「你會不會也隨地大小便啊。」哎喲當時給我氣的,你說我要是一個激動就地給你表演一個怎麼辦,嚇不死你。有時候上通識課,一些將私人感情代入教學中的老師,在講內地問題上,簡直超乎我的想像,我當時都懷疑他是編的了。你可拉倒吧,我在內地生活了那麼多年,你說的情況我一個沒遇上。但這些也只是我的腦內風暴,不滿的話我都不敢說,更不敢去解釋什麼,因為所謂內地旅客的劣行也是真實的,被分類到這個群體中,我也很羞愧,那些行為,我也很討厭,所以那些嘲笑給我最大的影響,便是低頭不敢看人這一習慣罷了。

那麼抬起頭又是什麼時候呢,我不知道,大概是長大了些,心智成熟了些,又或是香港較內地開放的教育所致,雖然別人駡我後,我還是要回家洗個澡在床上躺好了才想起要怎樣駡回去,但至少,我有了解釋的意識。那個被你們所分類到一個群體中嘲諷的我,也厭惡這種行為。錯的是那些沒素質的人,和一概而論帶有偏見的人,我沒有做錯什麼事,不需要自卑,不需要低頭。
其實呢,這一生會遇到很多這樣的事,比起低頭當沒聽到,我現在更會選擇解釋,並不是每個人都是這樣,請不要隨便定義「我」。能解釋得明白最好,不能的話,隨便,反正我又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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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頭〉王家禧

路,很長很長的路,有多長?我怎麼知道,但我猜是很長的,長得望不到盡頭。什麼路?人生路嘛我還是知道的,不過我只知道終點,沒去看過程,很過份嗎?我覺得還好吧,我一向都這樣。我還小的時候,也就是倒退個十來年,小區和學校就是我的整個世界,我不需要向前看,也沒有人要求我這麼做,可能大家都覺得,來日方長吧。

於是我繼續走,低著頭,看着脚下走。我長大一些了,住在以前的小區,去了以前學校的初中部,一樣的同學。於是我便可以繼續低著頭,盯著腳下,走得照樣平緩又通暢。只有一點,多年的好友打算海外留學,父母的安排,她似乎也沒什麼留戀或強烈的不滿,太令人費解了。
早在小學時,學校已經拓展國際高中部,按道理,我該是往那走的,這樣就是一樣的小區,一樣的學校,熟悉的同學了,這樣我就可以還低著頭,亦步步趨地往前走了。可我就是抽了不知哪門子的風,硬生生在康莊大道上拐了個彎,主動被動地,去了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沒有了世外桃源般的小區,沒有了幾步路就能到達的學校,同學的性格與以前的不甚挨近。但我依舊妄想著繼續俯著頭,眼著腳下,於是我便繼續俯著頭走,眼著腳下。於是我扑了筋斗,安慰自己不過一時不察,轉眼,又一個筋斗。不得已地,時不時稍稍往上瞅一眼,不用抬頭,轉轉眼珠,看個大概就行了,至於再往前,遠一些的前方,眼不見為淨嘛。

但由不得我做主了,家裡人逼著我抬頭,用手推搡我走快些。想都別想,我向來都是低著頭,還不是相安無事,這已經是生存之道了。別人若問我:前方風景如何?我便十分肯定地瞎編,自己也分不清楚說得什麼,分明知道行不通,一段時間裡卻催眠得連自己都信了。

身邊的人也開始講了,同我說他們的前方,有龐然巨獸,也有緣水青山,我呢?我說不出之前瞎扯的鬼話了,因為和親眼所見相比,顯得虛空。我看見自己終於走到另一條岔口,有兩條路,一條是我曾經熟悉的康莊大道,不知為何再看卻顯得有些狹窄,一條卻是霧裡行船,廣垠無邊,令人心頭微震。

到了選擇的時候了。曾經一時的衝動讓我莫名地拐彎,而現在的選擇卻無比清晰。

請抬起頭看前方;我對自己說。

請抬起頭。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0一八年九月二日 「同場加映」

Saturday, September 1, 2018

共產主義鴨



港督葛量洪在回憶錄有這樣一段:冷戰期間,韓戰爆發,美國和聯合國對中國禁運,並確保中國貨不經香港外流。問題出在臘鴨。鴨在港孵化和長大,但鴨蛋來自大陸,一時不知怎辦。葛量洪的問題很幽默:那是共產主義鴨,還是忠誠的英國鴨?結果,鴨孵化時要有檢察員在鴨腳上蓋印,長大後另加記號,才可宰殺曬乾,變成臘鴨運往美國。

沒料到旅行會遇上冷戰餘波。那晚在聖彼得堡閒逛,巴士站貼著大海報,俄文看不懂,但鬍鬚佬很面善,不是寇比力克?原來走入幾步,昏暗的拱廊後別有洞天,立著一座叫Abpopa的舊式戲院,正做寇比力克回顧展,原裝對白配俄文字幕,忽想能跟俄人同看神采飛揚的冷戰黑色喜劇《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也有趣,幸好頭三行還有空位。

此前幾日曾問一位俄女子,年青人還看塔可夫斯基嗎?她笑說,深受文青歡迎,看不懂又再看,每次回顧都爆滿。那晚看戲也類近,文青佔多數,開場前有影評人上台簡介,除了 “Kubrick”我只聽懂 “Peter Sellers”,大概在說他在戲中一人分演三角的壯舉?俄羅斯天熱的時間短,室內沒冷氣很正常,但人多,通風差,大家流著汗邊聽邊拿小冊子搧涼,有的一直搧到散場。

電影說,美帝亡共之心不死,口裡總是 “Commie” 的美國狂人將軍,深信食水加氟是蘇聯陰謀,有天擅自下令戰機把核彈投到蘇聯,取消行動的密碼只他知道。溫文的總統嚇呆了,急召蘇聯大使到心戰室,欲與蘇聯總理商討對策,這才知道蘇聯剛研發了叮當法寶般的「末日機器」,若受核襲會自動還擊,威力足以摧毀地球。

電影不時嘲諷美國,幾個部長不在越南、老撾就在墨西哥。但觀眾笑得最大聲都是取笑蘇聯時,如美國總統叫蘇聯大使致電領導人,告訴他美國正來襲擊,大使在電話跟他用俄文說了幾句,便尷尬跟美國總統說:「小心,我想他醉了。」大家都樂於拿這刻版民族印象自嘲。蘇聯大使解釋,研發「末日機器」是為減輕核競賽軍費,人民更想要尼龍和洗衣機。但何不及早公告天下?大使說:「下周公布了,領導人最愛驚喜。」眾大笑。

《奇愛博士》在風起雲湧的六四年公映。古巴導彈危機過了沒多久,電影本來在六三年底首映,但原訂那天甘乃廸遇刺身亡,考慮到大眾情緒,才押後和更改部分對白。另一邊廂,赫魯曉夫同年下台,史達林路線有回歸之勢。《奇愛博士》看似狂想,卻處處取材現實,也反過來影響現實。在美蘇同守 “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簡稱MAD,名符其實)的前提下,因意外促使人類滅亡不無可能,電影出來後,美國即改良制度免得橋段在現實重演。攝製隊在格陵蘭高空拍攝時,意外拍得美軍秘密基地,一度被懷疑是蘇聯間諜,戲裡戲外同樣荒誕。

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在新作《廿一世紀的廿一堂課》說到民族主義在各地捲土重來時有這觀察:拜冷戰所賜,民族主義才在歷史裡一度消減,全人類滅亡的危機,逼使大家從全球格局想問題。甘乃廸死後接任總統的莊臣,六四年在新一屆總統選舉的電視宣傳 “Daisy advertisement” 以小女孩和與末日倒數作對比,旁白說: “We must either love each other, or we must die.” 果真是奇怪的愛。

《奇愛博士》最後在爆炸影像中輕奏的We Will Meet Again,本是英國人選作他朝因核彈避難地底時解悶的歌曲,竟預示了今日形勢:從前承諾已變了樣,愛意那可強,美俄又因特朗普與普京,在核武賽道一再遇上。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9月1日)

圖:作者攝。 "We Will Meet Again":

Thursday, August 30, 2018



人的阻隔,通常沒電影裡的戲劇化,甚至連這隔也消化了,早當作生活一部分,懶得改變,遑論落毒,繼續每周打網球。英國詩人Roger McGough有首圖像詩,主角是一對中年情侶,名為 “40-Love”。這Love字面是愛,在網球場上指的是零分,據說由法文雞蛋 “l’ oeuf”轉化過來。詩分左右兩行,恍如網球場的兩邊,讀詩時視線也像打網球,一左一右,一來一回:
  middle     aged
  couple      playing
  ten-          nis 
  when       the
  game       ends
  and          they
  go            home
  the           net
  will         still
  be            be-
  tween      them
四十比零的網球賽不見得刺激,這一局也快結束,可能只是無無聊聊打發時間,行禮如儀。分隔你我的網不單在球場,中間的一行空白,無處不在。

若嫌此詩偏重形式不夠韻味,英國詩人和音樂人Molly Drake有首名叫 “I remember”的歌,五十年代自家錄音,近年才給重新錄製發表,歌詞細緻動人,甜中有苦。分隔歌中情人的,不是網,而是記憶。沒人忘記,卻因千差萬別的因緣,各自記住截然不同的現實。

歌詞由 “We”開始,大家都未忘往日四處浪蕩,「我」總記住途上的好,記住鄉郊旅舍取暖的火光,「你」卻記住煙;我記住夏日河邊的柳樹,你記住咬人的蚊蟲;我記住西班牙市場上亮麗的橙,你記住灰塵。經歷一起經歷,回憶各自回憶,也不知是一起去還是分別去。四季過去,生活裡種種微小差別,令兩人拍出兩套調子迥異的電影,累積成歌詞結語:When I had thought that we were “we”. But we were "you and me.” 這兩句她特意放慢,餘音嫋嫋。這才發現,尋常的 “you and me”也可以如此傷感, “and”不是連接,是分隔。但不禁幻想,若從歌詞中的「你」來寫,又會是怎樣?那個「我」,會記得你總無法在不同步裡仍自得其樂?記得你身處當下,卻已沉溺於事物消逝的哀愁、他日的懷舊?記得你老在問:到底有沒有 “we remember”? 

但所謂不隔,不見得就是拈花微笑,這個看似理所當然的想法可能根本是妄想,或許世界向來如此,卻無礙人幸福相處。導演大衛連治(David Lynch)以怪誕見稱,但偶然能在生活的無聊中道出這隔而不隔。劇集Twin Peaks第三季有此沒頭沒尾的一幕:男警員與太太在同一辦工室工作,太太坐前面,正在網上看梳化,選了款式,看中米色,走到後面,丈夫卻愛紅色。二人前後來來回回,要米色,要紅色,爭持不下。最後丈夫走前,以為他堅持紅色嗎?他卻在太太耳邊輕輕說:「還是米色那張吧。」在她肩上輕撫幾下,便走回座位。太太笑了笑,在電腦卻又把自己本來選好的米色,換回紅色,才欣然訂貨。算不上什麼生活啟示,但人的關係往往在這有理無理之間,很寫實,也溫柔。

有幾多種關係就有幾多種隔。Molly Drake的才情不為時人知曉,得靠兒子Nick Drake身後之名才給人回頭發現,母子同命,都隔在時代之外。Nick廿六歲自殺身亡,留下三張不好賣的唱碟,音樂雖受母親影響,從歌中所見,二人關係卻有點若即若離。Nick寫過一首“Poor Boy”自道身世,慘淡孤絕,不知為何來到世界: “Things I say/ may seem stranger than Sunday/ changing to Monday”。你慘嗎,我也不弱,Molly用第二人稱再寫 “Poor mum”自況,人生夢沒成真,唯有把渴望跟滿地的書與玩具一併收拾打發。兒子唱「我」,母親說「你」,各有無人明白的冤屈,你我之間隔著的,還是那個叫人又愛又恨的“and”。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8月18日



Saturday, August 4, 2018

睏來即眠


朋友移居海外,行前跟她說保重,她回覆:「本也想說保重,但記起向來你是最會保重的。自此要跟你學習,努力睡覺。」果然是朋友,知我向來對睡眠十分尊重,反之,她要兼顧的事情不少,思慮多,常失眠。於是送了她《傳燈錄》這小故事。

有人問慧海禪師如何用功,他說:「飢來喫飯,困來即眠。」這「困」即「睏」。那人又問,其他人如你這樣用功嗎?他答,不同。問:如何不同?他答,凡人「喫飯時不肯喫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校。所以不同也。」在這意義下,《叮噹》裡可在0.93秒入睡的大雄其實是得道高僧。人想要、想做的總是太多。樹熊日睡廿二小時,樹懶十八,貓平均只是十四已算勤奮,都很少掙扎於熊生意義、懶生意義和貓生意義的問題,沒有「咁辛苦為咩?」的感歎。人類多可憐,被逐出伊甸園後,用盡九牛二虎的氣力,才能減少一點人為與造作,走很遠很遠的路回歸「自然」--當然,長頸鹿每天只睡兩三小時,一定覺得人類太懶散。不須索計校這些道理說說容易,人的環境千差萬別,我就不敢想像我不知道的憂鬱或眼淚,能睡只因比較幸運。

我和睡覺的緣分,最初也是環境逼出來的。阿爸今日純如綿羊,從前卻很火爆,阿嫲總說他「牛精」,或單字一個「牛」,這形像化的描述早跟錄影機和18503一起式微,卻是那一代男人常見的特質,常覺得可以用萬子良來代表。阿爸自少學蔡李佛,脾氣來時不是說笑,也間接令我培養出獨有能力,每見勢色不對,有人說話開始大聲,便立即放下手上一切,匆匆上床睡覺,不睏也裝睡,只留下聽覺留意風吹草動。有時也來不及單眼提醒家姐,何況小時跟她常處於敵對狀態,多數自顧自逃走。

睡吧,睡覺就可以暫別世界,逃過危難,她多數聽不到呼召,結果給擲爛的玩具也遠比我多。阿爸發怒時愛作勢拿電話聽筒,說要送家姐去寄宿,打給「姑娘」。當然是作的,我四五歲已知道,因為撥電話的速度不對,他太急,插手指進號碼,一撥,未待圓圈格格格格完全褪回來,已撥另一號碼,因硬撥,電話發出刮刮刮的怪聲,家姐只顧哭,完全沒留意。但躺久了,只要情況稍為好轉,總是慢慢便軟綿綿,天昏地暗,醒來已是新的一天。

人在床上輾轉反側,須索計較,有兩句諺語歸納得很好,因他同時點明思慮往往多餘:「一夜生出千條計,明朝依舊賣豆腐。」此話載於清人筆記,人同此心,失眠豈止現代人問題。有些人焦慮生活太平庸,自己太無用,「明朝依舊」乍看像失敗,空想不做,原地踏步,未來全無變化,宿命大於一切。先不說賣豆腐也高貴,在香港幾多人連守住豆腐舖也艱難,千條計正是為了繼續開舖,問題是,沒有那東想西想,可能連那平庸的晚上也捱不過去。就算只是小小的決定,也沒旁人可代為判斷,不做一樣活得下去,而且許多時根本無人知曉,無人介意,各自不知壓住幾多計劃,同時以為其他人都渾渾噩噩,過得一日是一日,幾乎要開口駡人不長進。「你估我想㗎?」是對生活沒餘地的大控訴,人生不應是條單向的鋼線。

另一朋友不是失眠,而是想做的事情太多,每天睡得極少,積壓下來,情緒壞透。先前跟她在電郵零碎談過,有天剛下巴士竟偶然碰面,剛問了「最近點啊?」她便開始流淚,結果散步聊了一會。她在讀大學,什麼都想做,又想做得好,很累很累。她知道是自我期望太高,我說,自我期望太動聽,有部分純粹是自我也說不定,換個詞語,或可把自己鬆動出來,少做事,多睡覺。慚愧,我知道的就只是這些,她笑笑,便各走各路了。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7年8月4日)




Saturday, July 21, 2018

五百世勞改



中學時貪得意去過一次書展,趁墟心態買了些不特別喜歡的減價貨,事後心裡空虛,而且人太多,自此再沒去過。今年因「愛情」海報而知道書展,只想:怎忍心?敏感與自重是文化的起點。

想起去年中國文學課談到梁實秋的散文〈書〉,文中提及讀書之趣,中外作家待在書架等候召喚:「行吟澤畔的屈大夫,一邀就到;飯顆山頭的李白杜甫也會連袂而來;想看外國戲,環球劇院的拿手好戲都隨時承接堂會」,關鍵不是課文,而是課本。「天行」出版的課本編得本算用心,這裡卻在「環球劇院」後面加注釋:「即現在的環球片場,位於美國洛杉磯,設有電影院及機動遊戲,供遊人玩樂。」機動遊戲?查另一出版社「教圖」,注釋大同小異,不知誰抄誰,抑或同抄別的來源。

這當然是錯的。梁實秋醉心的不是電影特技和過山車,不是荷里活的「環球片場」(Universal Studios Hollywood),「好戲」也不是《大白鯊》和《侏羅紀》。他用三十多年翻譯莎士比亞全集,這裡指的是莎士比亞的「環球劇場」(Globe Theatre),在倫敦有數百年歷史,九七年於舊址附近重建,長期重演莎劇,是著名景點。編輯在「作者生平」明明提及梁實秋的譯作,這裡卻沒為意,何況那段前面是屈原李杜,後面是阿里士多德,中間不似要勞煩史匹堡。

今天教科書連「香港位於中國南方」也犯禁不能說,「三權分立」又要遮遮掩掩,相比下這注釋之誤或屬小事,但不也說明,我們對那人文世界,未免麻木了些?說的不是學生,他們無辜。中文補習名師文靜教學如何我不曉得,但先前看過她在短片說,文言文的「我」有幾個講法,分別是吾、余、餘、予:「可以係多餘個餘,或者係姓余個余。」嚇一跳。她應是受電腦的繁簡轉換影響,余變成餘,便誤以為可用「餘」來自稱。知也無涯,出錯人人會,並不是捉到別人出錯而沾沾自喜,只覺得書和教育畢竟都為求真,要自重。香港的淪落只在政治,又全因赤化?

也沒什麼好悲觀。退十步,吳承恩何嘗不曾栽筋斗,《西遊記》屢提及《多心經》,是什麼書?葛兆光說,吳承恩或不知《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的「波羅蜜多」是音譯梵文「到彼岸」之意,誤把「多」字多了出來。書名可錯,內文更易出事。佛門對抄經要求極嚴,早料到人性容易馬虎懶散,不時靠恐嚇令寫經生警醒,抄錯一字便大禍臨頭:「善男子經生之法,不得顛倒,一字重點,五百世中墮迷惑道中,不聞正法。」暫時不那麼慈悲。

退百步,書中錯誤,也可引發偉大的藝術品。要列舉大作家很容易,著名編輯也記得兩三個,但校對員能想起誰?只有一位。導演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自傳式電影《鏡子》有這黑白一幕,看後長留心中:主角的媽媽是位校對員,一晚在大雨中跑回出版社,經過許多電燈泡和巨型印刷機,急急翻查文稿,因她似乎夢見了書中錯字。

大不了一個錯字,是什麼書,令所有同事驚惶失措?電影沒說,但放在三十年代的蘇聯,不難想像是領導人的著作。她趕到字粒房,拿著稿坐在窗邊看了又看,幸好噩夢沒成真。然後,塔可夫斯基低調地讓她在一張史達林海報前經過,沒事,過關了。夢見的錯字是什麼?寫字樓只餘下另一同事,她也要先四處張望才敢與之耳語。這幾場戲畫面如夢輕盈,卻深刻道出何謂出版壓力。回頭想,海報做得核突、注書有誤、解錯字詞,而不用五百世如何如何,不用全廠整肅下放勞改,也是非常幸福的。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7月21日)


Saturday, July 7, 2018

忘記世界盃



知道阿根廷對法國可能是美斯最後一場世界盃,想找個不斷線的地方看,友人E家中有嬰孩,「係我度要好似圖書館咁睇」,結果幾個人到了酒吧,旁邊還來了個穿著阿根廷球衣的阿根廷人,總由小聲的messi messi愈來愈大聲MESSI MESSI再猛打額頭。今屆完了我會記得什麼?應是最富戲劇性的阿根廷,錯配和性格缺陷都明顯得惹人同情,領隊像無人理會的過氣三線古惑仔,人人期望沉靜內向的美斯顯出隊長、領隊甚至救世主風範,他憂鬱的眼神,唏噓的鬚根,跟場邊馬勒當拿的自由奔放恰成對照。

但奇怪,歲月欺人,上屆不過四年前,我竟一度忘記決賽有阿根廷,以為德國大勝巴西七比一才是,或因巴西是主辦國,也可能受一條名叫 “German Brazil no players”的短片影響,一直覺得是上屆最富詩意的藝術品,間中會重看,原理非常簡單:創作人用電腦把那賽事的所有巴西球員執走,德國球員就在沒對手的球場內走位、傳球、射空門,然後在空蕩蕩的球場慶祝,很能捕捉那場球賽的精髓——巴西球員連雪糕筒也不是,根本沒現身,德國隊恍如小孩踢波不夠人,要在球場空想對手,盤扭空氣。這樣在半空的球場作賽,只屬球迷的狂想嗎?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在《足球往事》(Soccer in Sun and Shadow)說,歷史上真有這樣奇異的畫面。七四年世界盃外圍賽,蘇聯因不滿智利的球場,拒絕出戰,結果智利球員就在空蕩裡射空門,還得到主場球迷歡呼,順利晉級,今日上網仍能翻看部分「精華」。球場是設備太差,草地太多沙?都不是。七三年,美國策動智利九一一政變,獨裁者皮諾徹特(Augusto Pinochet)搜捕大批反對者,聖地牙哥國家體育館成了臨時集中營和殺戮場,蘇聯就是拒絕在同一球場比賽。

足球令人忘記世界,九十分鐘內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世界卻永遠是足球的背景。加萊亞諾寫馬勒當拿,除了寫他的球技和市井狡獪,特別強調他如何劍指權力核心,關懷球員權益,希望成立國際球員工會,八六世界盃開始,又質疑電視轉播權,批評國際足協為遷就歐洲時間,硬要把賽事訂在正午,而墨西哥的正午太陽猛得影子也沒有。但他試圖摧毀的除了後衛和足協,有時也包括自己,結果他告別世界盃的方式也份外黯然。九四世界盃,服食可卡因被禁賽十五個月後,他再度穿上十號球衣帶領球隊,在分組賽贏了首兩場,卻因驗尿驗出麻黄鹼,被逐出賽事。加萊加萊亞諾寫馬勒當拿的文章起首說: “He played, he won; he peed, he lost.”  因一泡尿,球皇給逐出皇國。

但加萊亞諾般也有記錯的時候。去年旅行路經烏拉圭,他們至今引以為榮的,是三零年舉辦首屆世界盃並奪冠軍,在首都蒙特維多輕易就找到那屆海報的明信片。那年只有十二隊,歐洲人嫌路程遠,船費貴,只有四國參加,亞洲非洲一概沒有,「世界」真細小。加萊亞諾當時尚未出生,描述球場盛況都靠資料和想像,他後來憶述《足球往事》問世後,有天收到電話,一個聲音低沉的老人破口大駡,他自知一定犯了大錯,在心裡做好最壞打算。老人問他,三零年世界盃,烏拉圭七月是什麼天氣?他答:「冷。」老人說:「十分冷。你竟寫觀眾席一片草帽?是氊帽啊!」老人解釋,自己畢生造帽,觀眾席上的帽許多就出自他手,他沒忘記。《足球往事》重刊時,果然把看台上那幾萬頂帽改正過來。

回歸基本,正如我認為把足球拍得最深刻的電影,是杜琪峯的《鎗火》——每個型男保鑣心底都有一個足球小將,如沒試過把足球以外的東西當波踢,根本說不上鍾情——足球令人難忘的,往往是純粹的樂趣,兩個書包就是龍門,還有本事對著空氣爭辯射球是高出抑或中楣彈入。若無喜悅,沒陽光,足球就什麼也不是了。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7月7日)

Germany Brazil no players: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l47Bvxc984&ab_channel=HeshamAly

Monday, June 25, 2018

釋chill



有時候,只能說「吃冰棍」,不能說「食雪條」,如解釋chill。

那年前往西藏,在成都轉機,等待時在機場四處逛,有家賣英語教學影碟的舖頭,門前放著電視播放卡通片,用土炮方式解釋英文生字,例如chill,字面是寒冷,現在常給人拿來指清閒散慢的有型。卡通怎解釋?好像是在一個夏日炎炎的沙灘旁,主角熊貓經過,正流汗。登登登櫈,變出一支橙色雪條,普通話旁白說「一根冰棍」,打直飄到熊貓身邊,再登登櫈,「兩根冰棍」。熊貓正要吃,畫面停頓,兩支垂直的雪條抽象化成兩個細楷l,熊貓的「吃」則變成拼音chi,飄到前面,合併成chi-ll。所以,chill者,吃冰棍也,而且是兩支,是不是很chill?原來英文也有象形字,而且要用普通話才解得通,結合形音義,簡直用心良苦。此後,每逢聽人說「chill下」或「好chill」,腦裡就自動有把普通話聲音說「吃冰棍」,總忍不住偷笑,旁人應該覺得很怪異,可恨那次沒花幾十元把光碟買回來,一個一個看他怎樣說文解字。

生活悶棍多,誰都愛冰棍。民國初年,詩僧蘇曼殊老早用自己的方法貫通中英,〈燕子龕隨筆〉第三十三則,起首說「英吉利語與華言音義並同者甚眾」,然後開始舉例:「費曰Fee,訴曰Sue,拖曰Tow,理性曰Reason,路曰Road,時辰曰Season」等等。開頭幾個例子都是快樂的意外,純屬巧合,結集起來有足以令人一笑的巧思,愈後的例子卻愈站不住腳,「爸爸曰Papa」和「媽媽曰Mama」從語言學的觀點看,不過是嬰孩嘴唇較發達,唇音M和P等最易模仿,最常在旁的父母就以為在呼喚自己,並不限於中英文。再後的「芒果曰Mango」明顯是音譯,上網一查,芒果唐初自印度傳入中國,初譯阿摩落伽,後譯「杧果」,輾轉傳到歐洲英文便成Mango,蘇曼殊將他放得那麼後,似是心中有數,純粹用來充撐場面。我覺得這段話最chill的其實是表達形式,「隨筆」就是隨見隨抄,隨感隨錄,看似手到拿來,卻不知想了幾多個晚上,但一則一則平空而至,容易顯出慧根。如替蘇曼殊續寫這則筆記,應該還有「隨曰Chill」,不是隨波逐流,而是隨心隨性,這就不是販賣生活品味的姿整hipster咖啡店所能提供,比說「潮曰Chill」有意思--潮進潮退,「潮」已不潮,  “chill”亦將步其後塵,八九十年代的 “high”和 “free”說不定有望捲土重來。

正如道在糞溺,真正的chill一定在看來最不chill的地方,對立統一,「X到盡頭就是型」雖是害人的大話,「鈍到盡頭就是chill」卻應該正確。在這渴求溫暖和熱血的世界,唯有鈍胎對現實懷有熱切的冷漠感,對成規完全麻木,極端起來可以很荒謬。在Youtube打 “Peter eats chips”,會看到美國卡通Family Guy這黑白的一幕:幾個納粹軍人踢門衝入大宅,一個猶太家庭躲在閣樓默默祈禱,希望不被發現,颯,颯,Peter大概太鈍,不知情況危急,泰山崩於前,繼續食薯片,大聲地颯,颯,颯,嚇得大家張開口,真正是心遠地自偏。

幾年前購得美國樂隊Brokeback的舊碟“Looks at the Bird”後,看過Nitsuh Abebe一篇樂評,他給了七分,不高不低,有意思的是比喻:大碟就如焗薯,吃前已知道喜不喜歡,也清楚自己現在想不想吃,沒驚喜,不是主菜,但有這伴碟也可以令人滿足,既可幻想身處2100年的巴黎或東京,又能在空蕩蕩的家中懷懷舊。他這形容真精彩,正是沒銳意做浪尖,放下野心,甘於像薯仔平實和遲鈍,不扮大蝦,不扮牛排,對時代有些抽離,對潮流帶點冷漠,反能站在時間之外,不in所以不out,無古無今,顯出薯仔的尊嚴,才是真chill。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6月24日)

Sunday, June 17, 2018

在以色列,應否領奬?


在最近的以巴衝突中,阿根廷國家隊取消了跟以色列在耶路撒冷的友誼賽。再早些,猶太裔影星Natalie Portman拒到以色列領取 The Genesis Prize,使得主辦者取消了本月的頒獎禮。此外還有一則新聞,以色列作家告魯斯曼(David Grossman)的高中文學老師Eli Yassif,撰文訓斥他不如Portman果斷,竟從首相内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等人手中領取「以色列文學奬」。問題是,告魯斯曼非但不昩於時局,向被視為左翼,常抨擊以色列政府,領奬前一天才在以巴衝突死者家屬的聯合悼念活動中演講。老師的文章措辭嚴厲,說際此恐怖現實中,容不下文學的複雜(there is no place for literary complexity),只能明確跟政權說不。我很好奇告魯斯曼的得奬感言怎樣說,但官網只得希伯來文,甚至不肯定有否演說環節。後來卻發現有人撰文維護他領奬,覺得將帶來希望。世界跟文學同樣複雜,讓這複雜展露出來,可能也是文學的作用。

寫小說是收藏流亡者

最初接觸告魯斯曼,是幾年前旅行時在一家舊書店購得他的散文集 Writing in the Dark,一本談文學、語言和政治的好書。他的父母輩曾經歷納粹屠猶,自己一代則多年活在以色列與中東諸國的衝突中,自言心裡常為下一次災難做準備,在這處境下,愈敏感的人愈痛苦,人人掏空自己變成盔甲。文學成了拯救。寫小說是什麼?他說就是為筆下的角色完全負責,無人可以取替你了,如同戰時把一整個被追捕的家庭藏匿地下,他們就靠你每天送水送飯,紓緩恐懼,讓他們知道外面的形勢。因其猶太背景,讀時自然聯想到二戰時被追捕的猶太人,出現的畫面是塔倫天奴 “Inglrious Bastards” 開頭,納粹軍官在屋中試探那一幕。告魯斯曼怎樣形容「猶太大屠殺」?生於耶路撒冷的他說,區內就有猶太人一直說不出 “Holocaust”,只能說「在那裡發生的事」。外人總說 “then”,已過去;猶太人卻說 “there”,「那裡」的恐懼還蔓延到生活各面向。他最初決定寫小說,即因為讀過寫「那裡」的書都回應不到心中的問題,於是自問自答,代入納粹軍官,想知道要先得怎樣殺死自己,才能那樣殺人。

但書中印象最深的,是告魯斯曼寫他兒子Uri的一段。二零零六年,以色列與黎巴嫩打仗,告魯斯曼起初支持戰事,但後來改變立場,聯同奧茲(Amos Oz)等作家辦記者會向政府施壓,希望停火。兩天後,他便接到兒子在戰場上的死訊。接下來的許多段都用 “I write,”來開始,解釋寫作於他,就是為了不讓世界每天縮小和關閉,為了用文字的敏感還原自己的知覺與幽默,也為了不可回復的現實。他寫兒子陣亡的小說To the End of the Land我未看,去年知道他憑A Horse Walks into a Bar得「布克國際奬」(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倒立即看了,非因奬項,而是因這小說寫的,竟是一場棟篤笑。

拿自己做棟篤笑

讀這小說時,一路覺得適合拿來拍電影。故事主軸是年老落泊的棟篤笑演員多華拿(Dovaleh)金盤洗手的演出。「我」是個退休法官,小時跟多華拿相識,已多年沒見,有天卻收到電話,被多華拿勸服來到這家三流夜總會看表演。台上的演出愈來愈荒腔走板,因為多華拿帶來說笑的,已由種族、性、政治、左膠和阿拉伯人,變成自己破敗的人生,觀眾本為歡笑而來,卻成了看人公開自殘,一個接一個離場。台下的「我」,卻邊看邊閃回舊日記憶,多華拿自小給同學欺負,某年一起到軍校接受短期訓練,中途還突然退出:軍官通知他要快收拾,翌日四時要回耶路撒冷參加喪禮。這也是台上的最大笑話。那時只想知道死去的究竟是父親還是母親,卻因為官僚或冷漠,無人理會,載他回家的司機覺得這少年太可憐,開始不斷跟他講笑話,多華拿輾轉才走了往後的路,死亡與喪禮也成了他在台上穿插的題材。例如這個:男人接到三十年沒見面的舊同學電話,說有張明天決賽的門票,可請他去。男人欣然答應,但中場休息時不禁問舊同學,沒親戚嗎?同學說沒有。男人問:「太太?」同學答:「死了。」男人問:「相熟的朋友和同事?」同學答:「都問過了,他們都說寧願去她的喪禮。」

這小說的出發點獨特,而且感人,笑中有淚。笑話不容易跨越文化,以色列人看黄子華會笑嗎?不肯定,只知自己肯定讀漏小說裡許多跟讀者的單眼,有些枝節要問住在以色列海法(Haifa)的巴勒斯坦友人S才明白--S既有以色列公民身分,富有,愛購物和玩樂,同時熱切關心巴勒斯坦人前途,向我介紹媒體 “Electronic Intifada”,本就跟我印象中的巴人不同。問她故事場景Netanya有何特別,她說那是 “the Mafia city”,在西岸旁邊,我差點錯失這重要的基調,難怪一開首多華拿便笑說自己竟忘了拿避彈衣。那場棟篤笑初段還不能寫得太精彩,否則「我」就不能因為沉悶和焦躁,如坐針氈,不斷東想西想引出回憶。但演出愈來愈到肉,重點也由帶點孤高的「我」回到台上:這個異類老朋友又出來表演了,「我」以前從未引手幫助,來不及追悔,現在又要在台下旁觀他笑說悲悽。

被孤立的叛徒

後來看過告魯斯曼一個訪問,記者問得直接:小說有自傳性質嗎?國內有人覺得常抨擊以色列的告魯斯曼是叛徒,會否覺得愈來愈被孤立,如同那位在台上漸被觀眾遺棄的演員?他沒直接回答記者,只點出愈來愈多人放棄保存現實的複雜,日趨簡化,狂熱分子和原教旨主義者才會成行成市。

雖然老師批抨告魯斯曼接受文學奬,但也有文章維護他,為事情提供了更多背景。一者,上回頒發文學奬是三年前,首相内塔尼亞胡在大選前臨時撤換了評審小組兩位評判,告魯斯曼等多位侯選得奬者一起退出,以示抗議。今回的評審小組,正由上回被撤換的評判擔綱,可算取回一點公道。二者,領奬前一晚,告魯斯曼在以巴家屬的聯合悼念中,發表了題為 “Israel Is a Fortress, but Not Yet a Home”的演講,認為巴勒斯坦人若無家園,以色列人也難安居,列舉了一連串使以色列 “less of a home” 的行為,如種族隔離,如國防部長阻止巴人出席聯合悼念,如以色列狙擊槍手濫殺平民,但因演講措辭嚴厲,旋即有以色列人提議遞奪告魯斯曼的「以色列文學奬」。世界充滿灰色,文學除了訓練人看見世事的複雜,不也在在暗示我們的無知。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0一八年六月十七日

灰色Ha Ha Ha﹣﹣訪周澄


攝:曾憲宗)















去年在《端傳媒》讀過周澄寫的國際新聞專題,如南非走私鮑魚的情況,或菲律賓新總統上任後以反毒之名的濫殺,都有印象,覺得在香港做這些冷門題材,尤其是她專門做的東南亞新聞,注定不受重視,卻不知要下幾多工夫。後來不再見她的報導,知道她已離職,轉做freelance寫作和翻譯。訪談前跟周澄笑說,在網上搜尋她寫的文章不太容易,常有陳年花邊新聞干擾。她說:「我明,所以我從來都唔會google自己個名(掩面)。」

周澄說,怕訪談時忍不住不斷講書講戲,結果的確這樣,她除了多次自嘲是「讀書人」,說得最多的就是文藝,因覺得故事能讓人看見黑和白中間那一大片灰,複雜又含混,想來可能也像她自己的故事。她說記者現在愛把她放在「消失」的框框下,其實不過在做別的事情。這是我首次跟她談天,有許多意料不及之處,如她甫坐下就說到自己的情緒病。

焦慮

郭:你近況是怎樣的?

周:想放慢些,在打算出國讀博士。幾年前我可能不想說,現在覺得說也或者是好事,關於情緒病。

郭:以前已有?

周:十年前讀中大時已是,但那時社會不多人會說,較避忌,就算朋友出於好意也可能只勸我多做運動,大家都未適應怎處理。但我一四年,也就是雨傘那年,去了英國,開學日有很多關於情緒病的資訊,說明需要幫助可怎聯絡,覺得那是正常事,醫療制度也照顧得到,藥費便宜。

郭:那時是讀書壓力?

周:不止,讀書人都傷春悲秋。現在正準備再看醫生。我想也可能跟年紀有關,走到人生某階段,覺得停住,可以很焦慮,未必有單一原因,何況不是第一次。平時會失眠,突然有panic attack,心跳快和出汗,解釋不到,然後就開始想人生有什麼意義之類。但讀書人有個毛病,就是下一秒又會批評自己,想生活已很不錯......

郭:然後再批評自己的批評。

周:哈,就是,永不完。

郭:回帶。你最初是怎開始關注東南亞新聞?

周:那是2010年「五區公投」後,那時只知道想離開香港,在港找工作也不容易,經驗淺是事實,但也聽過不請我的原因,是我太出名了。

結果去了馬尼拉的NGO實習。那NGO在泰國和菲律賓都有分部,菲律賓少香港人識,更intriguing,跟香港的關係也密切。報名後不久就有「人質事件」,出發前很多人問為何要去,馬尼拉人知我來自香港,也不停道歉。關心氣候變化也是那時開始,因菲律賓是極受氣候變化影響的國家。當時覺得大開眼界,當地很多團體倡儀「氣候正義」,我曾參與遊行,在香港幾乎無人關注,最多只有Al Gore的紀錄片。

心虛地叫口號

郭:那時已知不想做政黨工作?

周:一早知道不是那材料,我那麼多是非,直覺會令人好麻煩,哈哈。而且香港的政圈很細,會為小事拗很久,完全無益。我自小喜歡寫作,回港後便想或可做記者,性格也適合,因我是很容易心虛的人,在台上叫完一句口號,心中立即反問那有沒有根據,可能也是讀書人毛病,永不可能從政,因那要的往往是sound bite。後來幸好遇到張潔平,入了《陽光時務》做國際版。一年後離開,試做freelance,去馬來西亞採訪大選,沒錢,寄宿在朋友家,寫好了稿,就厚著臉皮逐家報館問,最後有幾間最後都要了,覺得freelance也可以,雖然稿費不多。

郭:做東南亞新聞,感覺是怎樣的?

周:國際新聞已不多人理,東南亞的就更少,不知可否說是文化偏見。有前輩還會好心地勸我別做,免得浪費精力。但可能我硬頸,常想為何要做熱門的事?後來去英國讀「能源和氣候政策」碩士,也有人質疑太偏門,心裡便想,就是因為他冷門才要做,人人做相同的東西有何意思?這是我的common sense,但明顯不是社會的common sense。

在英國回來後,一六年去了菲律賓報導大選,那時開始講杜特地(Rodrigo Duterte),香港沒人理,但直覺這人重要,值得關注,因他做市長時的人權往績已很差,而且跟特朗普一樣愛亂說話。機票便宜,就大膽過去採訪,問《端》有沒有興趣,這樣又開始做專題報導。在《端》的好處是可接觸到香港以外的讀者,台灣在蔡英文上任後因為「新南向政策」,大力資助東南亞文化交流,如有團體辦電影節,請導演來,令人更留意東南亞的社會現狀。加上台灣有原住民文化,跟東南亞淵源大,蘭嶼跟菲律賓最北的巴丹島,本來便屬同一族。可能台灣的人文傳統較強,不介意看長文,也不斷翻譯東南亞的專著。

郭:離開社運圈鑽入東南亞新聞,有沒有要證明自己的念頭?

周:最初可能有。但社運的經驗常令我想,說要改變社會,究竟自己有什麼能力?理論根底不好,學界的研究又不知道,如你認真,很快就會知道限制。香港傳媒對記者的培訓不多,都是邊做邊從頭學,更覺得要有專長。

郭:採訪東南亞的過程,會否覺得政治上有某個共同趨向?香港人為何要理會?

周:因為在菲律賓的經歷,和之後一些交流機會,我接觸了好些來自東南亞等地的朋友,開始覺得東南亞的歷史很有趣,特別是殖民和戰爭歷史、多元族群文化、轉型正義的問題,而且跟香港有種「這麼近,那麼遠」的距離,明明地理上接近,歷史上又有聯繫,如胡志明和黎剎,都曾以香港做基地,香港又有那麼多菲律賓和印尼人,但我們的認知卻非常少。

香港環保議題狹窄

郭:氣候議題又如何?

周:我在英國讀書時仍未如今日受關注。我不認為那完全是環保問題。就如說不用石油改用再生能源,便是經濟議題,要經濟地解決。我在香港很少說自己是環保人士,因大家很容易將你歸類和標籤,收窄了讀者群,而且很快就會鬥誰更環保:「你家中還開冷氣嘅?」、「食肉嘅?」......

郭:哈,好煩。

周:就是。有些環保人士並不怎樣想政策,容易把事情道德化,但問題涉及科學和經濟等,未必是非黑即白的,中間有很多妥協。如反核,我就有保留,因核能也有自己的創新,安全也在改善。就算好像萬惡的石油,也有很多工程學上的改良,如提高石油採收率,和海上液化天然氣處理。但在香港說環保,很快只想到保育海豚和樹木。

郭:不知跟新聞分類有沒有關。外國媒體有什麼值得借鏡?

周:如《衛報》便有「氣候變化」版面,明白這是跨領域的問題。《紐約時報》去年也請記者專門報導氣候變化,那人不可只愛環保,要知道科學和經濟上有什麼做到和做不到,同時那又關乎社會和人權。

郭:香港的困難在哪裡?

周:一來好像覺得政治的問題解決不到,其他議題都無謂說,立法會也沒用,談政策有什麼意思?二來討論總是不夠深入,如興建焚化爐,我是支持的,不斷堆填也不是辦法,但還未討論到細節就完了,尤其一到地區選舉。三來在香港談氣候,沒法不撇開大陸,就算香港沒車,仍會有空氣污染,有些東西要合作才做到,但政治上很敏感,現時的社會氣氛也難討論。

「讀書人」的自嘲

郭:對了,發現你很喜歡說自己是「讀書人」。

周:這是用來笑自己的。有些典型毛病,如有東西寫錯了,可能沒人理會,自己卻很介意,轉頭又會想是否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郭:你覺得有這種讀書人的自嘲或自覺,會跟其他記者有什麼分別嗎?

周:如說做記者,的確是自嘲的成份比較多。因為讀書人,或應說讀了少少但又未到清通的人,容易先有一套想法或假設,再去接觸實在的人、事、地。有時想得多也是牽制,太抽離,不能完全投入理解。有時又容易想到某種結論,想像未來的發展,或者想用一篇文解釋所有問題,但其實我有什麼權?

實際的問題是,想得太多就會拖,就慢,注定做不到每天新聞。你不這樣問我也沒認真想過。但這自嘲也是自我提醒,要記住書寫的人與被書寫的人之間的不平等。誰說我有權去談論其他人的生命?我們可以說,記者天職是寫出真相,但是為了誰而寫,有時我也疑惑。要記住我們不是史學家,沒責任也沒權下結論。我前年年底做那篇菲律賓反毒戰家屬的現場報導,就看著一個女子知道爸爸無端被殺,在街上嚎啕大哭。另有一個媽媽,女兒被誤殺,在家設靈過聖誕,這時你會忍不住問自己為何要在這裡,是否在消費他人的苦難。話說回來,我的確喜歡躲在家看書,說出來也沒人信,其實我有人群恐懼症。

Flirt with danger

郭:哈,真的很難有人信。向來如此?

周:哈哈,好失敗。也不明白以前做「學聯」是怎樣帶領群眾的。可能年青時什麼都想試,想證明自己做到。但其實只要看到一大堆人,就好易緊張,那時有前輩說,好像有兩個周澄,常在鬥爭。

郭:應該兩個都是真的。

周:也可能是ego,常想 “flirt with danger”,我有這舖癮。加上我硬頸,別人愈反對我愈要做,既介意人怎樣看,又憎恨自己介意別人眼光。心中便會:頂!不理了。很矛盾。

我一直相信講故事的力量,看許多文學,很喜歡Evelyn Waugh,發現年紀大了,愈來愈喜歡好笑的東西,好笑實在難,所以我最喜歡的電影導演是劉別謙。我也看很多東南亞的英語作家。他們很在意英語是殖民者的語言,而且能寫英文即代表某種社會優勢,許多是關於後殖民的作品,用來處理記憶和身分問題。正因為是外來語言,才有距離回頭看社會。

黑白之間一片灰

郭:那你回頭看自己,有什麼想法嗎?

周:我從來不後悔,也不怎樣懷緬舊事。現在對自己和他人都較寬容。以前想什麼都做得到,現在會跟自己說,做不到也沒什麼大不了。我覺得人生許多想法和決定,都被聽過的故事影響。故事令我們明白,世界有黑和白,但大部份是灰色,含混又複雜,黑和白可能是政治講,灰色則需要好的故事來講。

郭:想起你寫南非走私鮑魚的報導,跟毒品、種族、漁民生活就千絲萬縷。

周:那篇就被人投訴寫得太長。又如杜特地當選時,不少人暗暗質疑是菲律賓社會有問題,竟選這樣的人做總統。我不能美化獨裁政治或民粹主義,但不免想,為何他們對人權問題這樣含糊?追問下去,可能是他們歷史上死的人實在太多等等。

小時看故事,對黑白最敏感,大了才想知道那灰色究竟是什麼。中學開始,我就不是大家標準下的乖女仔,但我又說不出為何自己不乖,常在「我就是這樣」跟「渴望知道自己為何這樣」間拉扯,更想把自己推向那灰色,希望了解自己。我讀親中學校,卻很早參加支聯會,又有很多男朋友,別人都覺得我是異類。到大學仍理解不到自己,而看書看戲,令我有一份安慰,因為知道問題不單你有,全世界都有人為此苦惱。

郭:想起《四百擊》。結果明白到什麼嗎?

周:或是一些慾望。你想成為什麼人,和你只是什麼人,那時想很多。你會嗎?

郭:較少。可能我的自我期望不高,不太勉強自己。

周:你覺得跟性別有關嗎?在想社會教導女仔的方法,會否令她們更敏感於別人的期望。

郭:到你加入社運和政圈,有否因此特別在意性別?

周:如「女神」的稱呼就是雙面刃,意味你的言行要符合某種要求或規範,但同時也令你想傳播的訊息更易傳開,男的要「呃like」反而好難,這感受我也很難否定。所以無論怎樣,那種要經營公共形象的壓力是存在的。後來經歷了雨傘一輩的女子,面對的壓力就大太多了。不過我不希望將自己說成受害者,I own my mistakes。只不過剛好我的錯誤或輕狂成了話題,只能接受,提醒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如果講出真相不是負擔,也好希望可以講出好多前因後果和過去的創傷,就能解釋一些事情,但這又違反了我做人的信仰。人生有很多事不能這樣直線解釋。說到底,他人怎樣想不是最重要的,“to understand all is to forgive all”,對自己對他人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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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澄:前學聯成員,2010年曾組成「大專2012」參加五區公投,出選新界東選區,後為記者。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0一八年六月十七日

Saturday, June 9, 2018

利記人生,大叔詩學
















對利物浦球迷來說,歐聯幻滅後的失落才是人生實相,習慣不了早就離教,改信「信甲得乙」般確保投資回報的宗派。那晚,中學同學F本約我到太子的酒吧睇波,中一開始我們就是利物浦迷,他喜歡麥馬拿文,我喜歡列納,在球場上也用二人來定義自己,是雙重的隊友。出發前,倒在電腦跟另一朋友說:「營住會輸,朝早咁眼訓搵車撘但輸波嘅感覺實在太痛苦。」利記球迷都明白吧,總是不會贏的,總是明年有機會,球賽未開始,已太輸得起。四時許回家,跟那朋友說:「唯一分別是不用搵車撘,因最後改在九龍城酒吧看。」

那是一間在外頭不大看得進去的舊式酒吧,一開門,正播著劉德華九十年代的演唱會,只餘吧枱座位,旁邊是來回擲飛標的男女,都是熟客,不為足球而來,反而突如其來的許多陌生人打擾了他們的日常。我恐嚇友人,全場都會有華仔音樂墊底了。幸好開賽時,全部電視轉為足球,旋即發現,場內幾乎清一式是利迷,身旁的兩位大叔,一個不斷更新賠率,知道他落注買的卻是皇馬,理想與現實,怎樣都開心。另一個,每三句話就有一句笑話,是觀眾席身經百戰磨練而來的準繩。

沒驚喜的宿命太難捱,那晚就在這兩位大叔身上,看見一種跟利物浦輸波一樣熟悉、卻因而特別容易忽略的足球詩學。利迷和哲學家奇治利(Simon Critchley)去年在What We Think About When We Think About Soccer特別標舉足球詩學,用哲學理論揭示球場上給隱沒的光輝,篇題有趣,如皮球本身的經驗( “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ll”),或從零六年施丹紀錄片點出足球的神聖感(竟隻字不提Mogwai的配樂),只是寫得太零散,倒不及大叔圓融。拉莫斯扯低沙拿,沙拿哭著傷出。賭波大叔立即上升到國族層面:「埃及仲唔出兵攻打西班牙?埃及就得個沙拿,你仲識邊個?」講笑大叔零秒回答:「法老王。」我哈哈笑了出來,雖然那刻實在黯然--如果利物浦是形容詞,沙拿肯定是最un-liverpool那位,別有一種傲氣與天真,季中已無視曼城說要拿聯賽冠軍,氣質跟六次決賽輸五次的高普大異。

之後,講笑大叔每逢看見拉莫斯,都叫他做比比--曾效力皇馬的殺人王Pepe。比比雖已離隊,卻奇幻地踼足全場,最後還捧盃拿冠軍。被動地睇波太沒意思,大叔都慣在電視裡創造自己的球賽,球場就是畫布,靠想像力和一把口,讓人看見他的胸中丘壑。

最能看見大叔在幽默感下的真性情,肯定是利記門將的兩次失誤,句句粗口,駡他太靚仔、太姿整,我覺得都有洞見。但全場最奇幻的,則是C朗在皇馬領先三比一時的一記半單刀,快要射門,畫面右下角卻有個穿長褲的人跟他一起跑,那是闖進場的球迷,一路走到畫面中間,後面是兩個著螢光衫的保安,扭作一團,在球證吹停比賽前的一兩秒,球員都緊守一日未吹雞一日不要停的教誨,仍專業地繼續攻防。那刻,兩個世界相交叠,右下角的庸常世界,一路侵蝕球賽那獨立自為、人歌人哭、結合蝦碌與神性的足球世界。

C朗知道今回連配角也做不成,很無奈;利記球迷早知大勢已去,不作聲。在那段誰都只待球賽終結的無聊時間,唯有大叔繼續用笑聲突破憂鬱:「哈!條友一定買咗三比一波膽啦。」末段,電視訊號停頓了幾下。大叔高聲問酒吧老闆:「有冇續約啊?我今晚唔畀錢了」。訊號復原,鏡頭映著C朗,他又立即說:「X,張家輝嚟嘅喂。」太厲害了,短短一句話,典故套典故,把《賭俠2002》和「亞視」完美混合,繼續在平庸現實中創造地閱讀,比比與張家輝的幽靈才能在歐冠決賽同場,那雲淡風輕,見凡人所不能見,非詩人莫能為。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6月10日)


Sunday, May 27, 2018

九龍城soundtrack



撻撻。有天在九龍城遇見一瘋漢,手中拿著小小的銀色點人數機,邊行邊按,撻撻,撻撻,一邊大叫:「好多人啊!愈黎愈多人啊!」因畫面太富電影感和預言味道,事後一度懷疑是自己加鹽加醋。瘋漢肯定有,摩西過紅海一樣分開路人,但手裡真拿著什麼道具,抑或撻撻撻的只是手指?住在九龍城剛滿十年,如要留點紀錄,也只有這種疑幻似真的片段,都怪平日總把記憶和想像混在一起。

曾在網上見這警句: “I wish my life had background music so I could understand what the hell is going on.” 有時電影配樂一起,便知是吉是凶,到大結局沒有。九龍城若有soundtrack,開頭可能是一陣飛機升降。

小時候九龍城寨仍在,卻從沒要進去一看的意欲,在我的世界,他的確是消失了才出現的,沒料到現在就住在旁邊。那時跟著阿媽到啟德送機,大堂內航班資訊是啪啪啪啪地響,順路再到獅子石道買牛仔褲,看飛機的興奮,一下就給厭煩蓋過,恨不得離開。如要為這地方寫篇小說,也只為裝住某天想到的話:「到他儲夠勇氣說最重要的一句話,頭上總有飛機經過。」

曾在此生活的人,料必培養出一種集體性格,習慣每幾分鐘便把要說的話收回口裡,待玻璃燈罩震動完畢,才施施然開口,只有外來人才喉嚨痛。平時是快鏡一樣生活,但飛機一來,先是停頓,再轉慢鏡,籠罩一切的噪音令世界變得安靜,情感凝結,沒說出的話在片刻留白中清晰起來,他還自責於尚未表白,飛機遠去,回復日常,她心中已經明瞭一切,就這樣解決了時差問題。

到機場關閉那夜,居民都在電視看直播,聽到熟悉的「現在已經夜深,請把音量收細」,突然感觸起來,知道安靜的夏天終於來臨,飛機不再如教堂鐘聲主宰生活,可以暢所欲言,對,自由了。但居民旋即發現,大家吵架多了,話到口邊不用再留半句,理從是處,誰也再不讓誰三分,急著表態,用語言畫界,本來只有專程吃泰國菜的人才買葛菜水,現在居民都來排隊。

他說,應該回眸。她說,應該抬頭。然後便召集居民,討論半晌,一致同意,以後每五分鐘,一起抬抬頭扮有飛機經過,不說話。在蟬鳴之中,才回復昔日的和樂。

現實裡,九龍城到處是拆樓起樓、紅van司機特別暴躁、酒吧門外總有情侶叫駡、也如瘋漢所說愈來愈多人,但奇怪,至少在我居住的街道,有時仍出奇寧靜,能聽清每種雜聲。早上步行上班,隔幾條街已聽見啪、啪、啪。那穿著圍裙和水鞋的高佬,拿著一個冒煙的實心紙皮盒,舉頭,扔地,舉頭,扔地,重複十次。他是凍肉舖工人,從側門進出舖頭,很像楊東龍畫作的角色,總在框限他的背景中突現,借臂力和地心吸力,把雪藏了不知多久的凍肉團還原為一塊塊可數的扒,日復日舂米鋤地,庖丁解牛。

然後是城寨公園的哈哈哈、呵呵呵。晨運客各有地盤,其中一派會隨音樂哈哈呵呵,後排是帶老闆來的女傭,用十分之三的熱誠跟著做。普通話歌詞好像跟耶穌有關,每次想聽清楚,穿粉色運動套裝的首領就會招手召喚,唯有逃走。

到聯合道,幾間學校接連傳來打鐘和提琴聲,馬路旁長年鑽地,兩個南亞工人栽了半身進地底,旁邊鐵牌上有個工人雙手放頭抱歉打擾的圖案,底下有人貼了貼紙,五個字:「人窮志不窮」。

這世界,只要有人修橋整路,就有阿伯駐足觀看,念念有詞,正要跟工人演講心得,電鑽就會轟轟隆隆。飛機再度經過。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5月26日)

Monday, May 14, 2018

屈原求長生?



漫畫家江記及製作隊伍正以屈原為題,創作動畫《離騷幻覺》。早前聽他介紹眾籌計劃,看了先導短片〈刺秦篇〉,那世界色彩如陰司紙鮮豔,設計富心思,長生不死的秦始皇只要把錄音帶放機內按掣回帶,傷口就能痊癒,回復青春。江記笑說,本想畫個屈原與楚懷王的男同志故事,誰知慢慢變成了科幻,機械人擁有屈原的記憶,希望尋找自己的靈魂。

屈原投水自盡,秦始皇才求長生,不是嗎?也有異說。哪種詮釋才正確,抑或所有解釋都受個人意欲和背景影響?都是大問題。改編尚較自由,歷代《楚辭》注家要在原文的空隙間穿插,發揮空間少得多。雖然如此,屈原還是一時給塑造成仁厚儒生,濟世為懷,一時又被設想成鍊丹術師,近乎古典科幻。這些字型比正文小三四倍的注解,總是充滿宏願。先回帶。漢代獨尊儒術之後,屈原地位不怎樣,班固即批評他「露才揚己」等等。《楚辭》最早注者王逸,為了幫屈原一把,硬把一個「經」字放在「離騷」之後,虛張聲勢比附儒家經典。但南方人本多光怪陸離,荒誕不經,屈原除了〈離騷〉和〈天問〉,〈遠遊〉也隱藏大量奇幻信息,寫他在人世間不得志,遠遊天際,在天上出現的就有王子喬等仙人,王逸怎辦?拿正文沒辦法,唯有在序言做手腳,藉屈原的一記回頭,說他「猶懷念楚國,思慕舊故」,仁義忠厚樣樣齊全。

到宋代,選定《四書》的大儒朱熹怎樣注解同一篇〈遠遊〉?就像不把《哈利波特》當兒童故事,而當魔法秘笈認真看待。朱熹晚年落難,在困頓中注《楚辭》,刻意不具名,通常只點撥幾句,唯在〈遠遊〉特別詳盡,序言開門見山說,文中仙人王子喬那大段對白,不是文藝創作:「苟能充之,實長生久視之要訣也」。朱熹覺得跟著文章修鍊會有實效,之後援引他曾化名注解的道教丹經,慢慢不講屈原,拉闊談論「修鍊之士」如何如何。清儒王夫之更進一步,注〈遠遊〉時在序言說:「所述遊仙之說,已盡學玄者之奧。」顯然對這秘笈十分滿意,全篇更以鉛汞等內丹術語作注,屈原周流四荒的過程,幾乎像修鍊時的神秘經驗,為屈原幻覺提供另類基礎。

要知道屈原的真相,沒法不經過詮釋,也不免把自己的東西投射到作品之中。屈原的愛國形像常有政治在後面推波助瀾,教科書說的浪漫主義原是硬套歐洲十八世期文藝概念,同性戀也到四十年代才有學者鼓吹。靠字面解最安全?那也是詮釋,而且舉〈遠遊〉為例,早就有人懷疑是漢人偽作,才會出現許多神仙方士之說,問題未必是文章內部能夠解決。且慢,屈原不是投河自盡嗎,怎會希望長生不死?詮釋最少要一致,欲求長生與自殺的矛盾仍要處理。〈遠遊〉有「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幾句,朱熹有感而發,說屈原看見天地無窮人生苦短的對比,「欲久生以俟之耳。」俟音自,即等待,等什麼?屈原據說受人誣陷,漸被楚懷王疏遠。但美好總要被見證,屈原對時間又特別敏感,在〈離騷〉既「恐年歲之不吾與」,日子無多,又「恐美人之遲暮」,自己將衰老枯萎。不能回帶,不能從頭來過,朱熹說他「欲久生以俟之」,似乎認為只要夠長命,一切都可等出來,不論那是明君、機會、還是美好將來。偏偏不行。屈原是悟得人生有限,幻滅了,精神上沒出路才投水自殺?自殺正是知道長生不可驟得,天地悠悠,愴然涕下?不知江記《離騷幻覺》會否觸及,期待早日看見那個鮮豔世界裡的搖滾屈原。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5月12日)

Saturday, April 28, 2018

監考員白日夢



文憑試踏入最後一週,將得解脫的除了考生,還有監考員。監考員雖說主持公道,確保考試順利,但多少帶點交差性質。今年外出監考前,接過兩叠「監考員須知」。第一年應看過,之後多是左手來右手去,結局還是回收,既然印了便即管看看。這才發現,「職責」一欄列有監考員禁做事項,第一項竟然是:切勿在試場內吸煙。誰都知道校園禁煙,何況是在試場之內?因為多此一舉得太過分,跟提醒切勿在試場內跳大繩差不多,與其說考評局無聊,我更有理由相信,確實曾有監考員悶了在旁吸煙,畢竟多數禁制都對著現實來設想,正如須知上列出考生違規物品之一,就是隱形墨水筆,有種屬於上一世紀的淘氣。

有年監考,派發試卷後,考試開始,單是考生同時翻紙也有回音。十分鐘後,同屬該校的幾位老師聚在一處,打開試卷,一頁一頁地翻,似乎看見猜對題目,相視而笑,畫面好看極了,考生卻已全部低頭,我應是場內唯一目擊者,深感考試的壓力與魅力,台下台上世世代代都在考試。今年再看須知,才知道監考員除應避免穿短褲、背心、拖鞋、容易產生聲響的鞋子,原來考試期間連試卷也不可閱讀。那還有什麼可以做呢?

的確不多。今年有兩天要出外監考,首天是中文聆聽和綜合卷。公開試不見得只有壓抑和森嚴的一面,首天遇見的試場主任便體貼,特別提醒監考員,因聆聽卷常有接收問題,考生尤其緊張,待會能幫助就幫助,可安撫即安撫。試場是個奇異空間,地板特別歪斜,要拿紙皮墊平枱腳;地心吸力特別大,總有那麼多文具掉在地上;等待特別漫長,手起手落不是想去廁所就是想從書包拿水喝,喝完再去廁所;也陸續有人只拿著試卷、准考證、收音機和一支筆,便三十米短跑衝往特別室,監考員邊代他執拾邊說:「唔駛理我,跑快啲!」開考前,考生有大段時間調校電台頻道,監考員不用聽收音機,不知今年還有沒有打氣節目,讓人點播《壯志驕陽》給試場內的朋友。試場太靜,到電台準時播放發條橙般的《綠袖子》,會隔空聽到音樂微微在空中盤旋,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多數考生目光呆滯,也有人自言自語和詭異地奸笑,舒緩與緊張,年復年濃縮在一首久遠的英國民謠中。今日中共式解殖大行其道,相信快有立法會議員要求取代《綠袖子》,改用《十面埋伏》就夠應景。

試場主任跟監考員說開考後不用行來行去,以防腳步擾人,也免得影響電波接收。趕忙派了試卷和電腦條碼,便乖乖坐在前頭。聆聽卷大概沒天才想到出貓,也不會有人舉手加紙,只默默等待時間流走。記得小時考試,總有老師監考時會在窗邊出神遠望,不知在思考什麼人生問題。那天坐著坐著,倒想起曾和友人討論什麼職位最堂皇地虛應故事,他說,是奧運游泳比賽裡坐在池邊的救生員,不會真覺得自己要落水救人吧,但現場直播又不得不坐得莊重些。想來想去也沒比這精妙,面前許多一心與允行,還在香城的大海繼續游,繼續游,仍未上岸。如果做運動才知道一分鐘有多久,監考便明白兩小時已是永恆。不禁想起想像裡那位膽敢在試場吸煙的前輩,或許不是沉悶,而是旁觀眾生載浮載沉之際,參透這世界只有海洋,沒有神仙,一時了悟,才從褲袋拿出一盒煙,抖一抖,使一眾監考員和考生同時抬頭。寂靜中,打火機的咔嚓,肯定比《綠袖子》超現實;那一點幽光,或像苦海明燈,揭諦揭諦,波羅揭諦。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