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24, 2022

五部戲












我看電影的興趣時濃時淡,有段時間曾想惡補經典,試過一日看三部,到了消化不良的地步。近年則較淡,可三個月不看一部戲,連帶也少寫影評。友人康廷興起,找我之後上好青年荼毒室跟他、安娜、黄勺嫚一起講電影,分十周講十部戲,詳情待荼毒室公布。世上好電影何其多,選十部真難。過程中重燃了看電影的興趣,腦中浮起另幾部跟自己相關的,留個紀錄:

一. 《蛇形刁手》(袁和平,1978)

電影出現時我尚未出生,這是家中一盒錄影帶。可以肯定地說,塵世間我翻看過最多遍的電影,就是這套,沒二百也有百五次。小學返下午校,有段時間,每朝邊吃飯會邊重看,今天看頭三份一,夠鐘就走,翌日看接下來的三份一,完了回帶從頭看,周而復始。

小學沒被欺凌,按道理不是代入成龍演的孤兒仔傻福。除了鍾情功夫,大概嚮往可誤打誤撞遇到袁小田(袁和平父親)那樣一個周伯通式的師傅,得傳授武功和指點。或希望能從觀察大自然(竟是看貓)有所領悟,再瀨尿牛丸一樣,將貓爪放入蛇形拳,創出獨一無二的招式,邊打邊發出貓叫聲,終戰勝鷹爪派。

二. 《聖戰奇兵》(Indiana Jones and the Last Crusade,Stephen Spielberg,1989)

小時到戲院的經驗,有兩次最深刻,要查電影在香港上映年才能重溯先後次序。一套是《風之谷》,1988年上映,六歲。遠較平時看的卡通片灰暗,最記得的卻是,那個盲眼老婆婆的聲音,不就是肥肥沈殿霞?跟《歡樂今宵》一樣親切。最後,她那預言實現,金色草原上真有藍衣人拯救世界,那種隱約的感覺應該就是:美。

幾年前見人找回這版本,稱為「港產紅星配音動畫黑歷史、 鑽石級垃圾配音」,現在再聽那些「真係桃花依舊、人面全非,唔駛望我啊,我夠知道冇桃花咯」的對白,的確會有被trash talk騷擾的感覺,但那聲音、語調、生安白造自把自為的空間,就是八十年代了。

另一套是 《聖戰奇兵》,1989上映,七歲。印象也關乎配音,不是電影上,而是身旁的阿媽。不肯定是否首次進場看西片,可能仍未慣看字幕,也可能太快追不切,記得阿媽是全程小聲地講解、有時直接讀出字幕對白。

小時已知史匹寶,除了《大白鯊》還因為他名字太像屎窟。論從來看過最深刻的電影片段,肯定包括最後一幕在城堡找聖杯的三道難關:要謙卑,所以主角跪下,才沒被機關批了頭;要有信心,才無畏地走過懸空的隱形橋;找聖杯,也千萬不要找閃令令那一隻。電影刺激得來彷彿有點人生道理,阿媽全程講解和配音,加起來,就是圓滿了。

三. 《猛龍過江》(李小龍,1972)

中學不時在球場遇到道友和陀地,被問拿錢或被圍,有年終於忍不住,跟人去太子學功夫。去前沒問門派,心想不是詠春也最好是蔡李佛,去到卻發現是北派螳螂。但師傅很有趣,除了派我們一本門派系譜,竟叫我們去看日本漫畫《拳兒》(藤原芳秀著),語氣很認真地說,「有好多真嘢」。

同一時期,因為周星馳,同學間也興起了一股李小龍熱,尋找一個比成龍古遠的傳統,順帶洗刷大家都喜歡過成龍的記憶。有空就抄李小龍語錄,練side kick,我還特意叫阿爸找木頭為我造了一條雙截棍,對住《猛龍過江》片段慢鏡反復練。在校遇見同學就說:「出拳吖」,然後兩下擒拿把對方鎖起或被人鎖起。

但論劇情,唯一感情上有聯繫的就只有《猛龍過江》,覺得那帶點幽默感和招積的主角比較像人,也比較像真實的李小龍,少了《唐山大兄》和《精武門》那種突然從零到一百的情緒爆發。劇中他那唐裝和白背心,是我見過最有型的唐裝和白背心。

四. 《夏日的麼麼茶》(2000,馬楚成)

已完全忘了此戲內容,現在重看九成不喜歡。但Y2K,女友將要到海外讀書,一起在戲院看完戲,短期內不會再見。只想電影不完。完場,開燈,旁人是高興的氣氛,我與她卻仍坐在櫈上,知道完了就可能完了。印象中,我流了一滴淚。

五. 《百分百感覺》(1996,馬偉豪)

常懷疑 「文藝片」是香港獨有概念,不是藝術電影,也包drama和melodrama,在香港舊年代語境,似乎用以區別成龍、《富貴逼人》、《殭屍先生》等,只要以對白為主、講人生處境的已屬文藝片,有時帶貶義,有悶和「懶認真」的暗示。

阿媽在房中有另一部電視和錄影機,看的就是文藝片,會在節拍租《齊瓦哥醫生》等獨個看,抵住全屋其他人在廳看《覇王花》的哈哈大笑。有時趟門出來,還彷彿有哭過的痕跡。

第一次知道世界有「藝術電影」這東西,或是因為 《百分百感覺》。梁詠琪無視鄭伊健,只對著電視說「Deli Summer嘅Orange 喎」,畫面上只定鏡映著白背景前一個橙,她憂鬱地講了一句外語,說是捷克文,「即係《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橙》,個導演臨死前,連個橙都食唔到。」

當然知道是戲謔,心底卻疑惑,究竟是否真有類近的東西。這就是藝術了?


圖:《百份百感覺》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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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April 9, 2022

奧威爾種花
















這波疫情幸好因要教「James Joyce文學班」,個多月來都以讀《尤利西斯》作重心,人才不至太飄浮。課程剛完,卻又鬆一口氣。

《尤利西斯》實在難,邊看邊查,資料彷彿無底洞。快讀到腦霧了,想暫時放下,清空腦袋,有天到富德樓ACO閒逛,購得美國作家蘇列(Rebecca Solnit)《奧威爾的玫瑰》(Orwell’s Roses),由奧威爾一九三六年種在家中花園那幾朵玫瑰說起,借題發揮,包括蘇列到這花園的訪尋、花草樹木的生物學知識、她到哥倫比亞大型玫瑰工場採訪的經歷,人文與科學兩邊寫。

但《奧威爾的玫瑰》主線始終是奧威爾的人生及創作,可算另類傳記,尤重其種花、養羊、看蟾蜍等興趣,都很在地。奧威爾不喜歡宏大系統與理論,特意與妻子把所養小狗命名為Marx,以提醒自己沒讀過馬克思著作,到讀過些少,又厭惡到再無法直視小狗。

書一起首提及不同種類的樹木,就算不以五百歲為春,也往往比人長壽,見證目下一代一代人的舉措。我從未務農,少種植,怕蚊,對田園只有最田園式想像,但在鳥克蘭戰火未熄的背景下,偶然讀到這兩句還是感觸:“If war has an opposite, gardens might sometimes be it”。寸草不生。春風吹又生。接下寫花園也對題,因花園就是經culture過濾的nature。

本打算看些植物學東西,冷不防《尤利西斯》還是突然冒出。蘇列引用了奧威爾一九三三年給友人的一封信,前段說不好意思久未回覆,因打理花園致背痛,且被鋤頭誤傷,接下卻筆鋒一轉:“Have you read Ulysses yet?” 想起文學班上,有同學問起初為何會花精力讀《尤利西斯》,我回答因其影響力實在太大。像這裡,看來不相干如奧威爾,也會為這小說感焦躁。

我對奧威爾的書算熟悉,早知道他佩服喬哀斯。《尤利西斯》一九二二年在巴黎面世,在英國因淫褻被禁,遲至一九三六年才能出版。奧威爾此時讀的是違禁品,從朋友借來,讀後感有點出人意表,曾在信上說:“I rather wish I had never read it. It gives me an inferiority complex.” 寧願沒看,看了自卑。

奧威爾早年有兩本小說都多少受過喬哀斯影響,他讀《尤利西斯》時正在寫《牧師的女兒》(A Clergyman's Daughter)。有多差?奧威爾後來要求他在生時不許重印。至於另一本《讓葉蘭飄揚》(Keep the Aspidistra Flying),主角跟《尤利西斯》的Bloom一樣從事廣告,奧威爾後來的形容則是“ashamed”,可見悔恨之深。

奧威爾似知道此路不通,要走新路。這路不是比喻,且帶點偶然。他將《讓葉蘭飄揚》交給編輯Victor Gollancz時,這位有社會主義傾向、創辦“Left Book Club”的仁兄提議他,不如到英國東北煤礦紀錄工人生活。《奧威爾的玫瑰》第二章“Going Underground”別出心裁,一邊寫奧威爾如何走進地下煤礦做紀實報導,對階級和政治有更深入了解;但因煤多由植物而來,默默影響著人類歷史,像工業革命、污染、暖化等,所以她另一邊寫走進地下還有死去的植物,貫徹全書人事與自然兼寫的風格。

正是到英國北部採訪後,一九三六年,奧威爾移居英國南部小鎮威靈頓種下那些玫瑰,漸離先前那種典型現代主義小說,將採訪經歷寫成《通往維根碼頭之路》(The Road to Wigan Pier),變成他寫作上的轉捩點,《奧威爾的玫瑰》第三章順理成章名為“Bread and Roses”,來自美國一個政治口號,求溫飽之餘,也需尊嚴和美。想起蘇列後來引述了布萊希特幾句詩:

Ah, what times are these, when

a conversation about the trees is almost a crime

For it encompasses silence about so many injustices.

或謂在人類苦難前專注種花是退守甚或不道德的,奧威爾正曾因在文章寫花遭讀者投訴,覺得太資產階級,不夠政治。他卻反覆維護這些尋常樂趣,像其散文〈蟾蜍隨想〉(“Some Thoughts on the Common Toad”)其實就是篇〈蟾蜍頌〉:所謂爭取理想未來,也須包含閒情逸致,否則怎算得上理想?

但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內戰爆發,奧威爾走得更遠,去了西班牙做志願軍抵抗佛朗哥,見識更複雜的政治現實,所屬左派政團POUM受蘇聯清剿,一度被追殺,須與妻子逃離西班牙返,才發現史太林真面目,知道所謂同路人並不同路,寫成《向加泰隆尼亞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但此時編輯Victor Gollancz覺得對史太林的批評太敏感,不願出版,奧威爾需另找出版社,印了千五本,到十二年後他過身還未賣完。

到二戰將盡,奧威爾再由實變虛,轉寫政治寓言,時來運到,英美由親蘇轉為反蘇,《動物農莊》由無法出版變成暢銷書,《一九八四》扣緊剛成形的冷戰格局,奧威爾才成為今人所知那個奧威爾,而非某個次貨James Joyce或二流戰地記者。另一邊廂,《奧威爾的玫瑰》第四章題為“Stalin’s Lemon”,提及史太林不信達爾文演化論,迫害持此見之科學家,篤信能改造檸檬樹,將之種在其莫斯科大宅,與奧威爾花園那從容的玫瑰恰成對照。

話說回來,ACO放著《奧威爾的玫瑰》那張木枱,本是去年聖誕節清明堂與ACO合辦的選書活動。我跟清明堂老闆Albert只見過兩面,有次希望拿《寫嘢》到書店擺放派發,他欣然答應,印象中Albert喜歡奧威爾,清明堂雖已結業,卻不經意留下了一朵玫瑰。近日讀此書,心中常冒起八字: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圖:奧威爾與他的羊Muri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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