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18, 2020

獨裁者死了



兩年前的夏天到了莫斯科,有天找了家網吧上網,見友人傳我這新聞片段:多次使普京丟臉、在世界盃決賽走進球場抗議的女子組合Pussy Riot,被拘禁十五天後,剛踏出監獄,就被待在門外的警察再次逮捕。鏡頭放在警察後方,影着監獄開門,幾個重獲自由的亮麗女子走出,面帶笑容,帶頭的還一記歡呼。警察過去說話,她們面容一變,哭了,即被推上警車,由喜至悲的過程不到一分鐘,卻見政權摧毀反抗者意志之熟練,再放出來不痴痴呆呆已算仁慈。

那幾天帶到途上的書剛看完,到書店,看見《共產主義興衰史》(The Rise and Fall of Communism),布朗(Archie Brown)著,哪有更適合在此地讀的書?買來看,發現曾被史太林蹂躪的,原來包括莫洛托夫(Vyacheslav Molotov)。這個蘇聯外交部長,或因二戰前席的「蘇德互不侵犯條約」(Molotov-Ribbentrop Pact)和莫洛托夫雞尾酒(Molotov cocktail,即汽油彈)而聞名,經手的罪行害死的人不計其數,沒想過愛情故事也頗曲折。

書中那節名為「史太林及其圈子」。三十年代史太林對黨內進行大清洗後,領導階層人人自危,但獨裁者必如黑幫大佬,善用恐懼令左右手徹底馴服,且靠長年試探得知各人性格強弱處。

莫洛托夫的猶太裔妻子波林娜(Polina Zhemchuzhina)本是史太林在政治局內的副手,但風勢一變,當史太林的反猶傾向漸明,她在四八年即被開除黨籍。有意思是莫洛托夫的反應。他寫信給史太林,不為求情,而是道歉,因自己當日在投票將妻子開除出黨的會議上,投了棄權而非贊成票,追悔犯上政治錯誤,對權力的膜拜可把人心扭曲如此。一天後,波林娜即以叛國罪被逮捕,送往哈薩克的勞改營,史太林還命令二人離婚。她又怎反應?同樣是俯伏:「如果這是黨的要求,我們就應服從。」別以為二人感情淡泊,傳聞波林娜入獄後,莫洛托夫一直命傭人繼續煮二人晚餐,以茲記念。

到五三年,史太林把莫洛托夫的名字加進射殺名單,其妻已被囚接近四年。但同年三月史太林中風昏迷,黨內領導層又把莫洛托夫從冷宮拉出來,幾日後史太林死了,波林娜終於獲釋,傳聞又說她出來的首個問題即是「史太林怎樣?」知道他已死,便昏倒過去。在各個爭權逐利的政客中,布朗形容,唯有莫洛托夫基於原則仍忠於史太林路線,在史太林喪禮的幾個發言者中,也唯有他真正顯得哀傷。

《共產主義興衰史》可在俄羅斯銷售,但英國出土、當時在歐洲上映不久的黑色喜劇"The Death of Stalin"(港譯《弊傢伙!史太林死咗》)在俄卻成了禁片,拿偉大領袖的死來玩,生成器式的說法大概變成「西方電影人挑動民族矛盾別有用心的舉措」。莫斯科有藝術影院違禁放映,即被警察查封。

後來終有機會看《弊傢伙!史太林死咗》,拍得神彩飛揚,熟悉歷史卻無包袱,增減挪用,義無反顧地揶揄極權的荒謬,史太林暈倒在地,旁人也沒法張羅好醫生,因被懷疑想毒害領袖,都已統統殺掉,影射五三年初史太林反猶的「醫生案件」(Doctors' Plot)。電影當然也努力耻笑政客在繼承戰中的陰險滑稽,赫魯曉夫才能借機上台。

我特別留意戲中的莫洛托夫,在老狐狸群中,的確給描述得最清白,少野心。但這是無私和忠心,抑或只是早給史太林玩到透、個人意志被毀的結果?想了想,又覺得這套未必全是笑片,最不可笑的閒角,才最見獨裁的可怕。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118



Sunday, January 5, 2020

一個人行路



幾個月前用阿媽知道會罵的價錢,訂購了一張利物浦主場球票,友人知道後回覆:「你~永遠~唔會~一個人~行路(黃興桂腔)」。

聖誕後在倫敦跟女友分道揚鑣,一個人到利物浦。以為幾天都暗自等待那天來臨,卻無心插柳遇上不少好東西。那幾天的時間也奇特,因旅行從不帶電話,而手錶剛好沒電,結果常常不知時間,想自攀《二十四詩品》的「但知旦暮,不辨何時」,實情卻有點麻煩。旅館房間沒鐘,有時醒了也要走到大堂看時間,太早,又回去再睡。現在在街上問路還可以,但問時間太像騙案,旁人都有種難以掩飾的錯愕,倒很好看。

一天下午打算到利物浦大教堂參觀,卻見人群散出。進門看看,中間放滿櫈,前頭架起白幕,一隊管弦樂團正在調音和排練,原來將有兩場現場配樂的《The Snowman》放映會,教堂快要關門預備,但放映會還餘少量門票可即場購買,真巧。

太經典的東西沒看過好像太沒文化,總是難以啟齒,幸好現已戒掉想扮看過的衝動,直認好打有限就是。漫畫家Raymond Briggs由繪本改編而成的電影,只看過三年前「歐洲電影節」放映的《Ethel & Ernest》(中譯《英倫戀曲》),作者以此懷念父母,從二人相識寫到過身,也側寫了自己的成長,溫婉動人,當然希望回頭看看《The Snowman》,不知何故一直沒有。

記得《Ethel & Ernest》有一幕細膩也高明,母親Ethel年老病重,鏡頭一閃,聖詩響起,醫院內一班無關的人對着鏡頭,原來那是Ethel的主觀視覺,她問兒子這堆人為何都盯着自己,兒子說,不,他們只在看你身旁的電視,聖詩正是從電視傳來,又到聖誕。「幾時聖誕?」母親問。兒子帶點哀傷說:「昨天。」頓一頓補充:「你已拿了聖誕禮物。」對,她患腦退化,甚至已忘記站在兒子身後那個叫Ernest的老頭。

冷不防《The Snowman》一樣傷感。我買了五時那場,外面風大,也怕亂走誤了時間,只一直坐在教堂空櫈看書,工作人員仁慈,單單眼沒請我走。過了一會,人慢慢進場,一如所料多是帶同小孩子來的家庭。樂團十分喜慶,樂手都穿上可愛聖誕服飾,先用短片配合現場演奏分部介紹樂器,令小孩知道樂器名稱和音色,正式播映前還真有一個雪人公仔不知從哪走出來,圍着觀眾席蹦蹦跳,跟小孩握手。

開始了,粉彩和蠟筆的筆觸使人溫暖,畫中世界卻冰天雪地,正如我始終不肯定小孩擁抱雪人(以及大雄擁抱叮噹)究竟會覺得溫暖還是冰冷。電影沒對白,雪人對家中一切充滿好奇,比那小孩還百厭,開開關關玩燈掣,玩阿媽的化妝品,玩阿爸的假牙,至於火爐和熱水等危機,統統有驚無險。最喜歡他打開雪櫃舒適地以手取冷。

身旁的小孩大多咬手指專心看。有一個不知是否坐得太遠一早睡着。有幾個開始不久就要去廁所,以為他們不想看,卻又緊張跑着回來。又有一個看到中途見雪人跳舞,離開座位自顧自跳舞去。

雪人拖着小孩高飛遠去,這段音樂有歌詞,台上一直坐着的詩班小孩此時站起獨唱,太優美了,後來知道這歌叫"Walking in the Air",在腦內縈迴好幾天。但奇妙的旅程總會結束,小孩翌日起來再到屋外,雪人已融掉,變成一灘雪。只是一場夢嗎?才不,都是真的,鏡頭拉遠,小孩就一直拿着昨夜獲贈的藍色頸巾。片末鳴謝文字已起,坐在身旁的小孩大概接受不來,問媽媽:"Is it finished?"不想相信雪人這樣消逝。

女友曾問,假如死了想怎處理,那時只說骨灰沖進馬桶回歸大海即可。現在想到了,刪去一切儀式,播一次《The Snowman》,便心滿意足。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