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21, 2018

夢無端:回望黄愛玲 (活動宣傳)


「自幼愛看電影,想來跟我貪睡多夢有關。坐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裡,眼睛瞪著,精神卻是矇矓狀態,一任銀幕上的光影牽引,走進那太虛幻境。其實,也不是沒有清醒的時候,可看電影就如做夢,美也好惡也好,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黏在座椅上,直到銀幕上打出一個『完』字,才遊魂似的重返意識的國度裡去。」
                                                                                                  ——黄愛玲《夢餘說夢》

黄愛玲女士年初於夢中離去了。她是香港資深電影研究者和影評人,長期任職電影策劃,編輯了許多電影研究著作,出版過《戲緣》和《夢餘說夢》兩部影評集,觀察敏感,文字婉約,觸及的面向非常廣,既有親切的影評,也有考証和梳理影史的文章。「自主映室」希望能跟黄愛玲的舊雨新知,選看幾部她評論過的電影,回顧她的文章,一睹她的不同面貌。因今次回顧活動的場地是所中學,特別希望可吸引更多年青人,令黄愛玲的眼光與心思、以及她在香港文化實踐上的貢獻,得以流傳下去。

在黄愛玲素有研究或感興趣的範疇中,今次暫選八個,包括此岸的費穆、國泰電影、粵語片,以及彼邦的伊力盧馬和荷里活電影等,由一月底開始,每周一會,先放映電影,然後討論電影及文章。黄愛玲說,《夢餘說夢》的書名脫胎自聶紺弩詩句「夢中說夢說成灰」。這次回顧的題目,是想到她喜愛的《牡丹亭》有「悶無端」一語:生活像漩渦,鬱悶閒愁有時憑空而來;電影或亦如是,如夢一樣來去無端,故改「悶」為「夢」,步她後塵試試看,不知能否在光影和文字裡,發幾場悲傷、歡樂、驚艷、輕盈的夢?

以下是八周將選看的電影,到時會印備文章,並由不同朋友導賞:

一.  26/1(Fri)盧馬的古典夢幻:伊力盧馬《女侯爵》(The Marquise of O,   Eric Rohmer,1976)(導賞:郭梓祺)

二. 2/2(Fri)香港女性:許鞍華《客途秋恨》(1990)(導賞:彭麗君)

三. 9/2(Fri)費穆的音樂:費穆《小城之春》(1948)(導賞:羅展鳳)

                                     (16/2 農曆新年假期暫停一周)

四. 23/2(Fri)荷里活美人:約瑟馮史頓堡《上海姿勢》(Shanghai Gesture,Josef von Sternberg,1941) (導賞:陳力行) 

五. 2/3(Fri) 沙裡淘金的快樂:吳回《七重天》(1956)(導賞:易以聞)

六. 9/3(Fri)北歐的溫暖:郭利斯馬基《流雲》(Drifting Clouds,Aki Kaurismäki,1996)(導賞:馬智恆)

七. 16/3(Fri)港式優雅,國泰故事:王天林《小兒女》(1963)(導賞:黄淑嫻)

八. 23/3 (Fri) 人生戲夢:侯孝賢《戲夢人生》 (1993)(導賞:黄勺嫚)

地點:香港兆基創意書院,一樓108室(FDA房)
時間:晚上七時半。先播放電影,戲完了一起討論黄愛玲文章和電影。
費用全免。此系列活動純為教育用途。

黄愛玲女士生平簡介:

黃愛玲於香港出生,七十年代赴法國進修電影,於法國社會科學高等學院師從 Christian Metz。回港後,歷任香港國際電影節英文編輯、香港藝術中心電影部策劃、香港國際電影節節目策劃及香港電影資料館研究主任,其後為自由身文化工作者,兼教授電影課程,亦是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創會會員及前任董事,畢生致力於電影評論及歷史研究,推動電影文化、提攜後進不遺餘力。著有文集《戲緣》和《夢餘說夢》,編有《詩人導演──費穆》、《理想年代──長城、鳳凰的日子》、《國泰故事》、《邵氏電影初探》、《李晨風──評論 · 電影筆記》、《粵港電影因緣》、《現代萬歲──光藝的都市風華》、《風花雪月李翰祥》、《故園春夢──朱石麟的電影人生》、《冷戰與香港電影》、《費穆電影孔夫子》、《中國電影溯源》、《王家衛的映畫世界(2015版)》等多種。       
(摘錄自「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頁,再略修訂)

導賞者簡介:

彭麗君: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系教授,著有《黃昏未晚:後九七香港電影》、《複製的藝術:文革期間的文化生產與實踐》等。
羅展鳳:香港公開大學創意寫作與電影藝術課程助理教授,著有《映畫X音樂》、《必要的靜默》等。
易以聞:電影研究者,著有《寫實與抒情 : 從粤語片到新浪潮》及《夢囈集》。
黄淑嫻: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著有《香港影像書寫:作家、電影與改編》、《女性書寫:文學、電影與生活》等。
陳力行:映室成員,香港演藝學院電影系兼任講師。
馬智恆:映室成員,香港兆基創意書院電影科老師,去年完成紀錄片《岸上漁歌》。
黄勺嫚:映室成員,香港年青編劇及導演,短片《積雲》入選今年法國克萊蒙費朗國際短片電影節國際競賽組。
郭梓祺:映室成員,著有《積風集》及《積風二集》。

查詢:
https://www.facebook.com/autonomous.cinema/

地址:
九龍樂富聯合道135號(延文禮士道交界)香港兆基創意書院
交通:
樂富地鐵站B出口步行約八分鐘


設計:陳楚翹

(轉載自「自主映室」網頁)

改壞名

甚大望遠鏡

名字是期許,佳者名副其實,恰到好處。名字也可是負累,煩起來,絞盡腦汁都不安寧。去年夏天,在智利北部前往以地貌奇特見稱的San Pedro de Atacama,碰見一位熱衷天文的挪威女子,叫我千萬不要錯過當地的民間觀星團,連「歐洲南天文台」也選在這沙漠帶建造尖端望遠鏡,地利可想而知。她形容那望遠鏡時,只說很大,心想,我知,未見過也可想像,有何特別?後來才發現原來名字就是 “The Very Large Telescope”,專有名詞來的。據聞用任何一國的天文學家命名都怕偏袒,順得哥情失嫂意,只好起個中性名字,可說不改地改,無名之名。不禁幻想,命名會議中眾人正在苦惱,初聽這名字時一定覺得開玩笑。望遠鏡中譯名是「甚大望遠鏡」,同址興建中的另一組更大,名叫 “Extremely Large Telescope”,「極大望遠鏡」,同樣清新。有這前車,將來天文台為颱風改名,可用九十年代無線跟在《日本風情畫》後那個如夢如幻的節目:「好大的風」。

改名的樂趣,最初應在壓抑的中學生活中發現。那時校內有五人足球賽,自由組隊,每年要為球隊改名,又須避過老師審查。「消防隊」或「聖約翰救傷隊」等當然過不了關。後來想到自以為巧妙的隊名,宏揚團結精神的「齊齊」,被禁;最陽光正面的「好好」,也不行。「隊」字十分棘手。近年朋友偶爾會找我幫手改名,但我最用心想的他們總是不用。E有天說,將成立一個中心辦些活動,還在想名稱,問我。答:不如叫「自我中心」?人總是那麼自我中心,放假去哪?就去自我中心,喻意多好。可惜她只是笑。當然,這遠不及深水埗那家叫「基本髮」的髮型屋,不小心成了政治預言,理法如理髮,任君修剪,跟另一家名叫「髮律情聚」的同樣頑強。

最費神應是父母為子女改名,除要好寫好聽不給同學改花名,可能還有兩種擔憂:一者,若名不副實,即成反諷。經典例子是一九九九年的童黨電影《三五成群》,能在浪奔浪流的互聯網留下,竟靠陀地神仙B威嚇主角時,那句循名責實的對白:「阿俊?邊X度俊啊?」雖然主角的名字其實不是俊,姓名設定是傅顯「進」。二者,是副實到過態,取向即偏向,叫阿俊的俊得不可方物,自沉水影--又總不能退十步就叫「人」或「粒子」。

我自己就是改名的虎口餘生。阿媽說,阿嫲當年先後在家姐和我出生時,堅持負責改名。她識字不多,想過什麼?意念竟工整得如宋代的蘇洵。他的兒子蘇軾和蘇轍名字都跟馬車相關,他曾在〈名二子說〉解釋:「軾」是車前横木,好像純屬裝飾無無謂謂,但沒他,車就不完整。「轍」是車輪壓路的痕跡,談車的功用不會觸及,但車翻了也無禍不及身。人憑軾可遠望,蘇軾字子瞻;人從轍可知來路,蘇轍字子由。兄瞻前,弟顧後,總算在人生旅途上互相照應。

阿嫲跟蘇洵相去不遠,希望生女叫「美容」,生子叫「健身」,有傳統男耕女織的味道,剛柔並濟。不知阿媽最終是怎勝出的,感謝她。此後我卻常跟家姐說,阿嫲多厲害,兩個名字早預示今日香港兩大行業,人類的願望從沒變更,就是美容健身。他日如入行,英文名不用想了,就叫Facial和Gym,印在卡片都有型。


有刻意給人改壞名的嗎?有。以下這故事,跟夜觀天文的先進望遠鏡不同,大概是人文世界裡某種彷彿過時的幽默,回頭看,卻自有一種暗紅幽光:卻說某城一富商打算開家採耳店,想為舖頭改個看來有文化的大名,自嫌讀書少,找來一個文人代勞。文人素不喜歡那富商,提筆便寫下「冬春軒」。富商看見,四季合宜,好名好名,利利事事,各散東西。故事完了,玄機在哪?提示:平仄,且原文似用官話,第三字用廣東話想要變通。答案:冬、春、軒都屬平聲,一切安好。但如一下調成入聲字,便變成:篤、出、血。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1月20日)

Saturday, January 6, 2018

貓與糖果:憶黄愛玲

伊力盧馬《女收藏家》劇照

周四早上得悉黄愛玲女士過身的消息,心中惘然。人如其文,愛玲優雅溫厚,但如要用一個詞語形容她,我會用可愛。她的《戲緣》一首一尾都富深意,以伊力盧馬的影評開始,形容盧馬電影看來不夠前衛,過了好些時日卻仍然年輕。這本身就是愛玲文章予人的感覺,沒時髦術語,看來閒話家常,近於隨筆,一轉彎卻是警世的提醒:「而我們,我們習慣了銷金窩裡的舒適溫暖,大概很難明白有時候匱乏也可以是豐盛的。我們放假就往商場裡擠,在熙來攘往的人潮裡尋覓安全感。在資訊發達的年代我們以為知識文化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需要的時候寄存在電腦裡......」《戲緣》以愛玲對家人的感謝收結:「是你們讓我看到了人間情愛的複雜與力量。我心醉魂迷的電影大多與此分離不了。我愛你們。」

愛玲在文章和訪問都曾提到,二哥中二那年跳樓自殺,從此沒人再提起他,連他的照片都藏了起來,對她影響深遠。電影成了出路,留學法國讀電影時找到她的紅氣球,卻沒跟著氣球飛天遠去,文化和生活的根太深了,一手寫法國新浪潮,另一手回首三十年代中國電影的畫面,阮玲玉、費穆、朱石麟常在左右。談盧馬的《女侯爵》和高克多《美女與野獸》,都出奇地由《牡丹亭》入手,在歐洲電影裡,看到中國古典藝術的感性,悶無端,或夢與情深的可貴。不是「兩腳踏東西文化」般堂皇,只是默默的浸淫醞釀,再在文字流露:「看盧馬的電影,若飲醇醪,不覺自醉,那裡面有時間不留痕跡的芬芳。」她看塔可夫斯基《鏡子》母親洗頭那經典一幕,也在記憶裡搜尋逝去親人的影子:「而哥哥卻拒絕回來,他連我的夢境也沒有踏過進來。」愛玲喜歡的《牡丹亭》和《紅樓夢》是夢,自言看電影是做夢,也特別鍾情如夢如幻的電影,若《幻之光》,若《戲夢人生》,《戲緣》後的結集叫《夢餘說夢》,恰如其分。

但哪裡可愛?且看她如何在《戲緣》說,成書多得旁人催迫,否則「我是會和家中貓貓一樣,伸伸懶腰,換個姿勢,又重投睡鄉的。」她在文章中偶然也提到自己的懶,我最喜愛她將這特質跟盧馬扣連,寫《女收藏家》時,便謂盧馬戲中人物之美,除在臉容,也在風度,難怪常常游手好閒:「大概只有在這種無所事事的被動狀態下,人才會有空閒去感覺美之種種」。彷彿在說《世說新語》的名士,痛飲酒,熟讀《離騷》,最重要還是常得無事。是為好食懶飛說項嗎?她說:「倒也是,懶人特別愛看盧馬的電影」。理直氣壯,很像盧馬電影中的女子。至於她家中的貓,確有貓之為貓的慵懶,記得初次見面就是給擱著腋窩出來應客,一臉無奈。跟愛玲和雷競璇先生兩前輩相識不過數年,因兩次飯敍都給厚待,印象很深。

五年前的萬聖節。西貢車多,雷生還在找地方泊車,愛玲先把我帶到她喜歡的餐廳,說有法國小餐館格局。店內只三四張桌,已滿座,我們便坐到店外。 “Cafe Bonbon de Paris”,她用法文在電話告訴雷生,那幾個聲節動聽,且她笑笑解釋Bonbon是糖果,便一直記住了名字。後來他們談到往昔在法國的生活,現實不如電影浪漫,初期租屋就很狼狽,要跟看不起亞洲人的人打官司,後來重讀她文章見她曾提到那業主,「我想,他是一定不會去看高達的《中國女孩》的那一類法國人」,會心微笑。吃飯時,果然有小孩提著塑膠南瓜問人拿糖果,是怎樣打發小孩的呢?是愛玲到旁邊的便利店買糖果嗎?都忘了。只記得在街頭過了一個甜美的晚上,管他巴黎不巴黎。

三年前某黄昏。她家門外有牛在散步,待了一會,聽到裡頭有貓叫。一開門,愛玲已捧著請請般拱著手垂直身子的貓來接門,剛才應是特意捉貓讓牠結識新朋友。當然失敗。貓一給放下,喵,就飛奔暗角去。談起讀書寫作,雷生說最忌泛泛而論,曾見人在文章亂用外語,不以為然,愛玲即補一句:「錯咗仲要唔認。」這微微的忿懣在她文章其實是有的,如她批評深作欣二在《大逃殺》把電影當成電腦遊戲的淺薄,或密譚(Julio Medem)電影的花俏矯飾,只是不常見,寧願把心神放在好東西。但她這為學為文的態度,也是一直的自我要求吧,正如盧馬的電影,看似隨意,想想就知絕不可能,適合的季節過了會等待一年才拍,甘心讓自己緩慢些,落後些。那時在讀張愛玲的《異鄉記》,飯間問愛玲讀過沒有,她不肯定。我說那時張愛玲到了溫州找胡蘭成,她忽說:「我就係溫州人。」書她讀過,便談起溫州記憶,像桃花源。愛玲也喜歡沈從文,雷生亦愛其溫厚,難怪牆上掛著沈從文的一幅立軸。我讀沈從文感受倒不大,他倆懷疑我沒有在鄉下生活的經歷,故少了共鳴。但正因二人在燈下閒話這畫面,我翌日放工即去找書,終在「學津」找到《從文散文選》,翻了翻,在「刧後餘稿」最後一篇,見日期下寫著「這故事想已無希望完成」,有那代人時不與我的黯然。後來重讀《戲緣》見愛玲說:「一次侯孝賢訪港,我問他何以不拍沈從文的作品,他說,已找不到沈從文筆下的那些面孔了。」都是一去不返的時代,而愛玲對那舊中國的人物和文藝,總是一往情深,為中國電影研究編過許多著作,對費穆和唐書璇等前輩尤其敬重。誰知過了幾天,愛玲還補了一個電郵:「飯敘的那個晚上,你問看過張愛玲的《異鄉記》嗎?我腦子裡空洞洞的,沒有沒有。但一說起溫州之旅,一切就都回來了,張愛玲所說的『冷門』,其實都來自尋常百姓人家的柴米油鹽,一放下就輕易拋到九霄雲外,但經過她那『大驚小怪』的獨特視角和處理,那股氣味卻會永遠黏在皮膚上。」連電郵都寫得那麼好,敏感細心,幾句就點出另一個愛玲的好處。

一直想跟愛玲做訪問談她的電影路,沒緣由好像太唐突,總想待她再出書之類,便可找個理由。但世界有時是沒理由的。她在〈人生裡的方糖〉談郭利斯馬基的《流雲》,故事調子灰沉,只在末尾留下有一絲光彩,引錢鍾書謂「快樂在人生裡好比引誘孩子吃藥的方糖」。她最後說:「大抵電影裡的happy ending就是那塊方糖」。去年路經西貢,發現Cafe Bonbon de Paris已結業。我始終難忘愛玲抱貓而出的樣子,懷念她口中的bonbon。


二零一八年一月六日


原載「自主映室」網頁

婚宴見聞

《無定向喪心病狂》劇照

朋友結婚請飲,要是你不單沒去,後來不肯定下還電話問他結婚了沒,而他還答你「結左啦」,不少可能已經反目。我較幸運。F是中學好友,現不多見,去年頭說儲夠錢可能在年尾結婚。從不熱衷於婚宴,離婚後感覺更遠,便說不去。後來覺得太不近人情,改變主意,未再有消息,想過可能延期就沒追問。上月忽想到一年將盡,電話問他,聽到答覆,我脫口竟不是恭喜,而是「真㗎?」


去年另一回也是先推卻,終又去了,覺得發展下去或會像《無定向喪心病狂》(Wild Tales)那場精彩婚宴,主角卻不是新人,而是賓客,可算是另一種「人生若只如初見」。那晚跟新郎新娘談了兩句,便和大半桌陌生人同枱,只認識偶爾碰面的陳生陳太,其餘是新郎母親的一個中學同學和六個小學同學,還漏空兩個位,給來回工作的年青化妝師和攝影小姐。

開席時大家斯文,中學同學一開口就知道是老江湖,大家似乎樂得有人做主持,便聽他用權威的口吻談投資之道。他自言一生人如何研究數據,當年買金,由幾千元等他升過萬,然後是股票,樓,才有今時今日。因話中有些術語,幾個小學同學逐一追問,說他面善,不知是否在電視見過,問應怎樣稱呼。「坤哥啦,叫我坤哥我就有運行。」飲了幾杯,坤哥更進取,用講秘密的語氣說,既然大家有緣,今晚唯有說真話。

身旁的陳生熟悉投資,聽見這種豪情狀語,只微笑,偶跟陳太耳語。轉眼間,話題已轉去紅酒年份,坤哥把酒樽旋過來指指招紙說,今晚幾支酒,手上這支最好。不知是真是假,也無人想探究,便開始互敬。慢慢誰人高興了,演化成互隊,最終變成:「夠膽開埋呢支。再攞幾支黎!」斟酒也開始亂來。原先用手勢示意,有分寸,現在都把別人的杯搶過來,有人一手罩住杯面死按,酒就在混亂中灑到桌布上。

陳太本來沉靜,只把熱閙看在眼內,直至有人開始隊她,忽說:「我十三歲後就無人劈得過我。」站起,一乾而盡,指住隊她的小學同學說:「你飲左呢杯先好同我講野。」再指住另一起哄的塘邊鶴:「你都係。」塘邊小學同學心知出事,苦笑說:「嘩,呢個飲得。」酒樓冷氣太大原來也有好處,因濕疹少喝酒,剛好又坐正風口位,一早點了熱茶,見這情況自然請侍應繼續加茶,才能由始至終做個透明人。杯中冒出白煙,心生無限欣慰。

半醉的坤哥坐下回氣,已跟回來的攝影小姐看相,耳珠怎樣,又越過她而捉著化妝師的手掌,感情如何,然後跟大家說起遠處的新郎媽媽,當年就是自己給她介紹丈夫,但三十多歲過身了,後悔當年推波助瀾,畢竟她就這樣一個人幾十年。一位臉已通紅的小學同學笑道:「咁你仲咩唔介紹多個?」眾人下意識回望主家席,用手勢著他檢點些。坤哥繼續說,她當年一個人帶大兒子,不知多艱難,日夜兩份工,晚上就是去「大富豪」聽電話。醉了聲音大,正要形容「大富豪」即今日尖東哪位置,眾人覺得太不像話,又制止他。

三個小學同學脫掉西裝褸,鬆開領帶,離開座位來回斟酒,說很多無聊話,卻總是遲遲不肯乾掉自己手上那杯酒。另一位學應是醉了,只吃東西不作聲。另一位滿頭汗,大笑的結尾像啜泣,開始聽不到旁人說話,不斷「sorry?」 ,最終變成自說自話的錄音機:「我有兩個女,but I don’t regret」,「 我有兩個女,but I don’t regret」,「 我有兩個女」......不知這根刺一直多痛,對他,對他的妻女。

「難得高興」既是玩樂的藉口,也可能是包裝得最不著跡的真實,在只見一晚的陌生人面前,酒神掩護下,因沒關係,說什麼也沒關係了,更易流露真我。台上千秋約,台下一夜情,可幸翌日都如酒肉穿腸而過,忘掉昨晚那個咩哥,對面全晚捧著熱茶的僂儸,和自己胡鬧過什麼。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