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ly 15, 2011

今之視昔


  

  余嘉錫先生在國事蜩螗之際撰寫的《世說新語箋疏》,處處都見用心。那是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前後。身處困阨,卻投身另一個困阨的時代,讓撒鹽似的風雨都有註腳:一點一滴都是淚。難怪余先生在題記慨嘆,讀《世說新語》一過,「深有感於永嘉之事,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他日重讀,回思在莒,不知其欣戚為何如也」。 

    任俳調的再好笑,簡傲的再不經,文句跌宕,畫面空靈,劉義慶記錄的都是個出奇悲涼的時代。楊修嵇康不用說,孔融兩個心知不妙的小兒也不用說,讀到《言語》篇第十九條,便無端感到那蒼涼。晉武帝司馬炎剛登帝位,探抽籤籌,欲知天子傳世之數,數字當然愈大愈好。怎料天意弄人,一抽卻得了個「一」,大吉利是。要到風神高邁的裴楷出言解窘,場面才由「帝既不說,群臣失色」,一下變成「帝說,群臣歎服」。沒有他脫口而出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眾人當日不知要圍著失色到何時。言語,正是在這樣艱難的背景下成為藝術,把瞬間的心血來潮冷卻封存。 
  
    長久真難。王敦寵愛年方十歲的王羲之,常與他同榻而眠。一次這位有奪權之意的大將軍先起,與部下商量造反之事,談到中途才想起王羲之還在帳中。王敦大驚,先前的寵愛,即時變成「不得不除之」的決絕。只是聽見風聲的少年聰明,一早以手指撥口水弄污臉龐和被褥,打開床帳的王敦才以為他真在熟睡。最後一句「于時稱其有智」,看似讚譽,其實也很悲哀,似乎蠢一點就長不大了。余嘉錫先生於此條下引書證明《世說新語》有誤,這少年人實當為王允之。也好,王羲之可以在動盪的時勢專注練字。
  
    魏晉之世代如此,時人猶尚玄虛,澆薄輕浮,同樣處身亂世的余先生才不禁深惡痛絕。一個接一個的「嘉錫案」,結果便顯得那樣拘束,偶爾甚而有種近於掃興的格格不入。這在《任誕》一篇尤為明顯。 余先生於篇首即下案語,由國家興亡一直寫下去,崇節義,貶斥阮藉諸人。結尾的「永嘉之弊,未必不由此也」,又讓人想起他在題記所言。 

    可恨余先生於一九五五年謝世,未能手定《世說新語箋疏》,那個「他日重讀」的願望終於落空。在他離世三十週年,史學家牟潤孫先生寫下〈學兼漢宋的余季豫先生〉,以箋注一般的用心,試圖讀出《世說新語箋疏》字裡行間的心迹。譬如讀到《賢媛》篇,牟先生便謂:「季老抨擊婦職不修,很像是指責因裙帶關係,導致宋子文、孔祥熙貪污誤國。何況東北淪陷後,國內盛傳九一八事變之夜,張學良正與明星跳舞,在交際名媛群中周旋」。容或扯得有點遠,但沒有這鉤沉探賾,後來的人就難為蜿蜒的悲戚考鏡源流了。牟先生不免也想起昔年在輔仁大學旁聽季豫先生講授《世說新語》的時光。只是向之所欣,轉瞬亦為陳迹:「如今同事諸友久已天各一方,季老、讓之又皆謝世,我則是歲近八旬的老叟,走筆至此,悵惘無限!」 
  
   回頭想想,當下早成了前人的「後」,再與後人的「昔」兩相交逼,便不得已「今」了起來。當然要慶幸沒有戰爭,不用逃難。但我們這個「今」又很好嗎?忽爾想起的,竟是朋友有次輕輕提及的經歷:一晩她獨個走進公廁,赫然發現地上有一團東西。原來,是個正在睡覺的婦人。同樣因為各自的原因露宿街頭,這婦人卻再要從街頭逃到更安全也更濕滑的公廁地上。

     與此同時,不是民選的政府,卻仍舊置別人的生死於度外,任他們被剝削、被壓迫、被奪去生活空間和休息時間。有需要時,還好意思叫人齊心協力,雖然你與我加起來,總是你們,而非我們。結果世界雖然不斷發展、發達又發脹,卻是愈來愈小,因為他容不下的人正愈來愈多。我的願望如塵土卑微:後來的人,請千萬不要把今天當做成功。
  
   《世說新語》的「帝說,群臣歎服」和「于時稱其有智」,都一針見血,滴滴如雨落在余先生的時代。最近翻閱這些前人著述,覺得一代有一代的困難,不易說清。但把一時一地的心事寫到最好,有時卻有普世意義。總算明白〈蘭亭集序〉何以如此收結:「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0一一年七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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