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15, 2012

紀念陳之藩先生

【壹】

  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海明威在寓所內吞槍自殺。半月之後,正在美國另一端的費城留學的陳之藩寫成〈迷失的時代﹣紀念海明威之死〉。文章起首,引用了清末詩人易實甫的詩:「但得高歌且高歌,行樂天其奈我何。名士一文值錢少,古人五十蓋棺多。」

  有趣的倒是引詩前的一段,他這樣說:「有四句易實甫的詩我最愛念,也最愛引,可是忘了頭一句,只記得三句,於是我給他補上個第一句」。查原詩,「但得高歌且高歌」實作「焉知餓死但高歌」。最愛念最愛引,卻忘了開頭,看似不合理,但這樣說出來卻又很真實。

  散文總與說話語氣相連,陳之藩的正是這種清淺平暢,只是淺白無礙深刻。所以文章從篇首引詩,一下就把清末民初的時代脈搏連接到二十年代,一套價值瓦解,徹底淒楚悲觀。那虛無失落的氣氛,尤見於海明威著名短篇〈殺人者〉裏頭的奧里,就在家中躺著,沒出路,等死。但或許真是太灰暗了,陳之藩忍不住插入一段:「然而,太陽還是要升起來的!深秋之來,自然是萬葉俱落;而陽春之至,也必是萬卉齊發。我們還是暫時把海明威一代的作品當作嚴冬裏的風號,只是春天不再遙遠的標幟,而不是徹底的死亡。」冬去春來的比喻,自然叫人想起浪漫主義詩人雪萊。

【貳】

  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胡適在台北心臟病發去世。四日後,從費城到了孟城留學的陳之藩,半月之間連寫九篇文章以為紀念,其中幾篇連繫到他在大學時代給胡適的信。首篇文章名為〈第一信〉,開頭說自己旅行時總是帶著兩個很重的箱子:「我曾請朋友猜我的箱子裏是什麼,沒有人能猜對,因為太不近人情。這兩個箱子裏全是朋友們的來信。」那代人,口袋總是放著等待寄出的信,坐下來不是寫信就是讀信,展紙摺紙,海洋天空一片魚雁的生機。

這兩天重讀《在春風裏》,很注意胡適與陳之藩二人對文字的執著。陳之藩在〈方舟與魚〉說,胡適臨回國時送他《儒林外史》:「他的意思是想改正我這不文不白的文字成為純粹的白話。我大概使他很失望,我只欣賞《儒林外史》的序裏的一首律詩。」陳之藩不喜歡《儒林外史》,嫌他散漫。到胡適過身,陳之藩寫的紀念之四,題目正是〈儒林外史〉,那點耿耿於懷,在最後幾句尤其明顯:「我翻到《儒林外史》的前頁,胡先生用綠筆寫著兩行字:送給/之藩/適之。我多希望這是他自己的一本詩集,而不是《儒林外史》。」

都是文學家,二人對文字自然珍重敬惜,態度絕不含糊。在紀念之三〈第三信〉,陳之藩起首便說「胡先生的新詩,我喜歡的很少。」論白話文,紀念之八〈在春風裏〉也不諱言:「談到白話文學,他的程度就不如我了。因為他提周作人,我就背段周作人:他提魯迅,我就背段魯迅;他提老舍,我就背段老舍,當然他背不過。」

這些相左卻無損感情。陳之藩寫對胡適的思念,總是動人。二零零五年,他為《在春風裏》補一新序,最後說:「適之先生逝世近十年,一九七一年的十一月,我在英國劍橋大學拿到博士學位。老童生的淚,流了一下午。我想:適之先生如仍活著,才八十一歲啊。我若告訴他,『碩士念了兩年半,博士只念了一年半。』他是會比我自己還高興的。」

【參】

二0一二年二月二十五日,胡適離世剛好半世紀,陳之藩先生在香港肺炎病逝。知道消息,我想起了胡適最不喜歡、陳之藩卻很喜歡的艾略特:世界的結束,不是海明威槍管的Bang,不是胡適心臟病發的Bang,而是病床上的whimper;我想起了《蔚藍的天》、《旅美小間》、《在春風裏》、《劍河倒影》,想起他明淨的文章,想起裏頭那種留學心情,一方面嚮往自由,渴求真理,在科學與詩之間來回踱步;另方面流露對國家民族之憂患,讀書人身心之飄泊,學思道路之悵惘,人生之孤獨;連帶也想起了里爾克〈秋日〉的末段: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葉紛飛」
但這不免太過蕭索,陳之藩未必喜歡。想起來,幾年之後,我們又再經歷一次二十年代了,不知道會否同樣迷失。在紀念海明威之死的文章末段,陳之藩努力在時代的困苦裏思索出路,並引雪萊的詩句作結。不如逕引他自己的話,為這寒冷的幾天添點暖意:
「讓我們用雪萊的詩來祝禱這個柳暗花明的新村之早日到來:
——我在枯寂的小徑上徜徉
    荒涼的冬日忽現春光——
       花草的芬芳,令人沉醉,
       流水的聲音,如是悠揚。」


 《明報》 二0一二年三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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