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15, 2012

酒神的反襯

     
 
周保松的《走進生命的學問》剛剛出版,雖不喜歡簡體字,過半文章又與《相遇》重複,但得書後還是細讀了一遍。不禁懷疑,我們的大學教授和中學教師,其實過著怎樣的生活。


到了今天,大學教授的正職,大概是寫很可能沒趣、也不一定有意義的論文。像周保松這樣,在這樣的環境還會努力思考大學教育的可能與理想,並付諸實行的,當然是異數。看看書中的相片,我們便能約略推測,他究竟花了多少精力在做所謂的份外事:課後跟學生圍讀經典,搞讀書組,辦沙龍,跟學生郊遊等等,全是建制不鼓勵的事情,他卻覺得充滿意義。但反過來想,為何如他這樣的大學教授只屬少數,大學制度究竟在鼓勵甚麼,支配這制度的理念又是甚麼?

書分四部:學生,老師,大學,回憶;連同開頭的「獻給:翠琪和我們的女兒可靜」,〈致謝〉裡頭各師友的名字,以及結尾一篇重要的代後記,加起來,便成了一個讓周保松為自己定位的意義網絡,使得他成為今日的他。新收的文章裡頭,我有兩篇特別喜歡,但第二篇不是周保松寫的。

第一篇是〈獨一無二的松子〉。記得文章最初在《明報》世紀版刊登,讀完呆了半晌。都什麼時代了,還會有大學教授, 這樣認真為畢業生寫一篇臨別贈言,提醒大家個體生命的獨特可貴——比喻還要是松子,既有種好像不屬於香港的天然質樸,也有種久違的生趣。文章拋出不易回答的提問:「松子的命運,大抵也是人生的實相。如果我注定是萬千松子的一顆,平凡走過一生,然後不留痕跡地離開,我的生命有何價值?如果我只是歷史長河的一粒微塵,最後一切必歸於虛無,今天的努力和掙扎,於我有何意義?」滄海一粟之歎,固不陌生;文中的「微塵」與「虛無」,倒不能輕輕略過,因為這扣連到書末由陳日東執筆的代後記,就是我說的第二篇文章。

周保松在序言說,書中絕大部份文章的首位讀者,是相識十八載的好友陳日東,他形容為身邊活得最接近蘇格拉底的人:「日東是我的文章最初和最後的仲裁者。他認為過得去,我就放心;他認為不好,我就修改。可以說,這些文字背後都有日東的影子。」陳日東的代後記洋洋二十一頁,有血有淚,更有對這些血淚的自嘲,題目正是〈可有可無的灰塵〉,彷彿以其虛無,遙遙回應〈獨一無二的松子〉的積極。

做虛無主義者做得如此稱職,也算少見。關於周保松,陳日東這樣說:「哲學生於憂患,而保松遭遇的不如意事偏偏有限,所以我總覺得,他是理論派,對世事對世情欠缺精僻而深刻的洞察。我曾多次質疑他看人生看得太簡單,有點像中學教師——我曾這樣揶揄他——總是在學生面前一味強調生命有多美好。痛苦,對保松來說,是完整人生不可或缺的一環,而非貫穿生命的底色。」幾乎是以地獄歸來的姿態,輕詆尋常百姓的安樂。但要經歷過多少苦難,一個人才可以說走進生命,是個真正的人?這畫面,就像理性積極的太陽神才剛把話說完,披髮佯狂的酒神,便不知從哪裡出來,打個呵交,以竊笑驅散大伙的天真樂觀。

周保松說書中文字都有陳日東的影子。我想,影子的灰暗與虛無,很多時正是他思考的起點,所以他才常強調「價值」和「意義」,試圖掙脫影子,說服酒神,同時把他理解那種不那麼強調價值中立、容易引向相對的自由主義,說得更豐富厚實。

關於虛無,陳日東這樣說,寫得太好,值得整段引錄:「我早就預計這篇後記會很長,但沒想到這樣長。或許我的潛意識知道,機會只此一次,要說的便要盡量說。文章裡的分析,看似有很多憤世嫉俗的批評,不應該出自一個虛無主義者之口。我其實心裡很明白這張力,只是我的寫作能力有限,沒法調和得更好。但不打緊,反正這本書早晩會在宇宙中消失,寫得好不好,到頭來也沒分別。生命終究沒有先天的意義,一切皆是想當然的遊戲——包括我這句話。我還有執著,還有要求,只因貪玩——沒難度的遊戲大容易玩膩了。一刀切否定世事萬物的存在價值,很輕易,這種廉價的虛無主義,往往伴隨生活的不如意而生,借著否定世界,減低失落感,讓自己好過一點。骨子裡,它還是相信有絕對真理,只是一時間找不到 ,才逃避現實起來。有一天,上帝顯靈,他們會義無反顧,做最虔誠的教徒。我沒這種天分,就算上帝站在跟前,我也當他是常人。我只能做一個無所謂執著或不執著的人,充滿矛盾地投向虛空,融入虛無——不是相對於有的無,而是談不上有,最終連虛無本身也消解的空。」很奇怪,意思明明很冷,表達起來又那麼熱。我甚至懷疑,這真是虛無?

周保松說:「你們都是獨一無二的松子」。陳日東說:「我們都是可有可無的灰塵。」這工整的對立,幾乎如光譜的兩極,展現生命情態寛廣的可能面貌。我想起了英瑪褒曼的電影,如《沉默》,如《假面》,都借角色人生觀之反差,逼出張力。可能是兩個人相異的面貌,也可能是一個人內心兩面之糾纏,或用詰問非難,或以沉默抗擊,有時互相依存,有時亟欲背棄,結果都靠對方來定義自己,同時在種種碰撞裡頭,把觀眾從生活提昇,思考生命。

陳日東說,跟周保松經年累月的切磋過後,「他不再給我貼上『膚淺』的標籤,我那頂『中學教師』的帽子亦再沒套在他頭上。寫這篇文章,正好讓我深入思索我們的異同是如何辨證地統一起來。一個虛無主義者,一個熱愛生命的人,到底需要甚麼才能調和兩人間的張力,促成良性互動,培養出心靈的默契和共鳴?這真是個有趣的問題。」是的,沒有陳日東此文作底色,沒有微塵跟松子對比,《走進生命的學問》無論如何不會如現在完整。

最後必須說,雖然慶幸周保松終可擺脫「中學教師」的揶揄,但芸芸中學教師,在忙碌的工作之餘,還要擔心「國民教育」的來襲,惶恐終日,未必都能感受日光的明媚、空氣的清新、生命的美好啊!



《明報》二0一二年五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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