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局勢未明,不知克里米亞(Crimea)最終會否從中脫離,如一個鼻。
本以為認識的烏克蘭人只有舒夫真高,最近才發現作家果戈里(Nikolai Gogol)也是烏克蘭人。他的作品我讀得不多,一直誤以為他是俄國本土作家。果戈里生於一八○九年愚人節,小時用烏克蘭文寫作,青年時期的俄文創作亦以烏克蘭傳說為背景。他在中國最為人熟悉的應是魯迅仿效的〈狂人日記〉(“Diary of a Madman”),但我印象最深的,卻是他在一八三六年的短篇小說〈鼻子〉(“The Nose”)。
果戈里出名古怪,〈鼻子〉可見一斑。故事分三部,講一個俄國八等文官,某日醒來,發現鼻子竟無端不見了,眼和口中間如班戟平滑。他在聖彼德堡有頭有臉,又愛結識女孩,大驚之餘,自然希望尋回失蹤的鼻子。他的即時反應是:報警。鬼鬼祟祟走到街上,未至警局,他卻看見一個不可思議的景象。面前停着一輛馬車,從中穿着制服步出的紳士,正是他自己的鼻子,而且從裝束來看,官階還要比他高三等。鼻子不見了已很難過,現在「鼻子」還變成了「鼻哥」,真是雪上加霜。鼻哥走進了一所東正教大教堂,他不得已緊隨其後,但教堂的環境和官階的差別都使他怯懦又吞吐,他只好低聲下氣勸大鼻回到臉上,中途卻為一經過的美女而失神,大鼻就無聲無色溜走了。
滿紙荒唐言,究竟所為何事?我的直覺是純為荒誕胡混,但認為果戈里意在諷刺俄國官僚體制的亦不乏人。今回重看故事,發現有些細節先前並未留意。例如是大鼻與主角對話的場景。上面提到是在教堂,但由簡特(Leonard Kent)編輯的《果戈里故事全集》有一註腳,說果戈里知道當時隻手遮天的審查機關,必會認定大鼻這樣在東正教堂出現是褻瀆,故想過將之改為天主教堂。最後版本則再改成市集,原文抑壓的氣氛盡失。是以簡特依據原作,修訂了翻譯家加納特(Constance Garnett)的譯文,以保作品之精神。
史朗寧(Marc Slonim)在《俄羅斯文學史》說,俄國的審查制度與尼古拉一世的關係尤大,為防革命種子與西方影響,舉凡詩歌、小說、教科書、圖畫等都在審查之列,但因制度之僵化而屢鬧笑話。果戈里從十六歲到死的一年,俄國都在尼古拉一世治下。不過必須補充,果戈里與尼古拉一世關係不俗,本身也是農奴制和東政教的支持者,立場傾向保守,故〈鼻子〉不似為諷刺政治制度而作。
〈鼻子〉主角見大鼻溜走後,必須再想辦法。他先去報館希望登廣告。但職員說,不能啊,登這樣荒唐的尋鼻啟事簡直有損報格,何況不久之前,才有人借登尋犬啟事來詆毀某部門的司庫。他聽後很沮喪,報社職員為安慰他,好心遞他一個鼻煙盒,聞一聞醒醒神。崩口人忌崩口碗,無鼻人憎鼻煙盒。他只好懷着羞憤離去。輾轉終於到了警局,但警員偷財之餘,還侮辱了他一番,關鍵是「尊嚴」一字。警員說,值得尊敬的人都有鼻子,隱隱呼應文中八等官五等官這種種名相,亦下開主角晚上回家後對僕人的吆喝。
據說果戈里曾打算以主角之夢醒作結,幸好沒有。退一步想,他的下場如何,大鼻最後有否回歸,或許均非關鍵,因那都不及文末的一段議論有趣。在第三部末段,敍事者繞開故事直接跟讀者說:這麼荒謬的故事,對國家毫無益處,但荒謬的事不偏偏正四處發生嗎?
一八三六年始,果戈里離開俄國過活,一八五二年焚掉部分原稿之後十日死去,享年四十三歲。一年後,尼古拉一世率領俄國發動克里米亞戰爭,最終失敗而回。一百六十一年後的今日,克里米亞又成俄羅斯與歐洲諸國角力之處,烏克蘭與俄羅斯亦仍為果戈里的身世爭持不下。
〈鼻子〉描繪的畫面鮮明奇特,初讀時已設想如搬上劇場會很好看。後來知道, 一九二八年,二十出頭的蘇聯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Dmitri Shostakovich)便把〈鼻子〉改編成歌劇,兩年後公演,卻劣評如潮。 最近看ART21為南非藝術家簡德烈(William Kentridge)拍攝的紀錄片“Anything is Possible”,才知道他也鍾愛〈鼻子〉,數年前更結合他瑰麗多變的藝術媒界,重演蕭斯塔科維奇這齣〈鼻子〉歌劇。
簡德烈以繪畫和動畫知名,但除此以外,可謂各體兼擅,於印刷、剪紙、雕塑、歌劇、木偶、編織、劇場演出等皆有所得,曾拍攝錄像作品向電影先驅梅里耶(Georges Méliès)致敬,看他一些靠倒拍營造輕逸與詩意的畫面,尤令我想起高克多(Jean Cocteau)。簡德烈在片中的訪談,用字精簡,談及由〈鼻子〉引發的作品時,更顯見他對故事把握之深刻。他視〈鼻子〉為對俄國官僚的冷嘲,並將之引申到史達林治下的蘇聯,再扣連到南非的過去;既能用自己的藝術語言轉化經典,也使常被濫用的多媒體創作得到其應有的價值,非常難得。
簡德烈是活在南非的歐洲人,父母為律師,曾幫助在種族隔離政策下的受害者,父親Sydney Kentridge更為孟德拉的辯護律師,可以想像他的創作不可能無涉政治和歷史。他有一系列創作,即用大鼻和常見於俄國現實主義畫像的馬匹為中心意象,層層轉化,拒絕遺忘歷史裏小人物的遭遇。看訪談時一直試圖記住他的話,看完終忍不住,倒帶重看,抄下他論〈鼻子〉與二十世紀蘇聯種種巨變之關係。只一句話,卻意味深長:“And sometimes the universality of laughter rather than the particularity of tears is…is a better way of approaching these huge social shifts and changes.”
藝術家每每周旋於個別與普遍之間,光輝卻總在渾忘對立並從中超昇的一刻展現,最獨特的最普遍。簡德烈謂笑的普世力量要比獨特的淚更能捕捉時代,但這一笑,不知是嘲笑、大笑還是苦笑。看清楚,哄堂大笑可能原來是同聲一哭,笑中有淚。我無法不想起果戈里的墓誌銘:“I shall laugh my bitter laugh”。
簡德烈最後借〈鼻子〉談論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如同俄國舊日的官僚制度一樣,分類井然,最高是歐洲人,逐級而下,墊底是非洲人,本身就極荒謬,卻主宰了社會如此之久。所以他認為,荒謬從來是現實主義之一種:“The absurd always, for me, is a species of realism rather than a species of joke or fun”。正如果戈里在〈鼻子〉末段所言,看來最荒誕的事,正以最正常的方式到處發生。作家和藝術家,有時只是希望借其對世界的觀察,令他人看見就在鼻前的真實。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一四年三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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