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裡。」
- 范仲淹〈江上漁者〉
家族是水上人,阿爺與父親皆揸船過活,阿嫲喜歡把魚「醃鹹鮮」,大人都懂得吃多骨的魚毛,能啃魚頭,也會吃街外不常見卻好味的「懵仔魚」。到今日親戚相聚,仍常常提起當年在艇如何艱難。
「自主映室」五月將放映兩部電影,都關乎漁民。舊的一部,是意大利導演羅西尼里(Roberto Rossellini)1950年的《火山邊緣之戀》(Stromboli),最近重看,感覺稍異於從前。新的是香港導演馬智恆籌備四年的紀錄片《岸上漁歌》,有機會先看了,是有心的佳作。兩部電影性質固然不同,但相通之處或許是:我們如何與過去共存。
卡蓮的處境
數年前初看《火山邊緣之戀》,除被漁民圍捕吞拿魚的一幕紀實所震懾,也同情褒曼(Ingrid Bergman)飾演的卡蓮,覺得她的圓滑也許是形勢使然。卡蓮是立陶宛人,在二戰遷徙後流落意大利一難民營,本欲移民阿根廷,不果,為求出路,嫁給跟她言語不通的意大利戰俘安東尼奧。
離開難民營是第一步,但卡蓮乘船時大概沒料到,安東尼奧的老家斯通波利(Stromboli)既是荒島,島上還有座火山。卡蓮見火山便問:「這長期活躍嗎?」安東尼奧竟有點自豪地回答:「對啊,看,還有石滾進大海」。到埗後她才發現,島上荒蕪得恐怖,懂英文的只有一神父,較年青的只有神父、安東尼奧和一位外來的燈塔守衛。
這樣的環境已夠困難,更痛苦的,是卡蓮的一舉一動都受村民監視,正想投入新生活,把家居佈置得別致些,在牆畫畫,一眾黑壓壓的村姑已站在門外,嫌她這樣不得體。卡蓮往島上一妓女的家借衣車縫裙子,又被眾叔伯議論。神父不解溫柔,只講大道理;在海邊勾搭燈塔守衛,又被眾村姑從上怒目。人言可畏,生活沒自由;火山爆發,生命受威脅。打算逃走,門外已傳來鎚聲--丈夫已用木條把門封起。如此淒涼,她最後決心越山逃亡,便不難理解了。
現代人遇上「古代」
今回重看,看法卻改變了些。到中段開始覺得,電影似乎是借拍攝火山和漁民生活等環境,來解釋漁民那套似乎仍屬於古代的倫理。島上人少,捕魚是集體活動,為了生存,任何破壞社群的事都得禁止,重視婚姻,對人多壓制,不鼓勵個性展現。這未必合理,卡蓮被眾村姑監視的幾個鏡頭就夠恐怖,但退一步想,也許是環境決定了他們不得不如此,信奉超自然力量成了最自然的事,不是上帝,也會是山神或天后。戲中不斷重複 “understand”一字,觀眾應較易同情卡蓮,認為是她這外來人不被理解,萬分孤絕。但反過來想,可能是卡蓮和觀眾這些現代文明城市人,沒留意漁民的苦衷。
再看電影的安排。卡蓮總是穿著花花裙,要佈置新居,便把一大棵仙人掌放到屋內,又請工人把櫈腳鋸得奇短,以營造獨特生活品味。但這些藝術創造,在島上統統多餘。漁民看天做人,在戲中那場激烈的集體捕魚後,漁民最先做的,不是慶祝,而是在船上脫帽集體祈禱感謝神。火山爆發後,人也只能默默承受,逃到海上集體禱告,並唱歌互相慰藉。古人對自然總是又感激又害怕。現代人有避雷針和室內運動場,減少了大自然的影響,但一不小心也切斷聯繫,幻想已操控了自然。但科技再先進,也無法馴服火山吧,島上那火山就一直站在人力範圍之外,那社會也遺留著前現代的格局。
單挑火山
正是海上等待這幕,卡蓮發現了幾艘遠處駛過的摩打船。安東尼奧說那地方「在島的另一方」。這自然是隱喻:另一方就是摩打船、電力、現代。只要跨過火山,卡蓮這現代城市人,就可從古代回到現代了。雖然卡蓮懷了身孕,硬要走過火山這劇情不太說得通,但也許意象太吸引了:有什麼地方,比火山更不容你逞個人之力?卡蓮偏要單挑火山,近乎張狂,卻同時是為了腹中嬰孩。要到她夜裡在山上看見天上繁星,然後翌日再見山之安閒,才發現了大自然之神秘與美麗,終於 “understand”。
如此,雖然羅西尼里和褒曼因拍攝這電影而生婚外情,盡受輿論攻擊,《火山邊緣之戀》卻是對舊有價值的致意。不是這樣的漁民出沒風波,城市人哪能坐著吃魚?
《岸上漁歌》中的傳統
回到香港,在城市中的漁民生活,跟意大利火山小鎮的當然大異,導演馬智恆這城市人便先特意學船,試圖走進漁民的生活和歷史。《岸上漁歌》的故事、攝影、音樂都出色,有情志而不感傷,富風格但不張揚,最後還以作品回答了「拍紀錄片有何意義?」這問題。
電影初段的重心是漁歌,導演到了塔門訪問還懂唱漁歌的人。漁歌不單是歌,有時承載著一整套海洋或神話知識,有時則是苦悶生活中小小的出口。片中陳女士便謂,舊時漁民喪禮,要在棺材旁的草地跪通宵,無事可做,幸好懂即興唱「嘆歌」,嘆這嘆那嘆一晚,才能勉強捱過去。想起漁村習俗,她還說了這樣一句話:「佢地個種唔得釋放嘅傳統」。古代的影響一直留存,傳統本質上不容變化,有時美好,有時壓制,她提到漁民的大男人和盲婚,尤其不以為然。電影有一場便重現(re-enact)了水上人女性對盲婚的恐懼:深夜的漁船上,男人都睡了,只餘船頭似是睡不著的兩母女,多少心事浮浮沉沉,船漸遠,畫外音有誰人吟唱著漁歌,一海哀怨,不意使我想起姑媽說「做女時」在艇與阿嫲的角力,一長大就上岸返公廠去,到十八歲還立即改掉身分證上「水妹」的名字。這位陳女士也嘗試從傳統中破格,信基督教後,將《聖經》內容填入「嘆歌」,以這歌唱方式來傳福音,很特別。
電影與漁歌之交匯
她這種在傳統自尋出路的態度,恰恰是《岸上漁歌》的特點。前段側重歷史紀錄,如拍攝學者葉賜光如何在漁民間「採風」--用語真古雅,「行人」在民間收集歌謠的傳統,可上溯《詩經》。葉先生將歌變成錄像和文字,有些字詞不肯定,便再找漁民查證。但電影的轉折,是當葉先生乘車時在電話知道,有位老先生不願做訪問了,伴侶剛離世,沒心情。從這裡開始,電影似乎略略放輕了承傳歷史的包袱,重心從歌轉到了仍然在世的人,拍來較前段立體和細膩,同時也釋放了漁歌的意義。
《岸上漁歌》最後二十分鐘尤其動人,細節我先不透露,但當馬智恆到漁民黎伯家中,在電視給他播放先前拍下的片段,黎伯從另一角度看見了自己的家,無意中說了兩句話,第一句可回應《火山邊緣之戀》中的卡蓮:「電幾緊要」。第二句則回應了電影:「無電睇唔到舊陣時。」
看見電視中的自己在唱漁歌,黎伯不禁跟昔日的自己隔空對唱。城市人用電影追尋漁村傳統,卻輾轉用電影為漁民排遣了當下愁緒。這跟後來黎伯拿著小機器聽自己唱漁歌解悶一樣,都點出了「岸上漁歌」的另一重意義。電影與歌之交匯,導演與被拍者之相饋贈,傳統與當下之行歌相答,都在於此。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2017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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