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29, 2018

除了肉丸和臭魚



十五年前曾在瑞典讀書,今年八月初次重返。在斯德哥爾摩的最後一天,跟多年不見的友人Danielle相約重聚,這幾天跟她繼續談中國遊客的鬧劇。她覺得中國刻意將之上升到外交層面,因瑞典幾個文藝單位公開邀請了桂民海出席哥德堡書展,中國才拿平時避談的人權先發制人。

她是瑞中混血兒,告訴我幾年前有款名為“Kina”(即中國)的糖果,因包裝上是個黄臉細眼笑哈哈的公仔,事涉歧視,須轉換包裝。我說香港的情況有點扭曲,因對中共或大陸人的厭惡太大,不時蓋過對歧視本身的判斷,容易站在歧視者的一方跟著笑。瑞典電視台的糞便諷刺節目,她覺得前段雖屬瑞典人的自嘲,但放上「優酷」那段無論如何大有問題,更令她不安的是背景:重聚那天,她說城內有新納粹組織NMR(英譯Nordic Resistance Movement)遊行,全部白恤衫配綠領帶,著我小心。我說要是早知,會去看看。雖然NMR終被反納粹的團體圍堵,在剛剛的瑞典大選,極右的“Swedish Democrats”還是拿了史上最高的一成七選票。

那天她先帶我到遊人不多的小島Skeppsholmen。「你沒來過吧?」她問。我知道答沒有她會更開心,但沒理由講大話,便說起幾天前到島上「東方博物院」的緣故:臨行前讀了瑞典漢學家馬悅然(Göran Malmqvist)用中文寫的《另一種鄉愁》,知道他老師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在那裡做了二十年院長。書中也提到中國上一波民族情緒如何燒到瑞典去。馬悅然當初讀到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對道教和禪宗感興趣,跟高本漢請教《道德經》譯本,自此踏上漢學之路,在中國和歐洲等地學成後回國教學,文革的影響在瑞典達到高峰時,一個研究班的學生說他們要自選課程。想讀什麼?是《人民日報》和《紅旗》的社論。一個學期下來,黨八股讀來無甚得著,才回到先秦文獻。那時的氣氛,可從馬悅然的自況透露。他說沒被打,沒被駡,覺得搖著紅旗唱《東方紅》的學生「還是對我很容忍」。這種容忍,不知是可喜抑或可悲。

Danielle關心瑞典新納粹的動向,我認識極少,回港後才上網補習,知道承先啟後的關鍵人物是恩達爾(Per Engdahl),二戰後協助納粹黨人遠渡南美,逃離搜捕,自言「拯救」者多達四千,像黑暗版《舒特拉的名單》。他過身後,書信遭公開,「宜家」創辧人琴帕(Ingvar Kamprad)跟他的交往比本來宣稱的深厚,琴帕跟納粹關係亦非年少無知所能推搪。但瑞典反納粹的意志一直頑強,經典照片“A Woman Hitting a Neo-Nazi With Her Handbag”尤具象徵意義。八五年,瑞典攝影師隆臣(Hans Runesson) 在新納粹遊行期間,拍下一位婦人用手袋拍打新納粹份子頭殻的瞬間,姿態散發無限憤怒,充分發揮手袋潛藏的功能。

重遊斯德哥爾摩,我也從各種博物館感到他們對常道的堅持,展館不論大小,都有格調。「東方博物院」仍有專櫃擺放高本漢的著作和藏書,展覽「中國之前的中國」和「中國圖書史」都用心。「歷史博物館」令我印象最深的大堂的一段簡介,並非「XX文化源遠流長」之類的空話,首句就說:「歷史對民主至關重要」,因歷史令人看見社會總是可改變的。之後拿北歐維京人說故事,不在其威武或傳奇,而在這形象在歷史如何給人利用:旁邊有張納粹黨在挪威的宣傳海報,是個拿著劍盾的士兵站在維京船上,借此號召挪威人加入德軍。「軍事博物館」沒迴避瑞典二戰時「中立」的可疑,明言讓納粹德國用境內鐵路運兵是助紂為虐。瑞典除了宜家、肉丸與臭魚,實在有許多更有趣的東西。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9月29日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