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November 24, 2018

記憶隨身


最近看《余英時回憶錄》,序言說多得採訪者窮追不捨,「許多久已忘懷的事竟都在這種窮究過程中復活了」。記憶真神秘,彷彿毋須耶穌,只要不斷拍打拉撒路的墳墓,他就自然從死裡復活。也有另一種記憶,名叫「非自主記憶」(Involuntary memory),不用「追」,「憶」便自動拍門,無法勉強,純屬偶然,經典例子是普魯斯特那件瑪特蓮蛋糕,浸熱茶後溢出的氣味霎時喚回一個舊世界,驚鴻一瞥,浸茶再試已不成功。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我沒讀過,但更喜歡朋友有次轉述的另一段落:主人翁的外婆過身時他沒哭泣,覺得自己太冷酷無情。多年後有天行街,見鞋帶鬆了俯身綁,手指碰到鞋帶的一刻,便自動流淚——小時正是外婆教他綁鞋帶,指頭那觸覺勾起了記憶。當下總是惘然,鈍胎一般無慟於衷,時間成了唯一拯救,讓人在距離裡看見過去,跟當年的自己團圓。(網上一時找不到原文,後來問熟悉法國文學的朋友,他說細節並非如此,沒有鞋帶,外婆當年只是幫他脫鞋。道聽塗說、以訛傳訛總更有趣,記憶的本質也可能類近。)

去年看過Proust was a Neuroscientist這本科普書,作者說普魯斯特對記憶的許多直覺,都出奇符合腦神經科學的發現,例如他特重嗅覺與味覺,科學家後來便發現在各種感官中,唯有嗅覺與味覺直接連往負責長期記憶的海馬體,這也解釋了為何食物常常喚起舊日記憶。普魯斯特偏愛「非自主記憶」,認為那較少受「現在」影響和干擾,比較忠實。這種記憶乍聽浪漫,但拉遠點,心理學研究也說,部分有創傷經驗的人會有遇上 “Involuntary images”的病況,腦海不能自控地出現創傷經驗,例如撞車。這些回憶跟「非自主記憶」一樣,彷彿可以回到過去,所以每次出現都會將當時的痛苦倒帶重播,嚴重影響日常生活。

若單靠「非自主記憶」,世上不會有自傳和回憶錄。《余英時回憶錄》自謂倚靠窮究,我最喜歡他寫香港經歷的部分,兜兜轉轉,五零年終在深水埗桂林街的新亞書院從學於錢穆(不遠處就是剛在大南街落腳的葉問,同年《細路祥》上映,結局是李小龍偕家人離棄香港沿路軌北上返鄉,跟這批南來者方向剛剛相反)。他寫四九年從大陸來港,越過羅湖橋的剎那尤具文學色彩:「我突然覺得頭上一鬆,整個人好像處於一種逍遙自在的狀態之中。這一精神變異極為短促,恐怕還不到一秒鐘,但我的感受之深切則為平生之最」。余英時很重視這靈光一閃的一秒鐘,在別的訪問也曾提及。這條經過象徵化的羅湖橋,幾乎是他的「通往自由之路」,甚至可概括他往後的治學和人生方向——尤其他在數月後本打算返回北京升學,只因火車故障才改變心意再度來港,否則學術生命尚未開始已經終結,江湖寥落爾安歸,世事的偶然也如此。

余英時自言當時還無法明白過橋時「頭上一鬆」這奇異經驗,因不覺得香港象徵自由,多年後才明白這情感的時差:那年他剛在大陸「入團」,在顯意識的層面接受了中共政治綱領,「自由」的渴盼只藏在潛意識,那刻環境改變壓力消失,便有精神變異。但回憶不是錄影過去,是用過去做藝術創作,在當下的許多取捨之間,凸顯甚或塑造某些記憶,接通羅湖橋的彼岸。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 2018年11月25日 (原文有錯漏,現已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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