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ne 22, 2019

年青人會自己來


九二八後不久,見廿歲出頭的舊生Kensa用鉛筆畫了一幅畫,三個人掩著口鼻流淚咳嗽、擁作一團,鉛筆掃出灰黑背景,再用擦膠擦出幾條交錯的白色煙霧,下面一行字寫著「不用再扔那個了,我們自己來」,妙在方向倒轉,不是「走」,而是「來」,我覺得畫得好,用書跟他交換,一直將這畫放在學校書桌旁,五年了。

催淚彈再來,人也自己來了。這段日子不時收到年青人的電郵,多少鬱悶與自責,也有的天真爛漫。以下所有內容都徵得他們同意,看看政府究竟怎樣「與青年同行」。六月十一日晚,吃飯中途得悉青年在金鐘地鐵一字排開,給警察以搜身為名凌辱,繼承前天凌晨將他們圍困在灣仔警署外,不許飲食上廁所,還須踎低被白燈照射數小時示眾。說是恐嚇年青人固然可以,但更似刻意針對和挑釁,激起憤怒,使他們更期望暴力,甚至有犧牲的意欲,在絕望中只能用最原始的身體來反抗,只要生亂即可坐實暴動的劇情。

那晚回家即收到中五學生A的電郵。她愛思考,對未來有憧憬,平時跟同學有點隔閡:「呢排覺得好迷茫,有好多雜亂既思緒解決唔到,我好想守護呢個香港,我願意用一切方法去守護,亦都做好曬最嚴重嘅打算、心理準備。」後附照片,是她在筆記簿寫下的幾段話,害怕在紛攘的世界無法認清自己。我只如實回覆了心情,在如此時勢不見得比她清晰和勇敢,在衝突現場,無事發生我會悶,有事發生我會驚,也常不知可做什麼,對比不知所措地身處陌生的群體,更喜歡一個人,但覺得能承認自己往往不是那麼強,也是重要起步。最後說,「確切的建議我沒法給你,但坦白說,我才不希望你們時時刻刻『都做好曬最嚴重嘅打算、心理準備』。」

六一二當日,中途從夏慤道躲進太古廣場避難,忽有同事經過拍肩,憂心地問有否看見學生,傳聞統一中心將落閘拉人,幾百人正從天橋湧過來。同晚收到中四學生B的電郵,說下午在現場受了傷,翌日不能考試,「我知道我這樣做是有點不負責任,但希望你能體諒。」然後是雙手合十的emoji,還列表交代會回來考試的同學,兩人將因傷病缺席,上學情況奇異地比平日還積極。學生請假在程序上其實不用告訴我,收到這電郵卻不知怎的感到欣慰。

部分人經歷過這沒死人已算奇蹟的一天,翌晨又回來坐著背《詩經》《楚辭》,真不容易。考完試,收卷,我本來不想先開口,但見他們把文具收拾了很久仍未拾完,或一直扮㩒電話就是不走,便問他們有何想法。有人前一天不許外出,在家中看了八九小時直播,問催淚彈是什麼味道。有人瞞著家人出去了,回家要訛稱她沒做過的那份數學卷有多艱深,也提到誤打誤撞跑到IFC買物資,見人繼續優雅地喝咖啡看看書,彷彿平行時空。他們都被迫在一天內急速長大。

六一五下午,遊行前一天,內向寡言的舊生C傳來電郵,自言陷入沉鬱,覺得因家境和工作沒怎樣付出過:「我承認我有怕事逃避嘅一面,作為一個27歲嘅人真係好羞恥。」因要外出,只簡單回覆幾句,就乘巴士到上環,路經太古廣場。早已知道有人站在棚架外抗議,巴士緩慢駛過,看見氣墊,也沒想過會出人命。

晚上回家知道消息,不一會就收到C的電郵,開頭有點嚇人:「完了。我所做過的,都不足掛齒。人們一個接一個,證明了自己的無私。」不禁擔心起來,連忙回覆,自責比憤怒還麻煩,也掛心翌日遊行,氣氛將不同了,假若人數少於一百萬,形勢可能急轉直下,林鄭將繼續那嘴臉,不知幾多人會受不來,一拳打爆電視,情緒出問題。

這都只是開始。聽到林鄭在記者會上說「與青年同行」,哈哈笑了出來,虧你講得出口。同行?不必,他們會自己來,找你算帳。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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