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5, 2020

那道低清黑旗


                                                                       《理大圍城》劇照

可能坐得前,開場見《佔領立法會》首個鏡頭即感錯愕,不因那道揮舞中的黑洋紫荊旗,而因為形式:不知多久沒在大銀幕看過這樣低清的影像了,高清年代重遇久違的VCD起格質感。不可能是設備差或技術故障,低解像度當然是有意識的選擇,隱隱有種獨立精神或導演的情緒,故有預感接下來的紀錄再平實,也必會浮現這種對影像的敏感。

早聽聞《佔領立法會》及《理大圍城》這兩齣各四十五分鐘的紀錄片,導演是「香港紀錄片工作者」,年初上映,但要重溫那些影像太煎熬,一直不想看。六月是個怪異空檔,彷彿只為等待國安法和巨變降臨,上周終於去了「影意志」的放映,兩片恰恰用其明顯有限的視角來提醒觀眾,或許你的認知和記憶都有限,有許多東西不知道、不記得。

《佔領立法會》拍的是去年七一,首個鏡頭後解像度回復正常,初段記錄那早上抗爭者在煲底外論辯,烈日下強烈燥動,未待投票也知結果,那燥動可在「死咗三個人喇」或「冇時間喇」等叫喊領略。到有人拿鐵籠車撞玻璃,後面是警察各種臉容,除了議員,有個傳道人嘗試擋在中間,鏡頭映著她用箱頭筆在紙上寫「曾宣誓保護香港市民」打算貼給裡頭的警察看,最後除畫了個心,還來回為心填色,我覺得有點搞笑又笑不出。玻璃後警察拿咪警告,但因聲音全被掩過,只見他嘴巴滑稽地開開合合。

是空城計嗎?很可能,但晚上立法會內的塗鴉與宣言都是歷史了,抗爭者在「一齊走!」和催淚彈之間逃離金鐘,許智峯和唐僧般的社工陳虹秀(還要沒頭盔沒豬嘴)勸導警察冷靜,為抗爭者換取時間,但下一刻荒亂逃跑,鏡頭已天旋地轉,明明無法拍攝,但把角度微微一調,最後恰巧又停在樓梯轉角處的梁凌杰祭壇。

鏡頭此時走原路回到空蕩蕩的立法會,警鐘長響、燈光破敗幻化、走廊佈滿雜物,本以為這重訪廢墟是拍攝安排,便見映著地上一個背囊,手遞出,拿起,哦,原來回來拿東西,臨走與主席台前四張高官黑白照片對望。

因歷時較長而拍下更多底片,《理大圍城》在影像處理上顯然有更多空間,人沒翅膀,所以也不用鳥瞰視角來交代整全畫面,更能反映圍困心情。開頭一鏡同樣刻意調低解像度,黑白街頭衝突片段,屈辱多於激昂,然後全黑,只餘「走啊!」和「幫我啊!」等大叫,七一後數月的香港日常。

起初理大內的抗爭者還精力充沛,播肥媽,隔空跟對峙的警察互駡,警察除了射燈回敬,也DJ一樣在歌和歌之間說話勸降,最精彩是理工內的許智峯(又是他)開咪問警員可否暫停音樂對話,但彼岸《十面埋伏》未曾止息,許問:「你嘅回應就係播歌我聽?」剛好傳來陳奕迅深情唱著:還仍然在各自宇宙錯過了春天,只差一點點,即可以再會面......

我也忘記理大初期人數是如此之多,幾次逃脫失敗後士氣漸喪,更因策略分歧而吵架,電影有時只保留聲帶、畫面剪到一組組鏡頭:人在椅上睡著釣魚、地上染血的口罩、不斷灑水的角落,最深印象是放定鏡頭映著牆上 I GO TO SCHOOL BY BLOOD塗鴉,再待人在前面横過,在在充滿諷刺,正如末處拍到破敗蒼涼的校園內,一部電視仍如常播著各項典禮的繽紛資訊。

十八號晚,某班房開了布幕投射外頭的直播,「入Poly,救學生!」。眾人則在大門爭辯應否衝出去而互駡,突然有兩個穿著斯文的男人在一旁冒出,剛從外進來,探頭張望,跟現場氣氛完全相違。抗爭者問他是誰,男人大概反應不來,呆了呆沒回答,身後陸續出現更多中年人,原來都是中學校長。電影捕捉到兩個世界相接一刻的唐突,觀眾跟著抗爭者的爭辯,沒人提過校長或議員,會比較明白那懷疑和敵意。一個欲把學生接走的人質問:「有冇諗過啲十八歲嘅𡃁仔啊?」對面那反對者情緒激動回答:「我都未X夠十八歲啊!」

電影末段有一神來之筆,鏡頭從高處映著校長們牽著學生走下長梯離去,喝駡聲中,有兩個學生卻伶仃站在長梯旁,望望出口,又回頭看看校園,鏡頭跟著二人左右徘徊,具體表達何謂進退兩難——放心,那種影像力量是電影獨有,非文字所能劇透,包括結尾那飛砂風中轉。新的來了,但舊的尚未離開,塵埃未落,答案仍在空中,這兩片是充滿心血的歷史紀錄,要看。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0二0年七月四日

附錄〈「手足拍嘅」?——訪《佔領立法會》及《理大圍城》導演〉:https://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20/10/blog-post_1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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