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13, 2020

有血有肉的名字

 















一個和理非,可如何寫詩紀念他不認同的勇武派,怎樣寫賤人情敵英勇犧牲?康廷早前找我到荼毒室介紹英文詩,我選了幾首,最後以愛爾蘭詩人葉慈(W.B.Yeats)的“Easter, 1916”收結,寫一九一六年「復活節起義」(Easter Rising)。去年聽詩人朋友TimTim提起此詩,重讀時別有體會,那天就是用上面這問題引入。

和理非的比附當然簡化,但整個愛爾蘭獨立運動最出名的詩就是葉慈這首,卻非單純歌頌,反而充滿距離和質疑。一戰初起,英國答應戰爭結束即予愛爾蘭自治(Home Rule)。可信嗎?一九一六年葉慈剛年屆五十,認為值得等待,勇武派卻覺得時間對了,趁機起義,佔領都柏林郵政總局,六日後被英國震壓,幾十人死,十六人被處決。

葉慈長年迷戀的繆斯慕崗(Maud Gonne)積極參與政治運動,早年已幾度拒絕他求婚,還嫁予勇武派的麥拜(John MacBride),但一年後分開,據說麥拜曾性侵慕崗與前夫所生的十一歲女兒易素(Iseult Gonne),葉慈對麥拜的憎恨可想而知。有這背景,就更易感受“Easter, 1916”的張力:有一堆人為葉慈不認同的策略付出沉重代價,或監禁,或壯烈犧牲,包括那情敵。


詩分四段,開始已將「我」與「他們」分開,不是同一伙,認識,日落有時在酒吧碰面,不過說些禮貌的廢話或嘲笑。在這庸常生活中,最後卻說:“All changed, changed utterly:/ 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一切都變了,矛盾的「可怖」跟「美」給統一起來,他們果然在復活節由死而生。


第二段將他們還原為獨一無二的人,此刻仍沒名字,“That woman”指貴族出身的Constance Markievicz,晚上跟人論辯到聲都尖了,但曾有甜美聲線,曾如此年青、美麗、奔放。葉慈並非造神,否則不會說她白天就虛耗在無知的善意中。第二位曾辦學校,正是在郵局外宣讀獨立宣言的起義領袖Patrick Pearse,推動被英國打壓的愛爾蘭語復興運動,終被處決。第三位寫詩,葉慈認為以其敏感繼續寫下去或會成名,現在也死掉。最後的 “This other man”就是情敵麥拜,虛榮的醉酒鬼,做過極壞勾當,但也把他記下來,因他也被轉化。


第三段把鏡頭移到野外,眾多的心有同一目的,中魔法般成了頑石,堅毅不屈。“To trouble the living stream”一句很奇特,通常是流變干擾平靜,這裡相反,頑石以其不變令日常生活變得突兀,唯有他,在瞬息萬變的生機中不為所動。但第四段旋即說,石頭的意思也可改變,當犠牲太長久,人心也會變得如石冷漠吧。


葉慈接著連問幾個問題:犧牲要到何時才足夠?只有天知道。人可做的極渺小,只能沉吟一個又一個名字。那場死亡是多餘嗎?葉慈在起義後數月單是寫出這句話也需勇氣,還要補充「英國可能守信」,可想見勇武派讀到這兩句的反感。他繼續問:若過度的愛把他們迷惑至死又如何?句中這 “excess of love”譯做廣東話,不就是「我哋真係好X鍾意」,同時認定其被迷惑,接著實踐諾言,將各人名字一一寫進詩中,“MacDonagh and MacBride/ And Connolly and Pearse”,即前述詩人、情敵、學校創辦人等,全部有血有肉。


復活節起義後不久,葉慈再度向新寡的慕崗求婚,再次失敗——葉慈待易素(Iseult)稍長轉移向她求婚,同樣失敗。 “Easter, 1916”在起義數月後寫成,葉慈一直沒公開發表,給慕崗看,她即反駁:犧牲從未令心變成石頭,只使人變得不朽,提昇到上帝的境域。一九一九年愛爾蘭獨立戰開始,葉慈在一九二零年終於發表詩作,藝術家可做的就只有紀念,記下每一個“MacDonagh and MacBride/ And Connolly and Pearse”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九月十二日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