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30, 2021

轉載 :劉敏婷〈續進學解〉

                                       圖:劉東傑





 








                                                                            

                              

劉敏婷〈續進學解 〉

【郭梓祺按:二零一七年九月開學,想起剛升中六的劉敏婷寫過一篇〈進學解〉,說她在餐廳做兼職的領悟,幫她投稿《星期日生活》。在這個多變的學期臨完之際,前幾天竟收到她一個長電郵,她現已是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三年級學生,最近緊急回港,是壞事,電郵卻寫得很好,翌日建議她改一改,化而為文來圓滿某些心事。】

果然是任性,最重要的細節如今才願意記起。那時候在餐廳工作,下午都不忙。發現爸爸原來在店外,隔著窗站著,看著我。他習慣雙手放身後,站得直直的。應是站了一些時間,我跟他揮手,他揮揮手示意我不用管他,繼續工作就好,我便繼續。忘記他留下來看了多久,但不知不覺就不見人了。

台灣官方宣布疫情爆發的第一天,收到哥哥訊息,爸可能捱不住。急急腳訂機票、隔離酒店,隔天回港。回港第二天,以父親病危為由向衛生署申請外出,雖不忍說出病危二字,但行政上嘛。準備一些文件、一些聲明,第三天才可去見他。

從尖沙嘴到博愛醫院將近一小時,到場才知只可隔著窗,看他十五分鐘。看著他,初時他看不見我,也知道他虛弱,無時無刻都是休息。我請姑娘進去告訴他細女來了,他知道我要隔離十四天,好像在告訴姑娘不可能,接著姑娘指指我,他花了些力氣緩慢看過來。姑娘指示他可對我揮揮手,爸眼睜睜看著我,眼神的直接幾乎讓我忘記他正帶著虛弱的身軀。我在窗外做出加油手勢,盡力讓他明白,細妹希望他撐住,等細妹隔離後,至少出來可照顧他、在病床旁陪著他。(後來想:真不懂,明明學舞台劇,當時卻給不出更大動作,像兩手,其實可頂在頭上做個大愛心之類,卻只能隱晦在胸前舉起兩手叫他加油。)爸爸沒力,又閉上眼,別過頭。

姑娘離開病房不久,爸左手忽用力想拔掉鼻管。當時雖然心裡不安,但也知他想做甚麼,隨他意願就好。不禁看一下姑娘,想讓她幫忙了解爸怎樣了。姑娘似乎接收到我的求助,轉身進去,爸便停下來。姑娘又出來,告知我十五分鐘已夠,我讓她轉告爸爸,他知道後右手緩慢伸出來,揮動,一點都不像把我掃走。當下不明白,爸爸似乎想叫我進去?他明明沒說話、說不出話,但姑娘卻走出來,說他知道了,跟我說再見。我便離開。

那是他心臟還跳動時。

爸爸五月二十日凌晨,獨自走了。

去台灣讀書三年,第一年暑假恨不得提早回港;後來堆積了一些失落,又碰上疫情,將近年半沒回家。這些日子裡,往往嘗試追究哪裏出錯時,便覺得,是因為身邊沒父母,人幾乎是脫了根,飄浮不定。

我尊重爸爸,每次媽媽說話亂七八糟,天花亂墜,他總在旁一笑,用滿是茶漬的泥造茶杯喝一口生普洱,然後替她翻譯給我聽,順便補充歷史,娓娓道來。但我耐不住性子,通常聽了半句就左耳入右耳出。發現我沒聽,他就點起一根紅雙囍,把煙灰彈到余仁生保嬰丹的鐵盒裏,那鐵盒用了十幾年吧,裏面堆滿啡黑色厚厚的油煙漬。

爸二十歲左右從廣州偷渡來港,每次提起,都滿是心得:橡皮艇,山上走了一日結果翌日又走回原點......甚麼的。當時拼命打地盤工,別人收工,他繼續加班,覺得好賺。打了幾十年,捱出病,他不計較,但有些小事倒嫌麻煩。小時候,在麥當勞用餐,店員少給一包茄汁,他不願去櫃檯問,總要我們去拿。之前一直不懂,如今想起他應是感到彆扭,畢竟是香港先有麥當勞這種連鎖快餐廳。後來有時看他煮蕃茄炒蛋,會加一兩包麥當勞西洋茄汁;粵菜講求底蘊,以前不懂欣賞,不久前與他視訊通話,我在喝奶蓋珍珠奶茶,他仍掛嘴邊:少吃那些外面食物。然後說我臉色不好,要用冰糖煲紅棗,問我台灣買不買得到枸杞。媽媽在附邊附和:「是啊是啊,你臉色蒼白啊,是啊是啊,紅棗好啊⋯⋯」

有次假期後準備回台灣,都收拾好行李,還怕超重。他去廚房,踩上小凳,躡手躡腳打開櫥櫃,最上一層是他珍藏的茶葉,他從中挑了幾包,然後再取一包紅棗,要我拿走,我說我用不完,減走些。他當時其實走幾步路也氣喘,但也幫我提著大行李箱,送我上機場巴士,沿途沒有停下腳步休息。最後看著我上車,瀟灑向我揮揮手。想想,茶葉現在仍原封不動在台灣租屋處的櫃子裏啊。

幾年前問他,覺得自己是廣州人還是香港人,他說:香港人吧,在香港時間都比廣州長了。前陣子問他,覺得最快樂的時光是幾歲,他說:二十歲左右吧。

問他這些問題,都是問自己的。

現在看看日期,才五月二十二日而已。但爸走後漫長的日夜交替裏,有一夜,與哥哥通電,想明白了。那一天,爸知道最小的女兒也趕來,最後的右手,是叫我進去,他想細妹陪著他走。我卻在窗外向他揮手道別。

這個下午,想起寫過一篇〈進學解〉,這幾年我看到爛了,看自己那時候,任性才寫得出這樣的文字。每當受挫時讀,就覺得再也寫不出來;當時祺告知,文章刊登了,星期日,我去樓下7-11買了份《明報》,回家,第一時間交給爸,在他身邊一向嬌縱的我,這行為才不是在孝敬他,回想,比較像表態:「嗱,我威唔威先?」

印象中當時好像只買了一份,隔離後回家找找,如果有多一份,想燒給他。如果只有一份,可能會捨不得,上面有爸的指紋和手汗。當時機緣巧合,有了這一頁紙,這輩子來不及好好報答他,但這真是我送給爸的一份好禮物了。

爸教過我,好的茶葉是趁熱呼呼斟茶時,會有一層霧掛杯,以後唯有這可作一切的答案。

二零二一年五月二十二日 下午六時二十分 悼念

(哥哥小時看一眼銀紙便可重新描繪一張「仿鈔」。之後便沒再畫畫,如今叫他試試重新起筆,只因爸偶爾提起紙鈔一事,都是用欣賞的口脗。)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零二一年五月三十日


附錄

劉敏婷〈進學解〉:http://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17/09/blog-post_3.html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