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5, 2022

畫中人















先前寫〈閂門開門〉,配圖用了鄰居貼在梯口的尋門告示。做翻譯的友人鄭遠濤看見說:「那張圖錯別字『一度門』比較耐人尋味!“Once a door" ("...always a door"?/"Now what?”)」。真富詩意。

忽爾使我想起喬哀斯(James Joyce)寫的“A pier is a disappointed bridge”,中譯不知怎好。他說「碼頭是條爽約的橋」不錯,因與對岸沒遇上,恰與appointment相對。我說「碼頭是條失意的橋」也可,它以為自己這樣凸出水面是在造橋,怎知一開始就結束,空歡喜。來回討論,出現過棧橋、殘橋等,一會我才發現,啊,記錯,這根本不是Joyce原文,而是Julian Barnes改寫。原句沒這樣工整,只是《尤利西斯》主角Stephen Dedalus在小學做兼職賺外快時,書教得悶了,拿面前小朋友答錯的問題胡混引申,自己取取樂而已。

這Stephen Dedalus姓名有些怪。Stephen來自聖士提反,基督教首位殉道者;Dedalus是希臘神話著名工匠,曾依某皇帝意願,造出最難逃脫的迷宮,事後卻給皇帝囚在其中,還牽連到兒子伊卡洛斯(Icarus),兩父子看來插翼難飛。巧手的Dedalus偏偏找來樹枝和蠟造成兩對翼,一對給自己,一對給兒子,臨起飛叮囑兒子千萬別飛近太陽。但P牌仔得新跑車,哪肯聽,難抵飛天興奮,不難猜到下場。

為何要為小說主角起個這樣煞有介事的名字?答了等於沒答:這本是Joyce筆名。早年在作家George Russell引介下,Joyce有機會在這前輩編輯的農業雜誌上刊登故事,講明可用筆名。據Joyce弟弟說,大哥耻於這種旁邊就是奶品機器廣告的「豬報紙」,才用筆名Stephen Dedalus發表了《都柏林人》(Dubliners)第一個短篇“The Sisters”。Joyce對這筆名有深情,及後用作半自傳小說《青年藝術家的畫像》(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主角名字,成為他alter ego式化身。這Stephen之後再走進《尤利西斯》,變為主角之一。

最近重讀《畫像》,借了幾本書參照,包括兩本中譯。一本是王逢振譯,回家打開,見扉頁貼著一張黄色memo,可愛的字體寫著:「翻譯錯誤太多!unbearable!請參考其它譯本或閱原文。另可參 “Joyce Annotated”(PR 6019 O9 Z5335)」。

兩個感歎號令我覺得那憤怒必然是真的,除「或閱原文」一句意義不大(難懂才要看中譯吧),甚有見地, Joyce Annotated一書便是著名注家Don Gifford所作,具參考價值。還附索書號,真體貼。

看了王譯第一章頭十頁,實在難捱。故事由Stephen童年說起,有句形容他寄宿時一個同學: “Rody Kickham had greaves in his number”。王譯作:「羅迪.基克漢姆的位子裡有一些碎肉渣」,他肯定不知自己在譯什麼。Joyce負盛名,注釋甚多,只要查查就知,這number不是含糊其辭的「位子」,而是儲物櫃,greaves則是護脛。前幾句不正在說這些小孩都愛踢足球?

書中此類低級錯誤不少,但最無法容忍的,是原著在每章本有明確分部,用星星(asterisks)分隔,第一章共五部,如電影剪接:第一部,Stephen還是嬰孩在聽大人講故事,一個星星分隔,第二部他已身處球場,就讀寄宿小學。這些分隔標記當然是原文重要部份,王譯竟一併取消,隻手改變原書結構。相較下,杜若洲的譯本用心得多,我於是也寫了一張memo,貼在王譯扉頁那張黄色memo下推介。

《畫像》第一章寫法上已見妙處。漸黄昏,天寒地凍,同學們都投入在足球比賽,只有Stephen在一旁行行企企,扮跑,想家,仔細憶起跟父母分別的場景,母親輕吻他,父親給他零用錢。一失神,卻已捲進同學的泥靴混戰,原來仍身處球場,大伙正湧過這邊爭奪皮球。Stephen跑幾步又停下,想到大家都快可回家,晚飯後,就可把貼在書桌的號碼由77改成76。這76是什麼?沒明說,過一會才知道,他在倒數聖誕假回家的日子。計一計,76日即兩個半月,原來還在十月初,開學不久,他卻只企盼時間快些過,在想像中的未來取消當下,便算這天最大成就。

繼續大段空想,遙想晚上在校園看見的溫暖燈光,用回憶暗場交代曾被同學欺負給推進水溝,也想起親人在家中火爐旁閒話,都把自己投擲到當下之外。接著卻正是來自現實的侵襲,冰冷呼喊聲劃破白日夢:「全部進來!」老師大叫。到此時,沒趣的球賽才終於結束。現實時間過得如此緩慢,捱了老半天,好幾頁之後,Stephen才終可坐在書桌,把號碼改成76,一日尚且如此,聖誕就更渺茫,想明白大人在討論那個叫做「政治」的東西,更必須先放假期再下一學期、再放假再下一學期、再放假,沒完沒了。

遠濤說對Joyce興趣不大:「可能那種北方陰冷的感覺,離我性情甚遠。總覺得天氣不好,又冇乜真正好吃」。原因實在有趣,我戲稱為文學上的食物決定論。但上述《畫像》這一小部份,既能代入小孩視角捕捉那孤獨感,也透現Joyce對距離、時間、虛實的敏感,偶爾也使我想起《小團圓》,雖然張愛玲曾在給朱西甯的信中說「Joyce等我也不看」。

本以為這部百多年前的成長小說跟當下無關,但第五章寫到Stephen已讀大學,一天放學見課室外聚滿人,都在聯署支持沙皇尼古拉二世(Nicolas II)推動的世界和平會議——這沙皇在其他方面雖獨栽反動,一八九八年卻推動第一次海牙會議,促使各國裁軍、訂立戰爭法及戰爭罪行、承諾以仲栽解決紛爭、簽訂《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公約》等。據說普丁有意恢復俄國版圖,在烏克蘭戰火新聞每日更新下,重讀小說所載歷史這一筆,頓成荒謬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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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腔曲」專欄文章,會繼續隔周六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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