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7, 2020

香港這一掌

                                                                               圖:蘇珏
早前在網上看過這幾句:「彈指一揮間,從1997年到2020年,五十年一晃而過。」數學明顯錯,感知卻甚清晰,堪稱2+2=5的當代注腳。

本來可以到2019年就完結,在平行時空,逃犯條例已實行一年。正是多賺回來的這一年,香港才認識了自己,看清底細與潛能,想起丘世文。他的《在香港長大》有篇〈大香港心態〉,時維九七前夕,大限將至,他警惕港人勿自我膨脹,覺得這意識尤見於港產動作片,結語寫得生猛:「香港從屈辱謙卑的出身,歷經生聚教訓而成為世界的『武林高手』誠屬事實,但卻無需自負自滿如時下這種大香港心態所表現般淺薄的。我倒欣賞當年曹達華身懷絕技卻懵然不知,被迫無可奈何之餘,每發一式『如來神掌』後,總要面露驚訝的神色看看手心,好像不信自己的功力可能深厚一至於此的樣子。」

小時在卡機抽《龍珠》卡,最喜歡的一種叫「隱閃」,外表是平平無奇的白卡,才剛開始失望,掀起一角,便發現下層竟藏著一張閃卡,因為反差,比乾脆抽到閃卡和「閃中閃」都要欣喜。大了發現,中國傳統學問往往推崇「隱閃」,例子很多,像「衣錦尚絅」,穿上好東西也找件粗布披在外面(「尚」是上加,「絅」音炯,麻織衣物),免得太炫目,「惡其文之著」(「著」是顯著)。

「隱」不見得是永恆的王道,適時地「閃」也是修為。反觀常聽到「五十年不變」的九十年代,簡直與此相反,底褲也要全條外露,想起陳百祥。剛重看一九九零年的《摩登如來神掌》,劉德華演男主角,小時看當然覺得過癮,但那個把丑角演得入型入格的陳百祥,不正是那時代的香港寫照?他在馬桶上放著屁出場,第一句對白即說:「點解朝朝瞓醒擘大眼仲未發達嘅?」憑這一句,其餘戲份也可想到七八成,選角十分出色。

曹達華在電影後段也客串現身,編劇王晶安排他說:「知唔知點解我全中國咁多地方都唔去,偏偏要留喺香港?就係因為呢個地方美女如雲。」鏡頭一轉,已影著電視裡《香港小姐》的片段。當年誰不趕回家看決賽?正如同年許冠傑的《話知你九七》:「買份八卦雜誌睇吓大姐媚,睇吓邊個整容後揚威選美。明日懶鬼理最緊要依家HAPPY,話知佢死。」當然可能是困局下的逃避、反彈或強顏歡笑,但滄海桑田,娛樂圈、無線、八卦雜誌和《香港小姐》到今日都不重要,可惜許冠傑兩個月前的維港演唱沒選這首,一開口就「未有耐到九七」,多夢幻;「已經預咗無法走得甩」,多無奈。真箇是「Good Luck Good Luck God Bless 1997 阿彌陀佛」!

當年面臨巨變,中共以「不變」的許諾安撫香港人,馬照跑,舞照跳;今日底牌都揭出來,便進化成「馬更快,舞更好」,看扁你們只顧跑馬跳舞。幸好香港真變了,在「跑馬彩池我最勁,夠你買起成隊兵」的運財智叻星和左右逢源的韋小寶底下,原來還暗藏著身懷絕技卻懵然不知的曹達華,路見不平會行俠仗義。

從前,幾多人渾渾噩噩跟著電視Yeah我至叻就不小心發了達,又有幾多人覺得香港虛無蒼白,暗自感歎過「香港可唔可以唔係咁?」。願望終於實現,只是以始料不及的千倍沉重壓下來,不到最後關頭,天殘腳不把人踩到貼地即將煙滅,也無法逼出小宇宙,閃出光芒。但丘世文應沒想過,結果香港這一記「萬佛朝宗」,不是後期製作的隔空We Wun Wun,而是MMA式的血肉模糊,驚訝於功力之餘,也充滿不得已,痛苦地笑,笑著流淚。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0二0年六月六日

Saturday, May 23, 2020

另類小說家

友人問有哪些講藝術家的電影拍得好,我舉了幾部,包括馮多納斯馬克(Florian Henckel von Donnersmarck)編導的《竊聽者》(The Lives of Others),他頗意外。但我一直認為,那特務哪裡只是個竊聽者?

一九八四年的東柏林,特務主角奉命監察一個知名劇作家,躲在其閣樓監聽、寫報告,慢慢卻發現己方之醜陋,敵方之美好,漸被劇作家的生活影響,給在聽筒溢出的音樂打動,有天趁他不在,還走進書房拿走一本布萊希特詩集回家靜讀,臉上有種奇異的感觸,步步轉過來同情劇作家,明知他正犯禁向西方揭露東德之惡,仍像天使般守護。

在冷戰歷史背景前虛構這種特務變節,當然落入浪漫化和戲劇化的指控——特務被敵人的文藝打動和轉化,只應出現在《國產凌凌漆》的《李香蘭》。與其從《竊聽者》看歷史,不如從中看創作。

看電影,觀眾或以為特務是個對文藝沒認識的官僚,耳濡目染下才喜歡了詩。但我後來找劇本來看,發現據說因版權問題,沒在電影拍出來的這一筆:那位劇作家敬重卻被黨迫害的導演,曾拿起布萊希特詩集,唸出〈動物詩〉的頭幾句,以鷹為喻。重點是特務的反應,他竊聽後在報告說:「詩集有反革命內容,懷疑是西方版本。」能即時讀出詩中並不明顯的「反革命」訊息,大概頗具觸覺和洞察力?但關鍵還不在此。

劇作家會脫離安逸生活與黨對抗,正因得悉那位導演最終自殺,激起愧疚與義憤,自覺一直被黨圈養,是時候要活出來,寫更重要的作品。有趣的是,那不再是劇本,而是將東德政府掩飾的自殺數字寫成報告,偷運到西柏林發布,放棄虛構,走向現實,才活得實在一些。

與此同時,特務的創作生涯也正式開始。為掩護劇作家,他走了反方向,從現實走到虛構,本屬最刻板的監聽紀錄,卻變成最天馬行空的小說寫作,明知劇作家策動驚天陰謀,卻只在報告說:什麼都有沒發生,一切如常。

總不能「一切如常」下去,太如常會顯得異常,不夠寫實就露出破綻。特務要為筆下小說人物建立真實感,便順勢在報告說,劇作家和伙伴正在創作慶祝東德四十周年的劇本,還虛構了「他在讀第一幕給同伴聽」、「大伙都因寫作劇本而筋疲力竭」等情節,為電報式的報告增添劇情,令角色更像真人。結果,他在聽筒竊聽到的,跟他在打字機寫下的,變成愈行愈遠、聲畫愈來愈不同步的平行世界,張力愈來愈大。

同樣因為受觸動,劇作家和特務才從習慣行當和被指派的任務中掙脫,尋找最適合自己的文類,不被虛名和權威牽制,建立另一世界,同時自我轉化、提昇,藉創作首先改變自己,過另一種人生。或許,這才是戲名The Lives of Others的意義?

但慶祝東德四十周年的劇作不用上演了,不是因為劇本根本不曾存在,而是更大的現實已經降臨。同年是一九八九,柏林圍牆倒下。兩年後,前東德檔案開放,劇作家想追尋自己當年的「作者」,才知道特務創作的下半部分:他發現自己這「角色」竟真創作過一個劇本,小說後段內含這大綱:「第一幕:列寧恆常地身處險境。雖然外患壓力日大,他還是緊隨革命路線......」

這可能是特務創作的拙劣,但也可能是相體裁衣,過來人當然深明黨的要求,甘願犧牲創作的自由和樂趣,在真實那位劇作家寫最刺激的報告時,他卻安排筆下的虛構劇作家寫最陳套的劇本,終成為比誰都另類的小說家。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0二0年五月廿三日

Sunday, May 10, 2020

寫嘢


                                                                               圖:鄧樂滔

幾日前到九龍塘某中學監考DSE中文科,考作文卷時邊點名、邊瞄瞄學生寫的首句話,一路而下,在塗改帶刮刮刮如蟬鳴的背景中,想像電影般此起彼落的旁白在朗讀文章,不知梁柏練怎樣開頭?

他是我舊生。我在高中教中國文學,停課期間選了近年一些學生文章編成小書《寫嘢》,錄有他文題長長的〈DSE失利,DSE又失利,DSE再失利,DSE仲失利,DSE放題〉,半誇張半自嘲地寫反復重考DSE的心情,重讀仍覺得幽默,同時有種沙場老將的蒼涼,如他說到範文〈六國論〉:「這篇最吸引我的不是六國破亡之故事,而是作者蘇洵的生平」,引錄一段文言文後補充:「考第一次不中,再考;考了也不中,再考。蘇洵考到三十八歲不中仍繼續努力,真振奮人心!」那晚跟他談起,我記錯了,他不重考中文,只考三科希望夠分入讀心儀的哲學系,但願放題真會到此為止。

當然不是人人喜歡寫東西。學生最有趣的反問是「標點計唔計?」,還未寫,已恨不得用標點符號來填滿空格。但令我印象更深的總是平空而來的驚喜。有次短文題為〈生活中____的事〉,漏空叫學生自行填充,二十分鐘後收回。麥詩琦竟然交來一個列表,共廿五項,「值得恐懼」的包括:「小巴嗌落車」、「有人需要你幫助時卻無能為力」、「與人相處」、「母親叫你全名」,最妙的是「甲甴出現」下面,還有「甲甴消失」,簡簡單單,多傳神。

有時是從作文才知道學生比較真切的生活經驗,紛繁莫測,真不敢隨便說「我明」。那次作文考試題目叫〈抬起頭〉,或許觸動了兩個中學才來香港的學生,都寫得特別出色。原居深圳的易嘉汶這樣形容初期遭遇:「『低頭垂眼你說什麼我不知道』是我來港後養成的第一個習慣。我記得在學校期間,最高記錄是一天內被問了三次『你會不會也隨地大小便啊』。」

原居上海的王家禧中四才來港,第一年語言不通,總是靜靜坐在一旁。她那篇考試作文,在限時內沒增塗半字就一氣寫成,回顧自己到港的決定:「我看見自己終於走到另一條岔口,有兩條路,一條是我曾經熟悉的康莊大道,不知為何再看卻顯得有些狹窄,一條卻是霧裡行船,廣垠無邊,令人心頭微震。」。後來幫她們把兩篇〈抬起頭〉投稿到《明報》〈星期日生活〉,叫她們可買份留念。從王家禧的回應,深深體會到那種生活隔閡是何意思。她用花了年半時間努力學回來的廣東話問:「喺邊度買?」

有時則是更迫切的現實。去年開學不久,收到吳潤安的電郵,題為〈十九歲的暑假〉,講大家都在街頭的時候,自己卻去了排戲:「本以為暑假也就此過去,七月卻有位同台演員被捕。消失的那天很擔心她,回來的那天更令人擔憂。」文章主要寫她回來之後大伙在排練室的經歷,結語說:「那五分鐘是我全部的暑假。相比其他人,我的暑假好像奢侈了點。」但既然少年十五二十時,當然還有寫同學、寫兼職、寫曖昧愛情的文章,歌泣無端,這部分就留待讀者自己細味。

小書名為《寫嘢》,因為回到根本,那些專注下來,用字詞句組織想法、打開一扉窗的時間,都只是簡單不過的「寫嘢」——甚至沒有「寫作」聽起來的認真、富目的、文藝。這書的設計師鄧樂滔也是舊生,設計講究得來有點Raw,別樹一格,對文圖和造書都有獨到想法,他最初看了文章,覺得有種「奇怪的直率」。協力孟君儀是中六學生,看後則說她那晚失眠了,「睇完令我諗勁多」。

這幾年香港的社會環境當然不易,讀這書,會窺見青年人幾年來生活與思考的側影,文章裡的蛛絲馬跡,也折射出他們感受到的時代。

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出版,免費派發。五月十二日起可在以下地方拿到:
ACO(灣仔軒尼詩道365號富德樓14樓)
見山書店(上環太平山街6號)
森記圖書公司(北角英皇道193號英皇中心地庫19號)
序言書室(旺角西洋菜南街687字樓)
清明堂(新蒲崗八達街92705室)
生活書社(元朗鳳攸北街5-7號順豐大廈39號地舖)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5月9日

《寫嘢》網上版:https://online.fliphtml5.com/mmqna/kaxt/

Saturday, April 25, 2020

《無腔曲》自序


次古琴課剛學完舊曲,穎苑老師怕下一課忘記帶我新琴譜,着我上課前提提她。結果幾天後我在電郵只說:「雲外看琴譜,提你帶給我」。她回覆:「咁熟嘅?」答:「想小鳥伴你飛舞」。她記起了,笑哈哈。

到上課見面便跟她打趣說,如有一天出版琴譜(雖不會有這一天),肯定不用明代《神奇秘譜》等堂皇名號,而用《雲外看琴譜》。《叮噹》這兩句歌詞前後根本無關,甚至只為湊韻,但靈機一觸跳一跳,詩意卻在其中。

這《蘋果日報》專欄由一七年底開始,要起名字時正好重讀張岱的《陶庵夢憶》。那篇〈西湖七月半〉讀過許多遍,那次卻被之前沒怎留意的一句話打動。張岱說,到西湖看月多是附庸風雅的俗人,很能在奚落他們的同時自得其樂,將之分類形容,極盡挖苦。其中第四類人酒醉飯飽,呼群三五,「唱無腔曲」——今次一讀此句,竟看見技安站在空地的水管上,拍拍肚皮,嗱啦喇啦喇嗱地亂唱。覺得太搞笑,就把專欄命名「無腔曲」。

小朋友看《叮噹》這些段落,肯定同情雙手掩耳、樣子難堪的大雄和阿福,沒想過自己可能就是技安。積風不可以已,但老調彈久了,記起好友家榆曾說我好處是「份人夠無聊(但好似好多人都俾佢啲文呃咗,以為佢好嚴肅)」,在新地方便想隨心試試新曲,短笛無腔。


但我不打算反過來製造另一些誤會。一揮而就從未在我人生出現過,相反,花在每篇文章的時間簡直多得可耻。雖然兩周一篇並不頻密,但運滯時也不止一次想過請假,不知是責任感還不過是因循才沒發生。本想鳥兒輕輕在歌唱,但時代太殘酷,明日大嶼、反送中、無日無之的警暴、政府引武漢肺炎入關、蒙面法後搶口罩、師友一個一個移民、到此刻仍有曾在文章中出現的友人等待上庭或已流亡外地...... 眼見香港分崩離析,也寫了些驪歌和呢喃。


張岱成書於清初的《陶庵夢憶》到他離世百餘年後才刊行,他晚年在《西湖夢尋》自序倒說,西湖無日不入夢中,明亡後他曾重遊,卻見湖中幾處舊地僅存瓦礫,「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便急急走避:「反不若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完全無恙也。」〈西湖七月半〉的人群雖然喧鬧殺風景,卻有尋常生活的煙火氣;辭若有憾,其實深喜。

這時勢,《蘋果》因政見承受的壓迫與艱難都非新聞,慶幸還能在日漸式微的副刊寫文章。想起另一故事,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說的:七六年烏拉圭政變後,軍政府創下關閉最多報社的世界紀錄。左翼周報Marcha的主編分別被虐待至死、投進監牢、流放、禁言。後來有一晚,影評人阿法路(Hugo Alfaro)在戲院看完電影,興奮跑回家,立即打字寫影評,趕在Marcha影評版截稿前交過去。打下最後一個句號才記得,不,報館在兩年前不已被查禁關門。悵然若失,那篇影評就一直放在抽屜裡。

加萊亞諾說,那部電影是羅西(Joseph Losey)執導的《奇連先生》(Monsieur Klein),講二戰中被納粹佔領的法國,國家機器殺害的除了敵人,也包括自以為安全的、知情的、以及寧願不知事實的。

我後來找了這電影來看,最後一幕,一直想證明事不關己的阿倫狄龍被士兵關到火車上,跟他曾欺壓的人身處同一車卡,茫茫聽着火車駛過鐵軌的隆隆、隆隆,目的地不難預料,想見那影評人完場時的激動。無人是島,無人可永遠自保,每片自由園地都彌足珍貴,這當然包括艱苦經營的出版社和獨立書店。這裡選了兩年多來較滿意的五十二篇,感謝《蘋果》曾替拙文改正的編輯、花千樹編輯葉海旋先生和黄秋婷小姐、為書設計的華欣,以及一直支持的許多大雄和阿福。

*《無腔曲》將於五月下旬出版,以下等處有售:
ACO(灣仔軒尼詩道365號富德樓14樓)
見山書店(上環太平山街6號)
森記圖書公司(北角英皇道193號英皇中心地庫19號)
序言書室(旺角西洋菜南街68號7字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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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4月25日




Sunday, April 12, 2020

灰色獄官


                                                                                    圖:蘇珏
網上見土耳其樂隊Grup Yorum的Helin Bölek,為抗議總理埃爾多安打壓樂隊、囚禁成員,去年六月加入隊友發動的絕食抗議,經歷二百八十八日之後,剛於月初離世。她絕食前後的相片並排對照,很駭人,臉上那凸出的顴骨便是最後控訴。

為向政權抗議而集體絕食,想起麥昆(Steve McQueen)導演的《大絕食》("Hunger")。一九八一年,北愛爾蘭正值「騷動年代」(The Troubles),真有其人的主角山德士(Bobby Sands)是廿七歲愛爾蘭共和軍領袖,被捕在囚,為抗議英國取消北愛政治犯權利,覺得集體不穿囚衣、不洗澡、用屎抹牆、用尿滲地以增加管治成本都不足夠,在獄中發起了新一輪集體絕食,至死方休。但我想說的不是他。

電影這樣開始:家中浴室洗手盤,一個男人脫下戒指,手背都是傷痕,慢慢把雙手浸水,對鏡忍痛舒緩。床上放好端莊的恤衫、西褲、冷衫。太太在大廳放下早餐,沒對話,他靜靜吃,窗明几淨。出門拿車,先往路上左看看,右看看,空無一人,回去拿車,俯身查看車底。撻匙,沒事發生,上班去。

開儲物櫃換制服,鎖匙扣是個小小英國米字旗。放下傍身的槍和戒指,同事的玩笑他沒參與,也從沒跟誰打招呼,看來離群索居,走進廁所洗手盤,同樣開水,浸手,忍痛,分別只在洗手盤上多了一把大剪刀。不,他不打算自殺,這剪刀後來會再出現,順帶解釋他手背傷痕的由來。然後,他獨個到外頭靠牆仰天吸煙,正落雪,有配樂的話會像MV,但沒有,繼續無聲最好。一個近鏡,雪花飄到手背傷口,成為唯一跟他有親密接觸的外物,幾乎像安撫。

他是獄官。如沒這段細緻緩慢的生活描寫,一出來他就毒打囚犯、戴手套檢查他們肛門和口腔、拿剪刀為之剪髮剪鬚、強把他們塞進浴缸,電影會很不同。道理不難懂,世界不是非黑即白,這獄官也是人,有自己生活和心情,而且很可能在日復日的工作中異化,陷入迷茫、孤絕、恐懼,說不定也是受害者。文藝似乎正為描述這灰色,從個人或主觀視覺去理解複雜人性。

說說容易。現實裏沒時空距離,每日看着香港警察濫權的新聞,很難不往另一邊想:"To understand all is to forgive all"是否可能,還是理解跟原諒可無關係?在沒民主、公權力沒制衡的社會,獄官也好警察也好,都只能是維護政權的工具,制度難容白警,不出聲也是同謀,哪怕是本跟政治無關的任務,如入餐廳量度餐桌距離,也成為有組織的針對報復,很容易就坐實"All cops are bastards"。

這兩套想法或會角力,回想起來恰恰是《大絕食》寫這獄官的好處。他算魔鬼獄官嗎?他打囚犯,但似乎只按工作慣例辦事,不比同事狠毒,也沒為私心越權。他算好獄官?當然不,何況也不知怎樣才算好。電影只平靜地呈現他的不自在,透露時代的不幸與不安。跟友人康廷說起,他說得有理:「哪怕是黑警心聲也值得知道,因他們不是無緣無故出現,想消滅他們更需理解。相反,怕洗白所以忽略他們的聲音,只描述罪行,就是政治宣傳。」

半年前,曾駐北愛的學者齊邁可(Mike Chinoy)將香港情況比作北愛,文章題為〈香港會變成貝爾法斯特嗎?〉(Could Hong Kong Become Belfast?),才更留意那地下化的進程和決絕程度,十分慘烈:山德士的絕食雖使他得關注,身在獄中也贏到英國議會北愛選區的補選議席, 但那回絕食抗議最終喪生的,連他共十人。九十年代末,彭定康改革北愛警政,總算一點遲來的昭雪。香港,可看見這一天?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4月11日

Sunday, March 29, 2020

堅盧治與窮人


                   《對不起,錯過你》花絮,右邊插袋者為堅盧治

現實已夠慘,為何還要進戲院看更淒慘的人生?現在戲院全停了,可乘機回想一下。

堅盧治(Ken Loach)近作《對不起,錯過你》(Sorry We Missed You)有這看來簡單的一幕:主角是位被逼自僱的速遞員,每日駕車送貨十四小時,有天卻被惡棍襲擊偷去貨物,腫着眼去急症室。鏡頭掃視一眾等待看病的人,除了小孩、長者和孕婦,有個長髮蓬鬆滿面鬍鬚的男人獨個坐在後排,神情恍惚,大概是個流浪漢?另一鏡頭則是兩個穿着白色工衣的大叔,大概是一人工傷、另一工友陪伴前來?

這幕很好,淡淡拍出了窮人,時間最不值錢,可慢慢等。低手一點的導演已忍不住給這些閒角多點戲份或表情,甚至還會向姑娘吵鬧兩句,但沒有,那些「大概」才是靈魂。主角妻子來了看他,說X光片要等三小時,放在他全部戲都為工作分秒必爭、小便也要用車上膠樽解決的脈絡下,觀眾自然明白,對他來說看急症也太昂貴了,難怪向來堅忍的妻子從電話知道他上司還要他賠償損失,便覺得家庭被人踐踏,失控地罵粗口,再為自己當眾失儀哭起來。等看診的眾人依舊只淡淡地看着她,空氣裏有種低調的同情,沒戲地有戲。

在前作《我,不低頭》(I, Daniel Blake)堅盧治拍過這一幕:女主角一家去了接濟貧民的食物庫外排隊,鏡頭跟着她由隊頭行到隊尾,輕輕掃視了人龍的臉容,同樣淡然,使我想起匈牙利導演貝爾塔拉(Bela Tarr)在《歐洲視野:前言》(Visions of Europe: Prologue)那黑白短片:結構簡約重複的配樂沉吟,彷彿某種集體憂鬱,一個長鏡頭慢慢由右移向左,影着一條長長的人龍,臉全都朝向左方,究竟在排什麼?鏡頭一直掃視臉容,終於去到隊頭才停下,窗口的女子正為每人派發兩個包,一杯咖啡。

堅盧治的女主角進食物庫後,職員熱心幫她選食品,她中途拿了盒罐頭躲在一角,扯開蓋,將食物倒進手中偷偷地狼吞,哭了,太醜,太慘,因實在太餓。張愛玲曾把文藝溝通心靈的作用分成兩種,一種「是這樣的」,另一種,因少見,使人看後悄然說「是有這樣的。」《我,不低頭》這幕應屬後者,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但堅盧治對窮人的同情並不盲目,以為分掉有錢佬財富就一勞永逸。他拍愛爾蘭獨立戰爭的《風吹麥動》(The Wind that Shakes the Barley)跟他拍西班牙內戰的《土地與自由》(Land and Freedom)主題很像,同樣以一眾主角反暴政開始,初段總是激昂,以戰友之死為高峰,但有的反抗者不久就成了建制,穿起新軍服回頭剿滅昔日的理想主義同伴,覺得革命夠了就要懂得停手。

《風吹麥動》說,一對愛爾蘭兄弟同為反英抗暴加入愛爾蘭共和軍(IRA),在獨立戰出生入死,分歧卻出現在戰後,哥哥覺得應該「袋住先」,接受「英愛條約」,愛爾蘭雖未能獨立,但已從英國取得自由邦(Free State)地位,加強勢力後再爭取其餘不遲;弟弟則覺得這樣收手對不住死去的同伴,反對條約,沒獨立共和國誓不罷休,且應及早重新分配財富,行公有化惠及貧民。

但「英愛條約」出現前,有一幕已埋下兄弟反目的伏線,點出問題之複雜,鋤強扶弱、幫助窮人的正義感不一定沒問題:戰時的愛爾蘭臨時法庭上,法官判定一個財主對老婆婆借款的利息重得太離譜,教訓他一頓之後,判他賠償那位欠債的老婆婆。

堅盧治雖明顯站在弟弟和貧民的一方,但這幕也流露出判案手法的隨便乃至兒戲,法律成了人治,財主被押走時嚷着法庭不公不見得毫無道理。但更人為的卻在下一幕,哥哥退席後私自帶走財主密談,認為他得罪不得,現實是抗英的軍火快來了,要靠財主的錢來找數,沒槍炮不能打仗,所以反對法庭這樣對待富人。弟弟不以為然。

看堅盧治的電影,常覺得窮人生活真有那麼多不同模樣,每一種都有鮮為人知的焦灼與痛苦,要扭盡六壬過生活,他都沉靜地放在觀眾面前,不簡化,有橫向的社會政經結構,有縱向的歷史因果,但妙處卻在純粹,人物總比議題大,就算背景的窮人群像都充滿尊嚴,看似簡單,卻往往動人。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3月28日

Sunday, March 15, 2020

開心地變強



幾年前看日本漫畫家山崎麻里的《羅馬浴場》,有一小格印象特別深,昨天想起,不是看了《Sims 4》玩家自製像真的阿部寬,而是因為跟物理友人Lok閒聊。

Lok是物理學博士,後來轉攻哲學,幾年前已在大學教科學哲學、邏輯和工程學等, 知識範疇廣闊,我不時找他問東問西,他總耐心指教。那晚他卻說:「這幾年眼界開闊了,開始接觸不少新topic。我學新嘢表面那層通常幾快,但每個topic都是無底深潭,感覺好疲累。有種恐懼感,覺得個坑深到無倫,自己如何努力也不能理出個頭緒。」

我說這恐懼感我從來沒有,老早已知道太深的事物與我無關:「只求整體唔好太蠢」。他說:「依家望返轉頭,那驅動力是『儲齊一套』的慾望,同想買齊十二黃金聖衣的慾望是一樣的。」我回覆:「咁你都明有幾難,除非屋企好多錢可任買,正常人都是極靠運氣,有一兩件心頭好已滿足。」

但正是他說的恐懼感,令我想起《羅馬浴場》的那一格「開心地變強」。知道這漫畫的人應不少,時代設在羅馬皇帝哈德良(Hadrian)時期,主角路西斯是個專門設計浴場的建築師,常苦惱如何改進,每遇阻滯,在水中一失足就穿越到現代日本。他以為那是蠻荒,於是把從這班也喜歡溫泉的「扁臉族」身上見識到的東西帶回羅馬,改進浴場。但說穿了,這也是把日本生活陌生化後,再回頭讚頌其講究和品味,路西斯吃過日本溫泉蛋和冰凍水果牛奶、試過日式自動馬桶等器物,總是臉上一驚,然後坐下哭泣,感到莫名挫敗:「身為羅馬人的驕傲又動搖了。」

在第二期,路西斯遇到的問題是浴場小孩太多太吵,令人無法放鬆。怎好呢?他在水中一摔已穿越到日本,眼見扁臉族小孩在溫泉樂園的滑梯邊大叫邊滑下。路西斯誤以為那是扁臉族人鍛煉小孩的裝置,自己試玩:「很恐怖,卻很愉快!」覺得可以練膽,卻全不覺得在接受艱苦訓練:「無論是孩子還是大人,都可以開心地變強!」我覺得這句話深富象徵意義,簡直在講「日本漫畫」本身,總能把常人望而生畏的知識,用出奇歡樂的方法傳達,偶爾會有種不經意的偉大。

儲齊十二黃金聖衣太難,有十二聖衣的精美照片過過癮也不錯。不是嗎?我喜歡山崎麻里每隔幾回就寫篇文章,講解自己的文化觀察和寫作過程,她深愛前輩漫畫家柘植義春,羨慕他走訪過充滿鄉土味的各式鄉村浴場,創作時便重尋其足跡到訪那些溫泉;她和編輯一起到專門公司研究浴缸,看見編輯躺在空浴缸中放肆地擺出各種姿勢,即想像哈良德要是來到這裏,肯定會一樣;就是剛才說的溫泉樂園,她也要克服滑雪骨折的恐懼在滑梯滑下,「只為了忠實地描繪出,在只有馬這種交通工具才會產生速度的古羅馬世界裏,路西斯體驗滑水道時到底有什麼樣的感受。」這是專業,更是愛。

山崎麻里也在文中順道講解羅馬歷史,如哈德良在羅馬皇帝中尤其喜歡泡浴,富藝術氣質,屬「五賢君」之一。我後來看到英國古典學者比爾德(Mary Beard)寫的一篇哈德良傳記書評,她果然就用其浴場軼事作引旨:有次哈德良到公共浴場,看見一個老兵靠牆擦背,問他為何如此。老兵答,沒錢請奴隸擦背,只好這樣。哈德良立即送他一隊奴隸和金錢。數周後,哈德良回到浴場,看見一大班老人都在靠牆擦背,當然為博皇帝賞賜。但他不笨,只反問,你們沒想過可互相擦背嗎?

比爾德說這軼事其實隱含了羅馬人對賢君的標準,要慷慨,更要聰明和親民,所以哈 德良沒被騙,而且是到百姓的公共浴場,有趣的是讀這文章時,哈德良在我腦中浮起的臉孔始終是《羅馬浴場》那一張,反而更想看比爾德寫《羅馬浴場》書評,那莊諧 的落差,應會像漫畫第三期封面,身體痛苦扭曲的著名雕像拉奧孔(Laocoön),正戴着一頂河童浴帽在享受洗頭的樂趣,很恐怖,卻很愉快。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