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17, 2009

安哲羅普洛斯的凝望

上回提到高達,原意不在寫電影,而在介紹漢彌爾頓(Edith Hamilton)的《神話集》。但將錯就錯想下去,另一部與奧德修斯(Odysseus)有關的經典電影,應要數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Theodoros Angelopoulos)的《尤利西斯的凝望》(Ulysses’ Gaze)。電影成於一九九五年,飾演希臘電影導演的主角A,為了三卷可能是巴爾幹半島最早拍得的菲林奔走,在途上不斷探索,扣問影像之為物。

記得讀大學時在圖書館看這電影,除了被開首二十分鐘那百幾人的大場面(後來知道叫做長鏡頭和場面調度)震懾之外,結果是沒看完就關了機。實在太難了,那種不為把故事說得清楚、很跳躍很有詩意的處理方法,總讓人覺得不是自己欣賞能力太低,就是轉數太慢、知識太少,一直只能苦苦跟在後面,直至見棄於百步之外,開始專心一志只想著畫面和電影以外的事物,沒有被欺負的感覺已算堅強。過了很久,在灣仔獨立媒體的「平民班房」看第二遍。由於多看了導演先前的作品,最少看的時候比較好受,最少順利看完,最少不那麼介意明不明白,最少還會被一些畫面打動;雖然還偶爾神遊,也自覺是種進步。

台灣作家鴻鴻著有《尤里西斯生命之旅》,是依《尤利西斯的凝望》改寫而成的小說,有梳理也有轉化,書末並附他與安哲羅普洛斯的訪問。有趣的是,訪問又連繫到高達身上,他因為高達才決意學電影:
雅典有一家專演警匪片的電影院,只准男性觀眾入場。我們對那些電影耳熟能詳,會隨著男主角一同說出對白,並大聲叫囂。我在那裡看到了《斷了氣》,決定自己必須到法國去。後來我把這件事告訴高達,他非常高興。
他比高達少五歲,同樣是七十過外。,同樣不知老之將至地繼續拍電影。

據說在外流浪經年的奧德修斯看遍了人間的種種風光。在二十世紀將盡的時候,安哲羅普洛斯借一個正在尋根的導演回眸一望,從可算歐洲文化源頭的希臘開始,穿越時間和國家的界限,結果到了深深影響著巴爾幹半島乃至於世界歷史的薩拉熱窩。也許有點穿鑿附會,但A在薩拉熱窩那小戲院,對著老頭的影片說出的第一部電影,正是《國家的誕生》(“Birth Of A Nation”)。高達不是說過,電影始於這部戲的導演格里飛斯(D W Griffith”)?國家、種族、歧視,同時成了戰爭與電影的起源,這都是《尤里西斯的凝望》的關懷。A找到那起源的薩拉熱窩,其時尚在死傷慘重的的波斯尼亞戰爭當中,飽受催殘。

所以除了與巴爾幹半島有關,電影也在探問電影和導演本身。開場那震撼的場面,正是因為主角A的電影放映。他的離經叛道引發了一場對抗,一方是打著黑壓壓的傘的守護者,另一方是手持燭光的反對者。那是看過就難以忘卻的畫面。影評人依拔(Roger Ebert)明顯站在反對的一面,他對安哲羅普洛斯並不客氣,覺得他孤芳自賞,脫離觀眾,結案陳辭很尖刻:
一齣電影要是沒有了投影機與螢幕之間的觀眾,就不復存在。一個導演既選擇了電影這大眾媒界,對觀眾就有一定責任;我不是叫他要使觀眾又哭又笑,一味娛樂他們,而是覺得他最少要報答觀眾枯坐的耐性,免得傷害了他們觀影的一番好意。這電影卻不過展示了導演的傲慢與自大。(a film does not exist unless there is an audience between the projector and the screen.  A director, having chosen to work in a mass medium, has a certain duty to that audience. I do not ask that he make it laugh or cry, or even that he entertain it, but he must at least not insult its good will by giving it so little to repay its patience. What arrogance and self-importance this film reveals.)

我不知道安哲羅普洛斯看過這批評沒有。但如果一個影評人的責任是嘗試一針見血,一個導演的責任應該就是拍出更好的電影。我雖然覺得《尤里西斯的凝望》很厲害,但今次重看時還是覺得晦澀,我更喜歡隨之而來的《一生何求》(Eternity and a Day)。結果,本以為可憑《尤里西斯的凝望》得到的康城金棕櫚奬的安哲羅普洛斯,終靠《一生何求》奪奬,美滿地完成了他的巴爾幹半島三部曲。他剛於二00九年拍成《時間的灰燼》(The Dust of Time),應早就開始了思考如何完成他的希臘三部曲。而完結,不也是個開始?


《信報》二00九年九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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