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寫荷索的《陸上行舟》,看見出來的題目,覺得可惜。因為原本用了王國維的詩句「一事能狂便少年」,覺得借來形容荷索就最貼切。由是想到,今次一定要訂個變更了就最少會使這段顯得古怪的題目。所謂一五一十,不是因為我對伊朗導演基阿魯斯達米(Abbas Kiarostami)瞭如指掌,不過是他的確拍過兩套電影,一套《五》,一套《十》。
《十》(Ten)是基阿魯斯達米二00二年的作品,將鏡頭放好在一輛私家車內,然後便順著車程,沿路像真地拍攝駕車的女人與車內輪流出現的人的對話,剛好十段。戲中人都非職業演員,說的不少是自己故事,因為基阿魯斯達米這個director說過,他喜歡 “directed by actors”。譬如第一段就很好看,因為給困在車內的小男孩,真是女人的兒子。非常躁動不安的兒子沿路一直跟母親爭吵,嫌她嘮叨嫌她自私,也不滿父母離異,一直是發怒發怒發怒。但你言我語間,卻總是機鋒處處,難忘女人對兒子說:「你是我的孩子,但你不屬於我;你屬於這世界」。也難忘結果憤怒到逃出車廂的兒子說:「我從沒見過這樣蠢的人」。私家車一邊在德黑蘭的大街小巷穿插,如倒後鏡的鏡頭,一邊影照女人的生活與感情。
就是這樣,一部私家車,幾個人,十段對話,就成了一部成影。一年之後,為向小津安二郎致意,基阿魯斯達米拍了五個與海有關的長鏡頭,電影就叫做《五》(Five)。我覺得其中兩段特別好看。第一段是水中月。鏡頭只影著月亮的倒影在水中嬗變,直到侵晨。雖然後來知道,那其實不是一鏡直落,但鏡頭就像失眠的貓頭鷹,對著月影一面凝視,一面沉思,此刻水中倒影所見的一抺雲,原來就是下一刻看不到月亮的原因。影像以外,有蟬鳴,有狗吠,也有蛙聲一片。所以阿魯斯達米不能不是個詩人。他的詩集名為《隨風而行》(Walking With the Wind),作品簡短靈動,例如這一首:「秋日午後/無花果樹葉/輕輕落下/停在/自己的影子上」。
第二段是海邊的枯木,也很令人好奇。因為開始拍攝時,導演明明不知道本在岸邊的枯木最終會給海浪捲走,繼而在海上飄蕩,最後分成兩截。他卻好像早知道事情會如此發生,自自然然就成了故事。而那水中飄浮,也令我想起《風再起時》(The Wind Will Carry Us)那骨頭從流水飄去的結尾。
《風再起時》關於一個城市男人,進了村落等待另一個人的死亡,好讓某祭祀儀式得以舉行,自己也能及早完成工作。但看的時候覺得真特別,因為導演彷彿沒有怎樣著急說故事,甚至沒怎樣參與在說故事的過程中,而是讓故事隨風而行,自然而然地徐徐開展。所謂詩意,更不單在電影裏頭詩句的援引,因為電影本身就像詩。例如那些車子在山上蜿蜒的鏡頭,有時碰巧風吹草動,黃沙輕飄,有別於一般的空鏡,大概因為裏頭總是蘊含著觀察與感情,如同荷索拍攝的那些亞馬遜河流域的上空,同樣百看不厭。
個人偏愛,我覺得《風再起時》比起為基阿魯斯達米嬴得康城金棕櫚獎、也關乎中年男人與死亡的《櫻桃的滋味》(The Taste of Cherry)還要好。何況《風》除了有在山間繞走與等待、在生命中尋覓和發現的主角,還有令人印象深刻、老是嚷著明天要考試的小男孩。
基阿魯斯達米擅於拍攝小朋友。他的首部電影《麵包與小巷》(Bread and Alley)就是關於一個拿著麵包回家的小孩,和途上遇見的一隻好像不太友善的狗。簡潔是種美德,而且導演還要在這短短十幾分鐘內拍出了小朋友廁身世界的一點陌生。他的另一套短片《一個問題兩種解決辦法》(Two Solution For One Problem)也很有趣。一個小孩的書本給另一小孩撕破了,結果分別出現了兩種解決辦法,一是以暴易暴,互相撕毀對方更多東西,一是體諒和補救。誰知道幾多小朋友,會因為看過這些影像,結果在這乖戾的世界變得比較平和?看這短片時有種小時候看圖書的感覺,那仿似二維的世界,比較安靜,而且任何細節都重要,因為都可給引伸成故事裏的故事。這也令我想起《何處是我朋友的家》(Where is the Friend’s Home?)裏頭,那個為怕同學受罰,無論如何一定要在翌日上學前把功課簿交還同學的小孩。導演總能如此準確地呈現這種只屬於小朋友的專一。
世界走得愈來愈快,物件愈來愈多,事情愈來愈複雜。基阿魯斯達米卻選擇以電影為媒介,思考如何減慢和減省。他在《給康城的情書》中的三分鐘與《雪韾》(Shirin)是近例,一《五》一《十》也是上佳的示範。
《信報》二00九年十一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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